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流末从知市义难,输他奇侠出伶官,灵床焚券泪氿澜。曲子当年倾禁御,孙枝万口说芳兰,留将善报后人看。”
此罗瘿公先生词也。看官们要知道这首词,咏的是什么事,待我慢慢道来。原来当前清同光之际,经这曾左李一班名将,削平了内乱,把个回光余照的爱新觉罗氏又扶了起来。这时候倒也四海又安,八方镇定。京师是人文之薮,便有许多士大夫歌舞承平,挖扬风雅,载酒看花,赋诗听曲。加着那年开科取士,各省的选人举子,都来辇毂观光,云蒸霞蔚,可谓盛极一时。单表这时四川有个应试举子,姓傅单名一个芳字,表号留青。他是个少年科第,由二十四岁上中了举,便到北京来会试。家中虽不丰厚,却也薄有资产。因为他是早岁掇巍科,亲戚交游都希望他飞黄腾达,扶遥直上。因此他挟有一二万两银子作为旅费,又为着四川距北京遥远,万一春闱报罢,就在北京读书,预备来年再战,也未为不可。他便携着一个老仆襆被来京,住在四川会馆。到了北京,自有一班同乡故旧给他接风洗尘。那傅留青裘马翩翩,是个少年英俊的人物,而且赋性潇洒,豪放不羁。前清科举时代最重同年,那时各省的新举子都云集京师,见了傅留青风流蕴藉之中带着跌荡豪侠之气,一个个都乐与交游。
文宴之余,就不免驰逐声色。
这时候都下歌舞自为全国之冠,梨园子弟除演艺以外,兼及侑觞延客,朱茅胡同一带列屋而居,他们都把这房子收拾得精雅可喜,一茗一饭也很别有风味,加着几个俊美可喜的人儿谐谑生春,怎的不教人醉心?因此都下士大夫听歌买舞之余,也时向他们那里坐地。傅留青初到此地,各地方都要想去逛逛,而且他也是个好客的人,朋好游宴遂无虚日。有一天,也是一个同乡,在浣花春请客,座中多人,大家飞笺召花。傅留青本是个广大教主,一班名旦见他慷慨挥霍,大家也都来奉承他。可是傅留青却郁郁无欢,座中有位朋友说:“留青兄近来很有伤逝之感,因为那个龄官死了。我还记得留青兄做了一副挽联,如今传诵得大家都知道了。”一位朋友问道:“是不是‘生在百花先’这一副对子吗?原来是留青兄做的,失敬,失敬!”一个朋友道:“怎么一副对子?念出来我们大家听听。”傅留青道:“对子也没有什么意思,不过做着算个纪念罢了。上联是:‘生在百花先,万紫千红齐俯首’。下联是:‘春归三月后,人间天上总销魂’。因为他的生日是二月十一日,比百花生日早一天,她是四月初一日死的,所以有这两句话。”大家听了都击节叹赏。这时有位同乡姓顾的,唤作顾茶客,也是一位老进士,新近却要外放。只见他背后坐着一人,丰腴朗润,玉雪可念。穿了一件藕合色大寿字京缎的袍子,外罩一件墨青四镶如意头一字襟的坎肩儿,脚上薄底京靴。乌黑光油的一条辫子,额上覆着三四寸长的留海发,一双似点漆一般的眼睛只向着傅留青瞧。傅留青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起来,便问顾茶客道:“请教这一位贵相知是什么芳名?”顾荼客回头瞧了一瞧,说:“留青兄,这是我们北京城有名的胖巧玲,你怎么不知道?”傅留青禁不住喝了一声彩,便念道:“丰若有肌,柔如无骨。”巧玲听了把顾荼客推了一推,说:“傅老爷,别听他的话,什么胖巧玲,瘦巧玲,乱造谣言。”顾荼客道:“胖巧玲,三个字也不是我造出来的啊,别冤人啦!你问问北京城里谁不知道你的大名呢?”巧玲道:“算了罢,别当着各位老爷们给我吹了。”这时,傅留青倒眼不转睛的注定了巧玲。顾荼客道:“不错,我不日就要出京了。留青兄,你是个广大教主,我把这孩子托你招呼招呼罢。我瞧你们各有前缘,老夫总算所托得人了。”回头说:“巧玲,过去给傅老爷请安,往后我的事就是傅老爷的事了。”巧玲果然走过来了,向傅留青请了一个安。傅留青拉着巧玲一只手,说道:“好啦,茶翁安心出京,兄弟决不负你所托。”这时巧玲就在傅留青身旁坐下,傅留青便问长问短。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在京有几年了,姓什么,赎了身没有。巧玲道:“我姓梅,是江苏泰州人。我们家里从前也是个大族,一族姓梅的人住在一个地方,唤做梅里,如今姓梅的还都住在那里呢。我因为家乡荒乱流落到京师。进班子的时候才只八岁,如今十七岁了,是去年自己赎的身,傅老爷往后请常常来招呼呀!不嫌亵渎,请到我们那地方去坐坐。”
从此以后,傅留青便和梅巧玲成了一个极美满极知己的相识,两人往来不绝。不是傅留青到梅巧玲寓所去,便是梅巧玲到傅留青会馆里来。风雨联床,无话不谈。
这一年,傅留青果然会试落第,巧玲劝慰他说:“今年不中还有来年,以傅老爷的文章风采,岂有埋没之理?”傅留青自己倒也坦然,说功名身外之物,我并不在意。只是带来这一二万金的旅费,却渐渐已用尽了。那天巧玲又到会馆里来看傅留青,只见傅留青正和会馆里的厨子算帐,见了巧玲来,厨子噘着嘴唇退下去,那帐也就不算了。却是傅留青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见巧玲来便佯作笑容,强为敷衍。巧玲便知道傅留青什么心事,便问:“傅老爷您今天有什么不高兴吗?别是怪我来得不好呀!”
傅留青道:“没有你的事,我正厌烦,你来得很好,咱们下一回棋,好不好?”巧玲道:“很好。”于是安下棋枰,两人对弈。原来傅留青棋艺很高,巧玲着他不过,总要让三个子。这一次,傅留青连输三盘。巧玲道:“怎么一回事?好了,我知道您心中有事,不用再着了。”傅留青也就一笑而罢,说:“我烧几样菜,你在这儿吃了夜饭去罢!我不陪你,去写一封信就来,你随意看看书、理理曲罢。”说着他到里书房去了。那傅留青的老仆唤做傅忠,从小就佣在傅家,如今已有四十多年了。正到客厅里来送茶,巧玲和他招呼了,便说:“你们老爷今天很不高兴,是什么缘故?”傅忠叹了口气,道:“不用说了,人都是没有良心的。就是这个厨子,本来我们家乡人,菜还做得可以将就,一年以来,他赚得我们老爷的钱也够了。从前老爷一个月里总要请十几回客,那也瞒不过您啊,帐也由他开,从来没有一些儿计较。要是有几位老爷吃了我们的菜,赞了几声,我们老爷明天就是几两银子的赏钱。如今我们老爷因为钱不凑手,欠了他三个月的饭钱,也不到一百两银子的事,他就刻刻要来算帐,无怪我们老爷要动气了。”巧玲道:“原来如此,我想你们老爷也不止欠的厨子的钱,只怕外面还有帐罢?”傅忠点点头,刚要说时,只听得傅留青在里书房咳了几声嗽,似乎要走出来的样子,吓得傅忠连连摇手,端着茶杯出去。傅留青揭起了门帘,张了一张,说:“你别嫌寂寞啊!再有五分钟我的信就写好了。”巧玲道:“没事,没事。您写信就得了,我准吃了夜饭就回去。”隔了十五分钟,傅留青信写好了,出来陪巧玲,这时比刚才高兴得多。巧玲便问:“写哪儿去的信?却如此急急。”傅留青道:“因为今天有个同乡回我们四川家乡去,托他带一封信去。”巧玲默然了半响,便道:“傅老爷,我有句话要问你。”傅留青笑道:“什么话如此的庄重?”巧玲道:“咱们俩要算得知己不算得知己?”傅留青道:“怎么提起这个话来?”巧玲道:“既称知己,咱们就该无话不谈。我今天一来了就知道您心中满不高兴,您的棋子向来比我高几着,今天也输了,可知您很有心事。怎么不告诉我?”傅留青道:“没有事。”巧玲道:“您别哄我,我早知道了。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您正和厨子算帐,您不是骂了他几句吗?我都听得。”傅留青不觉脸上一红,巧玲紧接着说道:“这两天我早瞧出您钱不大凑手了,但是您怎不和我商量?我手头还有几千两银子的积蓄,暂时济一济急,有什么不可?”傅留青道:“怎么好用你的钱呢?你这辛辛苦苦积蓄下来的几千两银子给我用了,一时你要用起来,又到哪里去移挪呢?况且我听得你已对了亲咧!不是对的那陈家吗?这是你留在做亲的时候用的,我怎么可以用你的呢?”巧玲道:“既然大家要好,您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的钱就是您的钱。您现在用了,到我没有钱的时候您家乡的钱也寄来了,可不是一样吗?况且我们同业中,我也常常有个通融,我的钱也是东手接来西手送去。一个人情义是真的,银钱算不了什么事。”傅留青道:“好,既然承你如此照顾,我就先向你借一千两银子来用罢,可是借券我要立一张的。”巧玲道:“这要借券做什么呢?既然傅老爷要给我借券,我也收了。”
那天巧玲在傅留青处吃了夜饭回去,到了明天,他袖了一千两银子的汇票,交给傅留青。傅留青也署了一纸借券给他,巧玲也收了。可是傅留青是挥霍惯的,他手底没有钱也就罢了,只要一有了钱,他就豪兴勃发。一千两银子怎够他一两个月之用,早又已阮囊羞涩,妙手空空了。自然一客不犯二主,还是梅巧玲接济他,一连三次共有三千两银子。傅留青说只等四川家乡钱来,一总奉还。可是川中的消息竟似黄鹤一去,音信杳然。这时巧玲自己真也没有钱了。他新对了一头亲事,却是江苏金匮县人,昆班里头一个名小生陈金爵的女儿,还没有娶,也因为没有钱,暂时搁下,但是对于傅留青还时时以接济。谁知傅留青于贫困之中,忽然害起病来,只有一个老仆傅忠侍奉汤药,虽然傅留青也有几个同乡同年,无奈各有各的事,谁能来照顾他。
巧玲那时新搭了个班子,要天天去唱戏,仅能忙里偷闲来瞧瞧傅老爷的病。可是不到几天,傅留青的病已不起,不等家中寄钱来,早已身没京师,魂归蜀道了。你想一个老苍头傅忠怎能干得出什么事?早已无处投奔。幸亏会馆里有人帮忙,给他张罗。说这又是同乡们的事了,召集了许多同乡,要料理他的后事。大家说:“傅留青生前挥霍,死后萧条,只好我们同乡大家凑几个钱出来把他棺殓了罢。至于外面种种的亏空我们可不能管了。”
正在商议之际,外面传说梅老班到了。第一个着急的就是傅忠,他说:“不好了,梅相公是来讨债来的。我们老爷陆续借了梅相公有三千多两银子,小人都知道的。其实梅相公的钱也不是轻易得来了,怎能欠他?我们老爷也是口口声声说家乡钱寄到了立刻还他,无奈我们老爷这时无力偿还,今天要是梅相公开口,请诸位老爷帮帮忙。”一班同乡听了面面相觑。这时巧玲已走到中堂,见着素帏掩映,繐帐凄凉,想起从前傅老爷对于自已爱护倍至,感情密切,这样一位跌荡风流人物,竟尔一瞑不视,不觉一腔热泪止不住从眼眶中直奔出来。只叫得一声傅老爷便放声大哭起来。招得一班同乡也都陪着他流泪。傅忠道:“梅相公,您前天来,瞧了我们老爷,他还是好好的,那时病还不十分沉重,原指望他一天天的好了。谁知到昨天夜里,忽然病势一变,便故世了。”巧玲擦着眼泪道:“昨天我本想来瞧你们老爷的,从戏园子里出来,累得不堪了,晚上又发了烧,今天还没退凉咧。谁知傅老爷在这两三天内便过去了。”这时巧玲恭恭敬敬向傅留青灵前磕了几个头,站起来便道:“今天诸位老爷都在这里,我巧玲有一言告禀。”那班同乡听得这话,便暗暗的道:“啊呀,不好了!这是开口讨债了。”那傅忠更是张着口,仰着头,捏着一把汗,瞧他说什么来。巧玲便从怀中掏出几个纸条儿来,说:“从前傅老爷在生之日,他曾经向我那里移挪过三千多两银子,这三千是整款都有借券的,其余的零碎款子,一百五十,没有借券,我也记不清楚了。”傅忠听了,暗暗想:“就是零碎不算,整款三千两也还不起呀!不但三千两还不起,身后的事情,诸位同乡老爷也没议定,怎样办法咧。”巧玲又道:“这银子倒并不是傅老爷定要向我借,我瞧他这几个月里钱不凑手,是我借给他的。我也本来不要什么借券,也是傅老爷定要写给我,我不收他不答应,所以我也只得收了。”傅忠又暗暗的说:“那末我们老爷刚才死了,你不该急急的来讨债啊!”巧玲透了透气,又道:“这三千两银子,我是不要傅老爷还的了。本来银钱是流通之物,谁有了钱谁使用,何况是傅老爷,我们是素来要好的。平素之间,他在我们身上所花的钱也不少了。不过这借券留在我处却不好,所以我今天特地带来,当着诸位老爷面前,把他消毁了,也教傅老爷安心于地下。”说着就在灵前的蜡烛上,把三张一千两银子的借券,凑上去,一阵烈焰,早已化作青烟与纸灰。那个老家人傅忠俯伏在灵前,听那巧玲说一句,他就叹息一句,及至见他在灵前把三张借券焚却,那老头子早已一骨碌爬出来,向巧玲磕了一个头,流着两行老泪说道:“梅相公,你真是个好人,不枉我们老爷和您交好一场。可怜主人已经故世了,小主人年纪还小,又还在家乡,老奴代替叩一个头罢!”梅巧玲慌得还礼不迭说:“老人家折杀我了!你的老爷也就是我的老爷,我们料理老爷的后事要紧。”这时巧玲便命跟来的人,取出一个包来,说这里头是五百两银子,大概料理傅老爷身后之事,不丰不俭也就够了。最好想法子把傅老爷灵柩盘回去,不至流落异乡。这要费心诸位同乡、老爷们了。
一班同乡见梅巧玲灵前哭奠,非但不讨前债,还焚去了债券,并且再取出五百两银子来给傅留青治丧,大家没有个不动容,说:“这是士君子所难能,而出自一个优伶。如此高义仗侠,岂不是一件轶闻异事吗?”当时巧玲目观着傅老爷成殓而去,把灵柩暂厝四川会馆。几个月后,再由老仆傅忠等盘柩回去不题。
再说那四川同乡,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把梅巧玲这件事作为谈助。一时义侠之声,震于都下人家。偶于筵前尊畔,问起傅留青,他还惋叹不置。一直等到巧玲成亲,生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字唤做雨田,小名大琐;小儿子名字唤做竹芬,小名二琐。大琐是个著名的琴师,胡琴既冠绝一时,给谭叫天拉过,没个人不称赞他。而且笛子也是个名手,他能将昆曲牌子谱入丝弦,虽然如今已经遍于国中,很觉流行的了,可是当初实在是梅大琐创始的。自从梅巧玲焚券重义后三十多年,有一天,正在九月里的天气,巧玲在睡梦中,忽见傅留青来了,向着巧玲含笑招手。巧玲道:“咦!傅老爷你怎么来了啊?”傅留青道:“巧玲,我很感谢你的高义。我今天又到你家里来了。”说着便把手中的一朵兰花授与巧玲,说:“我把那朵兰花赠与你罢!”巧玲再要说什么时,只见傅留青向他次媳房中直奔。巧玲唤道:“傅老爷,你走差路了,这是我儿媳妇的卧房咧!”却见傅留青头也不回,径自进去。巧玲正要想追过去,在门槛上绊了一交,惊醒过来,却是南柯一梦。只见他的老婆陈氏,已经起身。巧玲道:“几点钟了?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陈氏道:“你不知道·吗?二媳妇已经生产了,生了一个很美很好的男孩子,我们梅家有后了。”巧玲听了不觉心中怔了一怔,又想到刚才的梦甚为希奇,别是傅老爷到我们家里来投胎来了吗?听听二媳妇房中果然有初生小孩子的啼声,其声清丽。巧玲想:“果然傅老爷到我们家里来,可不太委屈了吗?”到了三朝的那一天,把小孩子抱到房间的门口一瞧,也不知是巧玲疑心的缘故,也不知是果一个因果,眉目之间很有些像傅留青。家里都叫巧玲命个名儿。小名取了一个群字,家中人以后就唤他为群子。可是他祖父梅巧玲心中总想到傅留青的事,傅留青单名本来是个芳字,还记得他在梦中授了我一朵兰花,不知是何意思。后来他就把那小孩题个名儿,唤做“兰芳”,这一节故事虽然是小说家故神其说,也不是丝毫没有影响。自从梅兰芳出世以来,我们中国的遗闻轶事也出得不少。我想拉拉杂杂把他叙述一番,读我这部书的人可以当他是一部民国野史读,这便是我这部《留芳记》开场的一个楔子了。
正是:老伶莫洒兴亡泪,一代红妆照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