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了个头

第二天,我一放学回来,二姐姐就告诉我,二爷爷死在了西松林。

“啥?”

“二爷爷,死了。”

二姐姐一边歪着脑袋扎辫子,一边告诉我:晌午的时候,有人看到二爷爷摇摇晃晃地进了西松林,还以为他是去找个凉快的地方睡午觉呢,可谁知道,下午再有人去西松林的时候,就发现二爷爷躺在地上,身上爬满了蚂蚁。

我盯着二姐姐上下翻飞的嘴唇,脑袋里像是飞进了一群蜜蜂,嗡嗡直响。

“他,咋死的?”

“村里人说是中暑,没准儿他是想去西松林歇歇,可走到那里就死了。”

二姐姐一走进二爷爷家的院门,就捂着嘴巴哭出声来。

我不知道二姐姐为什么哭。她老跟在娘后面,说二爷爷是个疯老头子,一年跟他也搭不上两句话。整天跟二爷爷待在一起的人是我,要哭也该我哭。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直嗡嗡响,眼睛里干巴巴的,一点儿眼泪也流不出来。

我和二姐姐来到二爷爷家的堂屋。

我每天都来的屋子变了样子。二爷爷的桌子和板凳都被搬到了别的地方。

地上搁着一扇门板。二爷爷被搁在门板上,身上盖着一个白布单,露着脑袋。

二爷爷的堂侄正在旁边哭,哭得嗷嗷的。屋子里有好多人,有的在哭,有的在劝。二爷爷死了,房子和院子就是他堂侄的。我觉得他堂侄的哭,跟我二姐姐的哭,情分差不多。

我走到二爷爷的里屋,趁着没人注意,蹲下,把二爷爷堵炕洞的那块砖抠下来,瞪大了眼睛,往里面看。

里面什么也没有,就一把乱糟糟的干草。

昨天晚上,二爷爷吃的一定是最后一块红薯。

我又把那块砖给塞了回去。

我的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空得就跟二爷爷的炕洞似的。

我开始哭了。

娘听见我的哭声,走过来,拽着我让我去外屋哭。

她对满屋子的人说:“我们家瑞跟他二爷爷感情最好,整天待在一块,他可喜欢听他二爷爷讲故事呢。他二爷爷这一走,可把孩子给难受坏了,别看这孩子平时愣头愣脑的,心里可是什么都有哇,重情重义……”

娘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哭,一是羞愧——为什么二爷爷死了,我最先想的是他的红薯?二是伤心,娘说的话,让我想起了二爷爷讲过的那些野草一样的故事。如今,那些故事在我的肚子里长成了野草,可二爷爷没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一把泪一把。

堂侄生怕被我比下去,于是又扯着嗓子,一通干号。

晚上,爹和娘回来吃饭。我听到娘向爹夸赞我,说这全村的人,就我哭二爷爷哭得最好,最大声,最真心。

爹没吭声,爹的心里正难过呢。

爹说,二爷爷不是中暑死的,是吃韭菜吃死的。二爷爷没吃早饭,走到地头找野菜的时候,找到了一大丛野韭菜。

二爷爷高兴坏了,立马坐地上吃了起来。他吃了一把又一把,吃完了,就开始难受,捂着心口,说心里烧得慌。

娘说,二爷爷肯定是空着肚子吃韭菜,吃得烧心了 ;人又上了年纪,就一口气没上来。

爹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说前两年二爷爷的身子骨多壮啊,这两年连着闹灾荒,肚子里没啥粮食,人就虚了,搁不住一点儿病。

娘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爹说,眼看就要收粮食了,今年收成不知道怎么样,这收成要再不好,村里像二爷爷这样的,恐怕会越来越多……

娘不高兴了,说爹的话晦气。娘说,已经连着两个灾荒年了,还能再来一年?

“老天爷的事,谁说得清。”爹说。

这天夜里,下起了大雨。

雨越下越大,第二天,就成了瓢泼似的暴雨。暴雨一连下了十多天。

到处一片汪洋,庄稼地都被淹了。

第三个灾荒年来了。

二爷爷的遗体被早早封到了棺材里,但因为暴雨,一直不能下葬。

下雨的那十多天里,全村臭气熏天。

我又去看了二爷爷一次。我想跟他说说,那天晚上他编故事逗我,我不该一跺脚就跑掉 ;再说说,他一死,我就去他的炕洞里找红薯,太没良心了。我该向他的堂侄学习,先大哭一场,然后再要他的东西。

二爷爷的棺材跟前早已经臭得没有人了。

外面下大雨,二爷爷的棺材下小雨。棺材缝里向外滴滴答答地渗出臭汁,那是二爷爷的汁水。二爷爷的汁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汇成一股细流,淌到了屋外的雨地里。雨下得那么大,院子里雨水都流成了小河,二爷爷就随着这条小河,四处流动。

我不知道棺材里的二爷爷还有没有下巴。

我对着棺材,磕了一个头。

二爷爷总说,我只要一撅腚,他就知道我要拉什么屎。

我磕这个头是什么意思,他肯定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