“我不想回家。”弗洛伦斯说道,“你说过我可以来找你的,可是你一直不在。”
“请问这个世界是围绕着你来旋转的吗?”阿诗黛拉神情冷淡,“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
弗洛伦斯沉默着,缓缓低下头。
其实,阿诗黛拉并不是全然不欢迎弗洛伦斯的来访。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的父亲看见她就来气,而她自己也一看见她老爹就上火,两个人碰到一块儿,就跟个火药桶似的,稍微擦出一点儿火星子,就能炸她个满脸开花,把隔壁的阿诗黛拉给吵死。在这种情况下,弗洛伦斯不想回家,也是能够理解的事情。
但阿诗黛拉还是对在这会儿放她进门很是犹豫。原因无他,估摸着也到了X先生回信的时间,到时候,一丛长得奇诡抽象的眼球血丝呼啦地从地里钻出来,吓到人家小朋友该怎么办?她还要花时间解释,不免暴露非凡,麻烦得要死。
哦,她突然想起来了。普通人不开启“灵视”,是看不见信使的,最多只会感受到一股阴冷渗人的寒意。那没事了。
她叹了口气:“算了,你进来吧。但是我也要学习,你自便。”
奔波了一天,她其实挺累的,但现在已是傍晚,没机会睡“午觉”。阿诗黛拉担心自己现在闷头睡到凌晨,就再也睡不着了,只能跟阿蒙面面相对,噩梦加倍。不如将这几个小时打发过去,晚上早点休息。
抱着这样的心态,她指了指饭桌,调亮客厅的灯光,示意弗洛伦斯可以坐在这里。她则从房间将《通灵》抱了出来,一边阅读,一边认真地做着笔记。
“这是什么语言?”隔着餐桌的对角,弗洛伦斯好奇得几乎要将眼睛伸出来了。
“古弗萨克语。”阿诗黛拉说道。
她没有做进一步解释的打算。
“有什么用?”弗洛伦斯问。
“历史,考古。”那用处多了去了。
“你是学历史的呀?”
“……”阿诗黛拉短促地抬起头,“这么多问题,你的鲁恩语学得很好了吗?”
弗洛伦斯晃了晃脚,鼓了鼓腮帮子,最终低下头去,继续对着参考书吭哧吭哧。
半个小时后,阿诗黛拉将最后一页关于仪式魔法的介绍整理完毕,成就感满满地舒了一口气。
尽管对新人的培训略显粗糙,全靠自学,但不可否认,“极光会”在给予知识方面,是相当大方的,简直实诚得不像是一个恐怖邪教。
她优先学习了序列信息、仪式魔法这些在实战中较为重要的内容,更大部头的隐秘组织介绍、隐秘历史则紧随其后,最后才打算安排那些更加冷门的神秘学知识,例如灵界、冥界、神奇生物等等。
休息片刻,阿诗黛拉起来蹦蹦跳跳了一会儿,舒展自己的身体,缓解知识塞进大脑的难受。她今天不想多折腾,晚饭煮了点汤面对付。幸好这个世界除了费内波特面以外,还是有与挂面相似的那种面条的。做法简单,汤汤水水的也很温暖。自然,她也分了弗洛伦斯一份。
弗洛伦斯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有菜有蛋,还混合着她叫不出名字的香料味道。氤氲的热气在冬日里凝成扑面的水雾,温暖朦胧,香气扑鼻。
她捧着那碗面,想到家里的就快要交不起的房租,失踪的哥哥、去世的母亲和暴躁的父亲。想到酒保对她挥着蒲扇大的手,说着“放弃吧,没用的”,想到父亲骂她“小混蛋、讨债鬼”,积压的委屈终于没能忍住,决堤的泪水滚落下来,滴进了飘着油花的汤里。
阿诗黛拉小口小口地吃着,无端联想到穿越前做过的一篇阅读题。在故事里,与母亲吵架、一怒之下离家出走的小孩得到了面馆老板一碗面的救助,感激涕零,在老板的开解下,意识到了每天给她做饭的母亲其实付出了那样多,但她却对此视而不见的行为是多么的幼稚和伤人。总之是个挺暖心的故事来着。
哦,所以,我的定位是那个面馆老板么?阿诗黛拉眨了眨眼,一言不发地用鲁恩叉子吃着中国面。
她挺不擅长安慰人的,也不擅长跟人讲道理。只能等着弗洛伦斯先说,不说就算了,也跟她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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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说,我是个坏孩子、神经病。”弗洛伦斯垂着眼睛,“我说,你们说是,那我就是好了。我爸的钱不见了,而我的手中又多了一本书。他就大骂说是我偷了他的钱,去买了这‘没用的废纸’,所有人都信了。实际上,那本书是教会学校的老伯借我的,我根本不知道他的钱去了哪里。我就想,那好,既然你们都不信我,那我不偷白不偷。”
“妈妈虽然也不信我,我看得出来。但是她没有骂我。我们挤在一间房子,她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还要浆洗衣服,补贴家用,时常还要去当杂活女仆,一天睡不了太久。
“我就对她说,我不去学校了,但我也不想去打工。我要自己找到挣钱的方法,我很聪明,一定能办到。我知道我妈不信,昏暗的蜡烛光里,她只是笑了一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叹着气说,小混蛋,哪儿能不去上学呢?”
“我说,‘那些我都会了,妈妈,你信我。”弗洛伦斯撇了撇嘴,眼泪又滑了下来,“可恶,为什么他们都不信我?”
“我没再去上学,在图书馆替老伯抄书。他人对我很好,又把我推去了电报局,给人帮忙。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打字机…它笨笨的,大大的,人嵌在里头,像是花生被塞进了土里。人的手指敲在上面,咔哒咔哒地响。有位正式的打字员告诉我,这已经是被淘汰下来的了。希尔斯顿区的打字机,小到一台桌子的地儿就能放下。
“我能赚到钱了,我把它们偷偷地塞在床缝里,一直一直地攒着,打算在新年给妈妈一个惊喜。她再也不需要这么努力的劳作了。结果,就在这时,哥哥失踪了。”
“妈妈以泪洗面,爸爸悲痛焦急,东区的警察怎么也找不到他。我好恨。我翻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偷偷找到了赏金猎人,只要他们能把乔找回来,我多少钱都愿意给。但是他们也是没用的东西。自己找不到,却反过来劝我放弃。”
“妈妈的身体垮了,被赶了出来。我攒下的钱已经押给了委托的人,怎么去要也收不回来了。家里的积蓄耗完了,可是她还是死了,就在那么短短的几天。”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妈妈和哥哥的影子在一刻不停地游荡着,追着我跑。我每天看见那张小床,就会想起妈妈,可是现在床上只睡着我一个人了。我看见窗玻璃上的裂痕,就会想起哥哥。他虽然不聪明,但是有一双巧手,做了木匠的学徒,从不跟任何人吵架。
“但是就在这一个月里,这里就没有妈妈,也没有哥哥了。爸爸讨厌我,他说,要是我早点听了他的话,去工厂打工,妈妈就不会死。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打我,我也讨厌他。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所以你就跟他说,你要去读文法学校?”阿诗黛拉问道。
“是的,我说我要离开这个家,再也不要回来了!”弗洛伦斯道。
“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说话呢?”阿诗黛拉温和地问,“很多时候,同样的内容用很坏的方式说出来,就算是合理的,人们也不会想要接受。”
“我忍不住!”弗洛伦斯攥紧拳头,“我一生气,伤人话就止不住地往外冒,我从小可从别人那儿听过什么好话么?那些讨人厌的话就这样从我的嘴里冲出去,事后就算打自己多少个嘴巴,也没有办法弥补。”
阿诗黛拉沉默了。
当时在隔壁,她用占卜确认过,詹姆斯说的是真话。但是听了弗洛伦斯视角的叙述,她能够确信,这些话也是真的。他们都说的是自己认为的真话,也都倾吐出了自己的苦衷。
他们远远谈不上是完美的人。认识的错位让他们无法相互理解,激烈的性格让他们更加难以沟通。只会在越来越深的彼此仇视中,将对方推得越来越远。
人很难被改变,而这样根深蒂固的矛盾,并不是她一个外人一朝一夕就能缓和的。
她只能说:“你先考出去吧。当然,从今天开始,你需要试着好好说话。”
弗洛伦斯抬起脸来,又大又圆的眼睛看着阿诗黛拉:“除了老伯,你已经是少数愿意听我说话的人了。”
“恶性循环听过么?”阿诗黛拉淡然,“没人听你,你就发疯。可你越发疯,越骂人,就越没人愿意听你。我本人也并不擅长沟通,只能建议你试试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思考。用他们能接受的方式说话。”
当然,她也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人就是压根儿不讲道理的。没有什么建议完全普世,遇到这种人,就也没有沟通的必要了。
“好了,吃完饭就赶紧学习。你不是说想逃出去么?没通过考试,什么话都是白搭。”听弗洛伦斯说话的时候,阿诗黛拉也没停下吃面,反倒是瘪着嘴流泪的弗洛伦斯一口没吃,还流了不少眼泪在汤里。
弗洛伦斯用力地点点头,囫囵囫囵地吃掉了那碗已经开始发凉的面,疯了一般地投入了学习里。
阿诗黛拉叹了口气。
正当她收拾好餐桌,准备把《通灵》抱回来继续学习的时候,一团血丝呼啦的东西缠住了她的小腿,X先生的信使从虚空里爬了出来,长着眼球的肉团吐出了一张纸条。
见弗洛伦斯仍在埋头苦学,并没有察觉这边的异常,阿诗黛拉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收起,塞进了口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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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需要多说一句的是,每个人的叙述视角都不是客观的,就像亲眼所见也未必真实。所有人都会本能地说对自己有利的话,詹姆斯是这样,弗洛伦斯也是这样。阿诗自己在尽可能全面地拼凑出事情客观的样子。但是,真正绝对的客观,就算是有占卜在,也很难做得到吧(笑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