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后飞来的子弹

  • 姑苏雨
  • 应天庆
  • 6941字
  • 2024-02-27 22:43:20

一泓碧水,一座铺满青苔的石桥,每日晨起萦绕山石回廊苍凉的三弦声声将这座回龙街小院的身世尽显神秘而诡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个暮秋。斜阳探入小院西窗,一位民国富商微睁双眸。梧桐疏影将他的苍白面容染上阴惨的暗色。他翻了翻身,惨白的手指指向镶着金边的穿衣大橱。倏忽之间,他的手垂下了。一个长相清俊的年轻女子满面惊骇,一步跨前,跪在床前。

富商名叫黄鹤,原籍皖省巢湖。自保定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十年打拼,成为皖系军阀一举足重轻的实力派。一次皖系军阀混战中,他不幸落败了。脑袋瓜灵活的他,弃武经商。他从小对丝绸业谙熟,先盛泽,后常熟,最终在苏城落地生根了。

尽管胸中文墨不多,他却沉醉于琴棋书画,与一帮苏地文人琴师往来频密。在市中心一风雅小河畔,一座溢着徽派气韵,东院西园的宅邸跃然于世。不久一位容貌清雅的绣娘入住了。他的原配则无奈地在巢湖之滨过着青灯黄卷,富足而又愁闷的日子。他曾尝试将她接到苏城。“有我无二。”粗通文墨的原配夫人的愤怒回复震撼了这位皖商。

在巢湖农舍长大的幼子居然长得和后妈绣娘脸形相似得惊人。“天意,此乃天意。”这位风雅儒商得意地藏着一个惊天秘密。其实,这位幼子即是他与绣娘暗度陈仓的结晶。一个月黑风高夜,当黄师长抱着一个长相秀逸的婴儿闯进巢湖农舍时,他“砰”地跪倒在一个目光慈蔼,身形瘦削的农妇面前,泣不成声:“孩子的爹为我而亡,他的唯一血脉委托我养育,拜托了。”言罢,他掏出了一张血书,一个金镯。农妇的眼眸跃出了泪花。“孩子就叫一武,长大后,为国雪恨,为家报仇。”农妇略通文墨,她含泪点了点头。数载后,这位武场落败的将军在姑苏安了一个小家。一位清丽的绣娘,孩子的生母,在唢呐的吹奏声中与这位双手能打枪的前师长拜了天地。那位救他一命的前参谋长至死都不知道他的姨太太,那位貌似高雅,行止端庄的绣娘曾创造出军营深处这一荒唐故事。“我是姑苏的准女婿。”一次喝高了,黄师长斜瞄着他的挚友,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醉意朦胧地说。参谋长大吃一惊,只见他涨红面孔高声喝道,胡说。黄师长眼里掠过一丝惊恐,酒醒了。他冷笑起来,大手一挥“戏言,戏言”。次日,一场血战中,参谋长身亡了,离奇的是,子弹是从身后射向他的。黄师长假意泪流成河,伏在好兄弟的身躯上颤抖着:参谋长仇恨的双眸圆睁着。巢湖边上小小少年在农妇的精心呵护下快乐成长。只不过,这位师长的宁静生活被一位仗义的好兄弟的一次造访打破了。一个漆黑的姑苏夏夜,一个人影窜入黄师长水秀花明的宅邸。黄师长打开宅门,一见来人杀气腾腾的面容,惊呆了。回龙桥畔。黑影宛若一道利剑,又好似一团烈火,将黄师长宁和的生活撕得粉碎。来人正是黄师长密令枪杀参谋长的凶手。当这位枪法一流,年方二十名叫谢鹰的狙击手从背后向那位黄师长昔日的好兄弟扣响板机时,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五百大洋的叮当声响在他的脑际腾起狞笑。五载后,他亦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一番,只落得两手空空,更使他度日如年的是债台高筑。一个邂逅,让他知晓昔日参谋长的姨太太竟然变成了黄师长豪宅的女主人。撕破黑幕,狠狠敲他一笔,一个罪恶的念头诞生了。他抬头大笑三声,从柜子里抽出一个信封,将一颗子弹放入其中,心里泛起了喜滋滋的浪花。咚咚咚……如雨的叩门声惊飞了芭蕉树上熟睡的黄雀,黑漆大门紧闭着,只有一星灯火悄然亮起。头戴巴拿马礼帽的谢鹰飞起一脚,把门踹开道裂缝。门灯下,探出一个怒目灼灼的中年人的面庞。“放肆。”一声高喝从高墙内威严传出。又是一脚,这力拔千钧的一脚猛踢将厚实的大门哗啦啦踢倒了。月光下,壮小伙迅速拔出腰间的盒子枪。只见立于门内身躯高大的黄师长眼里闪现一道狡黠的光焰。他猛地一拱手,仰头朗笑起来:巢湖水冲垮了龙王庙,好兄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他猛跨一步,牵起来客之手,小谢,有啥难处,尽管言明,我黄某当尽力相助。黄师长与他有知遇之恩,又是巢湖边上共饮高粱酒的好兄弟。想到自己的失态,谢鹰额上沁出了汗珠。入厅堂,穿月廊,竹影深处,汩汩河水绕着一幢清雅小楼,黄师长的卧室到了。“鹤哥,”一声清脆的呼唤后,随着踏踏踏一阵疾徐脚步声,绣花门帘被一双纤手快速掀开,一张杏眼怒睁的少妇脸庞映入谢鹰惊悚的双目。“我倒要看看,今朝闯进伲屋里的是一只秃鹰,还是一只落汤鸡?”少妇紧了紧高领绿色旗袍,双手叉腰,厉声地说。谢鹰并不答话,只见他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大太太的诉状,他冷笑一声,随即啪地将一颗血染的子弹猛地掷到方桌上。静寥的卧室腾起了回响,少妇一惊。“花前月下倒也罢了,”谢鹰挺直腰杆,猛地跨前一步,对着步步后退的黄师长高声责问:“当初,你说奉军部之命,参谋长有通敌之嫌,令我了断了他。”他猛地跨前一步,双手抓住了黄师长的衬衫衣领。“这话当真,我已寻访数名高层,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仰首大笑起来。“幸亏当年我多了个心眼,把这五百大洋交了出去,否则,我也成了罪人。”“交给了谁?”“你的原配,董灵芝嫂夫人。”一阵天旋地转,黄师长惨白的额上沁出了汗珠,一颗接着一颗。“柳小姐,近来晚上可常做噩梦?”谢鹰精瘦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我倒做一噩梦,好端端的一个美少妇被五花大绑压上了刑场。”他顿了一下,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这个惊恐的少妇,悠悠说道:“用的就是这颗带血的子弹。”蓦地,他踱到卧室玉佛下,用手轻拂了一下慈霭的佛像额头。“立地成佛,机会大大的有。”又是一阵惊涛裂岸的狂笑。师长懂了,他彻底地懂了。“五根,够吗?”他举起惨白的五指,又加了一句,“纯金足赤。不过,要麻烦阁下到巢湖去取。”“谁陪?”“我,责无旁贷。”

次日熹微晨光中,一辆中型吉普车沿太湖,越宁镇丘陵,奔赴皖省巢湖方向。又是一阵拼斗,多谋的黄师长的调虎离山之计成功了,他掏出了一把德国制造的精工手枪击伤了谢鹰。但这只恶鹰乔装得也很巧妙,双目紧闭,屏住了呼吸,躺在草丛里。当多谋的黄师长一骑绝尘返回苏州时,他不知道,数年后更大的恶浪向他扑来。

西山明月湾。千年古樟浓荫铺地,古朴的旧式民居依山傍水。一个黑星夜,一叶扁舟载来了一户三口。“梅姐拜托了,我三日后先去姑苏城里看一老伯,五日后,还要到军部报到。”身着泛黄军服的年青军人眼里透出不舍的神色。他就是草丛藏身,躲过一劫的谢鹰。

他在人世间唯一可托之人就是表姐顾梅。她于三年前从皖地远嫁茫茫太湖明月湾。夫君是一以推拿谋生的年青郎中。郎中与顾梅琴瑟和谐,小日子过得云淡风轻。一个黄叶扫地的亮星夜。顾梅紧紧拉住夫君柳尘满是厚茧的大手,悲声说,“我俩巢湖风吹大,太湖边安家,莫非前世里就有湖缘?”柳尘心里一酸;要不是皖地兵荒马乱,怎么会千里封尘,隐姓埋名到这个偏远小湖村行医度日呢?他向妻子投去爱怜的一瞥,自己在皖地小有家产,一场兵变,枪林弹雨摧毁了地处闹市的诊所。他连夜携妻投奔远在太湖苍莽山林中的师兄,谁料到,师兄雨夜出诊,一个急浪扑来,竟葬身于万顷碧波的太湖三山岛水域中。哭别师兄后,柳尘不得不掩起了精湛的外科医道,以推拿为生了。这位白面大夫推拿手艺极好,纯善的眼光透着太湖水波的明净。大樟树下,一家几口过上了云拂晨烟,夕闹霞影的好日子。每当傲雪寒梅绽放在诊所小院墙畔时,顾梅都会怔怔地立于窗前,将思念寄向巢湖芦苇深处。异乡虽好,但寂寞,无边的寂寞横亘在漫漫人生的迢遥路上。

此刻,从天而降的表弟夫妇仿佛一道佛光投射进这个屋清地洁的诊所。蓦地,汩汩鲜血从表弟的膝上渗了出来。她一个箭步,跨到脸色苍白的表弟身旁,将他微微后倾的身子扶住。“阿鹰,阿鹰,啥事啊,血,这么多血?”柳尘脑海里飞旋出许多沉甸甸的问号,他顾不了纷乱的思绪,救人要紧。他用眼神止住顾梅的絮叨,将止血钳稳稳止住了膝上的出血点。好在他的外科医术是一流的,谢鹰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他静静地躺在按摩台上,脑海里腾起了异样的思绪。他的口袋里藏着一颗染血子弹。那位罪恶的射手与眼前这位善良儒雅的村医竟然有着不一般的血缘关系。他的眼前掠过童年时的一幕。他与柳尘是街坊邻居,父亲告诉他,柳尘是一抱养儿。柳尘的父亲究竟是谁,无人说得清,只道是一军人。

当谢鹰步入诊所庭院时,一声亲切的呼唤让他惊呆了。一张与黄师长年轻时五官像极了的长方脸映入了他的眼帘:饱满的天庭,挺直的鼻梁,微微翘起的下巴。两眼细长也像,只不过黄师长黑眉下眼眸里满是狡黠,而这位年轻医生的眼波宛如一汪清水。天下巧事,无奇不有。他安慰自己,别再多想了。不过,他没想到,这位村医正是黄师长的弃儿。他更没想到,这位好发小,巢湖芦苇丛中闪出的青年医生最终见证了那位风流成性生身之父临终前的忏悔。

从明月湾荡出的一叶小舟泊在七里山塘一个破落码头上。腿伤初愈的谢鹰纵身一跃,闪进一间黑咕隆咚的破屋。

姑苏阊门外,七里山塘宛如一根哀怨的琴弦弹唱在风月掩映的柳荫深处。谢鹰的忘年交,一个交出了盒子枪,身躯依然挺拔,江湖气十足的原副师长江振如今做起了茶叶生意。几番折腾,手上颇有积蓄。他一口气买下了十数间破屋,破屋外连着山塘河最大的青石码头。碧生生的东山雨花胜景的香茶,在黑苍苍的老屋里翻炒,美妙的香气飘到巢湖畔的皖地名城。在巢湖老槐荫庄,他置良田百亩。姑苏虽好,终有叶落归根之时。他经常听着汩汩的河水声,把思念之焰燃向波翻浪涌的千里之外的大湖芦苇深处。但,一位不速之客的雨夜造访击碎了他本可如愿的商界清雅生活。他有一段不堪回首,无可言说且具罪恶感的往昔。而来客就是一个唯一健在的证人,一个人世间他最不愿见到的来客。一次酒醉,他拔出了枪,射杀了与他同为副师长的颇有嫌隙的同行。谢鹰,正是这位机灵的师部警卫贴耳告诉他一个妙计。一叶扁舟摇至湖心,扔下,大雨,激浪。一根心头刺从此消失。月光下,这位铁塔似的中年军人冷笑着脱下军帽。黄师长听报副手阵前投敌不知去向时,仰天大笑三声,然后用手猛击一掌,“负我者绝无好下场。”

听闻昔日沙场老上级栖身姑苏山塘,直觉告诉谢鹰去徽埠会馆可打探翔实消息。清波不兴的银带般的山塘河沉入梦乡,路灯的昏黄灯影投射在破旧不堪的屋脊上。湿润润的河面上,茉莉花香悄然飘来。咚咚,他轻叩了两声。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张警惕的面庞。

破败小院探出面庞的正是江振,昔日皖军最具战斗力师团的副师长。刹那间,江振眉头拧成一个惊天的问号。他一把握紧小伙子冰凉的双手。鹰隼般的眼神紧盯着来客不卑不亢的面庞。只见小谢嗖地从军裤口袋里掏出一颗生锈的子弹。谢鹰眼光逼视着江副师长。哦,只见江振眼里噙起了泪花,“小兄弟,我的谢小弟,江哥永不忘你的相助之恩。”谢鹰猛地撸起了短裤,血印,深深的血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映出恐怖的光。“血债血偿,常副师长在姑苏广有党羽,山塘街侧就有他的死党。当年巢湖边上的枪声让他们鸟兽散,今日,姑苏茶叶行里,他们结伙压市,还要与你江副师长算昔日之账。”江振大脑里一片空白,刹那间,他的脸上泛起红晕。他只不过从茶农处贩来明前香茶,然后运往苏皖两省,赚些银子。他转了话题:“小鹰子,何方高就?”他的江淮官话里满是关切,谢鹰一听就明白,他要掏银子了。“偌大个姑苏城容得下八方来客,却容不下小谢的立锥之地。”小谢应道。江振高大的身躯微微震了一下,刹那间,一个主意掠过他的脑际。“巢湖方面缺一茶方总代理,小谢能屈就吗?”他问,用左眼的余光扫视了一下这个从天而降的灾星。“不过,常副师长阴魂犹在,湖中的每片月光里都藏着他的刀魂。”他用家乡话悠悠加了一句。“月银五百大洋够吗?”江振叉起五指,肥厚的手指仿佛镇魔的五座山峰。惨白的月光下,谢鹰尚属幼稚的眼神与江振不怒自威的流淌眼波接触时,小伙子一个激冷,浑身哆嗦了一下。“我们要约法三章,记住,你不再是谢鹰,你叫黄鹰,另外,山塘街你可以来,必须要在夜间。”“最重要的是,江振已经葬身太湖,你来往的是一位落魄的昆曲名家,他叫江传昆。”刹那间,姑苏蓝天被闪电撕开了一道月牙般的缺口,轰然雷声中,谢鹰心中五味杂陈,他怔怔地立在山塘河畔,任凭突然而至的密集雨点淋湿染血的衣裤。

太湖三万六千顷碧波中,两座山峻林密小岛成了兵祸匪横岁月游兵散勇逞霸的福地。

千年古樟扬起泪目。呯,呯呯,数声脆响惊醒了梦中顾梅一家。两个女娃尖利的哭声撕破了太湖小渔村的宁静。咚咚咚,随着雨点般的急促敲门声,两个身躯高大,神情慌张的汉子破门而入了。“好大夫,这位兄弟枪战中腿受伤了,包扎一下,救救命,好吗?”灯下,柳尘只觉得声音耳熟,再向那位面色苍白,身体半依在说话汉子怀中的高挑小伙投去一瞥时,他不禁“啊”的一声惊呼起来,“苏雨,您……”柳尘真想不到,做梦也想不到来客竟是他小学同座好友。只见苏雨挣出壮汉的怀抱扑向柳尘。血,汩汩流淌的鲜血从他的湿漉漉的裤管里涌了出来。柳尘娴熟地打开手术盒,一分钟后,平躺在按摩台上的苏雨苍白的面庞上泛起了血色。他的端正面庞上漾起了感激的泪光。又是一阵骤雨般的敲门声,柳尘呼地吹熄了油灯。苏雨拉开了枪栓。奇怪,门口响起了脆生生的姑娘的问话声音。风声,雨声,大樟树的滴水声。姑娘急切的叫声悄然消逝了。柳尘冲到外屋,打开了门。阿秀姑娘立在雨中,惊惶的眼神透出烈焰般的光泽。柳尘一愣,阿秀手里还持着一把刀,一把寒光闪闪锃亮簇新的菜刀。柳尘心里一热,向前猛跨一步,将雨幕中的姑娘一把拽进了里屋。一道闪电霍地掠过窗外。只见双目微闭的俊朗黄衣伤员霍地坐起。他揉了揉惶惶然惊恐秀目,然后跳下按摩台,双手合十,悲声喊道:“妹妹,你怎么也流落至此,苦命的苏家人呵,躲得了巢湖的风,淌不过太湖的浪。”又是一声枪响,呯呯,一声老人的悲怆声音从湖心小舟传来。柳尘快步冲出门外。“我去,这帮湖匪杀红了眼,竟对我家老人下手了。”柳尘操起一把砍刀,就在这时,顾梅扯住了丈夫。“我去。”这位一身是胆从小就练武功的侠女高声喝道。接着,穿黄军服的小伙挎起身边的长枪,跟着妹妹冲到雨水溢湖的夜幕深处。顾梅赶到湖畔时,舟中的老父正与一壮汉撕打着。老人手中有一银链,那是亡妻的唯一纪念物品。壮汉飞起一脚,踢向老汉的脑门。就在这时,顾梅高喝一声:“住手,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好个顾梅,你是上天派来的菩萨?”一阵狂笑伴着雨声飘荡在雨晦云暗的湖面上。紧接着,这双罪恶的双手扳动了枪栓。一颗罪恶的子弹向飞身扑向船头的顾梅射去。顾梅用手急速捂住胸口,鲜血涌出花布夹袄。闻声闯出屋门的苏家兄妹双眸喷出烈焰。小秀呼叫着,紧紧搂住自己怀中的梅姐。

巢城城关熙熙攘攘抢购年货的乡亲们讶异地发现,原皖湖金店旁矗起一座徽韵四合院。一面杏黄旗,上书姑苏青茶庄。这家新茶庄楼下为店,楼上为厅。几个样貌周正的茶博士殷勤地吆喝着。楼下小院探出一株苍黄的蜡梅,纷披的落尽黄叶的光秃枝干映着殷红落日。灯影,斜掛的路灯,狗吠,声声入耳。这一切给姑苏青茶庄不合时宜的开业罩上不祥的色彩。化名黄鹰的黄老板坐在宽敞的经理室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绕雀梅枝。在择址建茶庄时,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有着小梅林掩院的宅楼。一棵蜡梅数人才能围抱苍老树身,周遭一丛红梅,又一簇白梅间烁于已开出花苞的老树下。白墙黛瓦,月拱芭蕉,现名黄鹰的茶庄老板,红润的脸上漾着生意人的精明神色。不料,连续二封查无此人的邮件信息让他心惊胆跳起来。他又修书一封,收信人为苏秀,为释恋妻之痛,他在给苏秀的信中,夹了一张自己穿着狐皮长祆,双目泛着志得意满神色的近照。一想到那位虽有恩于他,但逼他易姓混世的魔王仍在姑苏,他的心不由得激跳起来。三封退信宛如三颗信号弹升起,顾梅出事了,自己的妻女也出事了。他绝对没有想到,太湖浪花飞溅的黑星夜,顾梅倒在自己妻子苏秀的怀中,而这位刚烈女子的最后一句话是:“赶快走,江副师长手下的这帮恶人是要灭门的。”当顾梅在月下,眼睛缓缓闭上时,又加了一句,“我走后,两名闺女的亲生娘就是你,孩子爹由他……”瘦小的苏秀抱紧了梅姐,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觉得天旋地转,她的晶亮泪滴宛如颗颗心弦弹射出的悲怆音符,呜咽在这风狂雨骤的姑苏黑星夜。她猛地抬起头,仿佛看到一个穿黄军服,一脸阴险的皖籍军人眨着狠毒的双眸,恶狠狠地盯着她看。

次日,一叶小舟载着六人,溅着六双泪目交织的水波,缓缓飘向姑苏阊门。苏雨的一个好兄弟收留了他们。这时巢城的姑苏茶庄的谢鹰正在刚落成的茶楼贴上了《花开富贵梅报平安》的对联。第二日,这副对联就被对面茶庄的小伙计撕了个粉碎。当几位安庆店员摩拳擦掌要与对面的地头蛇拼一死活时,他高喝一声,和为贵。他知道一旦当地小报将两茶庄火拼的消息推向巢城黑网密布的社会时,首先倒下的是自己。次日,当他与一能言善辩头脑灵活的安庆师傅欧阳文提着两盒高档人参礼盒上门时,他惊讶地发现,对方茶庄的女主人居然是一少妇,时髦、高冷,矜持地收下礼盒时,悠悠送来一句使他胆战心惊的话,“黄老板,真大度,看来江副师长真有眼力。”谢鹰愣住了,欧阳一步跨前:“久仰,久仰,我在省城就知道九里香茶庄是巢城首席茶庄。丽老板是巢城第一美人。”一朵红晕飞到谢鹰端正丰腴的面庞上。他向这位身着月白旗袍的美少妇投去一瞥,由衷觉得欧阳店员真会说话,美人眼里也泛起了异样的神采。次日,欧阳踏上了去太湖的无功而返的旅程。他弯腰,悄悄地在谢鹰耳畔附了一句“看来,大事欠佳,不仅人去楼空,附近村民还说,当晚太湖诊所前还响起了枪声。”一阵天旋地转,谢鹰差点晕倒在苍黄的落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