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先生做保人,让郑矢民来到瑞蚨祥做学徙,偏偏他的师傅闫洪昌却是个坏种,而且坏得出奇,用“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气”来形容他的坏也毫不为过。因为有一个如此坏到极致的师傅,郑矢民只得忍气吞声,梦想自己的将来会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铺子。
面试
涨潮了。
黄昏时的太阳把火红的余晖撒在了大海上,平静的海面泛起了一层层血一样的粼光,缓慢地向岸边涌动。海浪似乎己经失去了应有的威风,潺弱地卷起一层层细密的白色泡沬,有气无力地拍打着耸立在岸边一块块如斧凿刀砍般嶙峋的礁石上,有节奏地发出“哗哗”的声响,连同不远处从岸边一直通向海里的木制栈桥,也在海水的冲涌下,“吱吱呀呀”地低声呻吟着。
这是初春时节的青岛,尽管胶州己经处在转暖的春季,可青岛的海边冰冷依旧,料峭的海风裹挟着大海浓重的咸腥味道迎面扑来,宛若一把用052冰光冷气铸成的寒剑,带着声声尖厉的号叫在空气中横砍竖劈狂乱肆虐,仿佛己经把阳光的温度全部驱走,使太阳变成一个没有温度的空洞球体单纯地挂在空中,任凭这把冰冷的寒剑为所欲为地漫天挥舞着凛冽,肆意地撕扯开人体表面的所有衣物,强行把一股股刺骨的寒风簌簌地灌进人的体内,让人感觉这种冷是由内往外生成的,冷得透心。
郑矢民一个人凄凉地坐在栈桥西侧的沙滩上,两条胳膊交叉地抱着双腿,把一张充满了悲苦惆怅的脸无助地架在手背上,任由袭人的海风像锋利的刀片一样吹刮着他,他似没有任何感觉一样地面对着大海,如同一尊没有任何知觉的雕像,孤独地迎着风杵在海边一动不动,早已被冻得麻木的脸上挂着两抹早已被生硬的海风吹干的清泪,留下两道清晰的白色泪痕,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眼前的大海。海的深处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缤纷。薄雾掩住了大海的浩瀚和无垠,使停泊在栈桥远端的德国炮舰以及不远处的小青岛,都被这雾幔遮去了真实的面孔,只留下几个庞大的身影,影影绰绰地漂浮在海上,增添了几分神秘。偶尔有几只海鸥从雾霭深处飞来,漫不经心地伸长两只黑白相间的展翼,凄厉地尖叫着,将雪白的肚皮贴着海面盘旋掠过,而后又扇动着翅膀划着弧线飞走。这一切,如同在演奏一首孤泣悲凉的哀鸣曲,一丝一丝地撩拨着郑矢民被逐出家门的凄婉,就像这肆虐的寒风一样,使他心如寒冰!
一九一零年的青岛,在被德国殖民统治了十三年后,已经形成了一个城市的基本框架,以建立在地势平缓的观海山南麓、面对秀丽弧形的青岛湾的总督府为轴心,向东西扩散而去,东到青岛河总兵府衙门,西至火车站老广武营炮台。以霍恩洛厄路为界,南北分出了青岛和鲍岛两个中心区,南边是以欧洲人聚集的青岛区,全部是以欧式风格为特点的建筑,占据了沿海一线的风景绝色。总督官府是一幢典型欧式古典主义风格设计的建筑,总共四层,平面为凹形,突出了传统的半圆形飘窗和爱奥尼壁柱,外表全部采用花岗岩建造,因为是沿坡建造,所以通往大门的台阶层数也就不同,上层为十八阶,下层为十五阶,以显示德国人把家建在别人国土上的十足霸气。官府门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连接着一个狭长的街心公园,正前方就是烟波浩淼的胶州湾。从这里望下去,天海一色,在海中央是翠绿色的青岛,宛如镶嵌在湛蓝色绸缎上的一颗美轮美奂的老坑玻璃绿玉,把前海一线点缀得璀燦亮丽,而散落在四周的无名小岛,如同一颗颗闪亮的碎钻,装点出了胶州湾特有的华贵气质。公园两侧,各种奇形怪状的德式建筑把大海推至眼前,红瓦绿树的雍容和碧海蓝天的浪漫有机地融合为一体,让人流连。
天色悄悄地暗淡了,眼看着太阳渐渐地沉郁下去,正无法挽回地消逝,只在海面和西空留下一抹灿烂,可四周的光线却急剧地暗了下去。暗淡的夜晚掩盖了太阳的同时,似乎也掩盖了郑矢民的心,随着太阳的消失,他的心也跟着越来越缥渺,莫名其妙的孤独和强烈的恐慌占据了他的身心,在这个闹市的街头,却有一股悲戚的荒凉掠过他的眼睛。
夜幕悄悄降临了,他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地变化,像一块压在天平一端的石头,在他心里渐渐地失去了平衡。随着街道两侧路灯的开启,让他在惊恐中感受着周围陌生的喧嚣,茫然地站在马路边上,新奇地望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洋人和一辆一辆马车、人力车从自己身旁走过,偶尔也能见到一种四个轮子的铁家伙,头前亮着两盏贼亮的灯,“哞哞”地叫着快速跑过去。路边一间挨着一间灯火辉煌的店铺里,进进出出的全是洋人。那些陌生的面孔和听不懂的语言以及男男女女勾肩搭背的洋人们,在路旁爆发出阵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声。他好奇地看着洋人头上顶着像中国人尿罐一样的黑色高帽子,产生了一种幻觉,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站在大清国的地盘上。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闹市里,郑矢民迷惘地抬头望着夜空中的点点星辰,陌生的悲凉感像一碗熬不尽的灯油,一点一点地烧干他心里的希望,在这个未知的冰冷世界里,不知道今天的他和以后的他将栖身何处,去向哪里。他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走去,无助地四下张望着这个陌生的城市,脑子里依稀还能记着梦中神仙的昭示:往东南去。现在来到了位于胶州东南的青岛,可是自己的路在哪里呢?天色己经暗淡,浓浓的黑夜把世界包围,让他这个祖袓辈辈没有离开胶州田野的农民后代,在这华灯初上的夜晚,望着车流如梭人流如织的街市,可还是感觉到如影随形的凄惶,就像这歌舞升平的背后掩隐着冰冷的浮华!
郑矢民酸楚地倚在路旁一棵树下,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汤水未进。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一个栖身之地,然后再做打算。他从褡裢里面找出淳于毅给他亲戚写的那封信,把信上的地址又仔细看看记住,按照地址一路找到了大窑沟。
淳于毅的亲戚姓郭,叫郭世宗,是地处大窑沟附近的小洪泰天顺客栈的掌柜。算下来小洪泰应该是自青岛开埠以来中国人聚居区大鲍岛地区最早的一个贸易市场,背靠着青岛最大的码头小港,往南不远便是德国统治区的斐迪里街,虽然从鲍岛区到青岛区仅咫尺之遥,但是两地无论从街道还是到建筑,有着根本的不同。自从即墨南泉人姜文儒引进了平瓦烧制工艺并在此地开办窑厂烧窑,此地就取名为大窑沟。由于窑厂生意红火,前来拉砖瓦的马车骡车很多,逐渐地把附近的其他行业也带动起来,小洪泰就是一个主要代表。起初小洪泰里面开的大都是专供那些车夫们花两个大子儿住一夜的简易旅馆,到后来那些唱戏的、跑江湖说书卖艺的、做小买卖的也都跟着过来了,逐渐形成了一个简易的下层人的购物住宿和娱乐的中心,尤其到了晚上这里自然很是热闹。
郭先生四十来岁,一看就是个生意人,穿一件白府绸马褂,黑色丝缎长裤,裤腿处打着绑腿,露出雪白的丝线袜和缎面布鞋,手里拿着一个洋式的枣木烟袋,大概是平时保养得不错,看上去红光满面,脸上挂着商人那种职业微笑,显得很自信。他坐在椅子上看完了淳于毅写来的信,上上下下打量了矢民,然后才慢斯条理地问:“你过来青岛打谱做点什么?”
矢民抬头望着他,不知所措地搓着两只手答道:“以前就是在油坊里管过几天账,其他的都没有做过。”
郭先生问:“淳于在信里介绍说你读过书,还是个秀才?看不出,竟然是个喝磨刀水长大的人,肚里全是锈(秀)啊!”
矢民腼腆地笑笑道:“郭叔笑话俺了,在家里跟着俺四爷爷浅浅地读了几年私塾,也没考出个名堂,所以没有什么大出息才出来闯青岛。”
郭先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之后又看着矢民问:“哦!还是个有文化的人呢。你刚才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前些天瑞蚨祥的王先生说铺子里人手不够想找个学徒,你看你能不能吃这个苦?我告诉你,瑞蚨祥可是做大买卖的,进去当学徒学点本事,以后干什么都能行。”
矢民不懂学徒具体做啥,就抬起头疑惑地问郭先生:“大叔,什么是学徒?都是做什么的?”
郭先生沉吟了片刻说:“这学徒就是跟着师傅学手艺,很苦也很累,也没有工资,这就看你机灵不机灵了。好的学徒,师傅要是看了顺眼用着顺手,第二年就能跟着师傅学东西了。比方说这瑞蚨祥的学徒吧,细说起来就是一个打杂的,腿脚要勤快,眼神能跟得上趟,师傅走到哪学徒就得跟到哪,有这么一句话说:要想学得会,就得跟着师傅睡,这样才能学到师傅的真本事。早晨不能睡懒觉,见天要早起里外扫地抹桌子,迎接伺候客人,到了晚上还得晚睡,得先给师傅端洗脚水,把师傅伺候睡了,自己才能躺下,而且睡觉不能太死太沉,要是晚上师傅起夜吾的,就要在一边长着眼神,赶紧给师傅端夜壶。只有这样才能把师傅伺候愉做了,那你这手艺自然也就学成了。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就看你自己怎么出息了,三年满师还得再谢师一年,东家管你吃住,不过就是人要委屈一点。淳于的信上说你家是胶州的大户,不知道你能不能吃这个苦。”
矢民过去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叫做店铺学徒,经郭先生这么一说,心里就明白了,原来学徒是这样啊。他一边想一边不停地点头,很认真地听郭先生介绍完了学徒之后,像下保证似的对郭先生说:“我想我能行。既然己经出来,那就去试试吧。”
两人正说着,一个胖乎乎的女人进来,似乎是没有看到矢民的存在,扯着一副公鸭嗓子对郭先生吆吆喝喝地说:“你没看看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闲扯淡。”
郭先生给矢民介绍说:“这是我贱内,你就叫婶子吧。”
矢民抬头看了看她,怯懦地叫了一声“婶子”。这女人长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大概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女人:身材粗得没腰没腚像个水桶,一张铜盆样的脸上长满了浑立肉,一坨子肉把脸上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从脸部往下几乎看不到脖子,就好像把一个脑袋直接按在肩膀上一样。
那女人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矢民好一会儿,才撇了撇嘴对郭先生说:“你那个表侄把乡下的穷神恶鬼都捣鼓到咱青岛来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青岛是个聚宝盆摇钱树呢!”她把郭先生拉到一边,抱怨地说:“你过来过来,我有话要说。我说你看看这二年你都给我招应了些什么人来?这个是你叔伯兄弟,那个是你远房亲戚,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怎么就不知道你到底哪来的这么多亲戚好友?昨天好歹地刚送走了一个,今天你又给我接上,一个个都来吃孙喝猴。老郭,咱这日子你还打谱不打谱过了?这大小也是个买卖,一天到晚地光往里搭钱,这钱是从后海潮上来的?你得让这满户家子都跟着你喝西北风?今天我可得告诉你啊,从现在起,就是你家老祖来了也得该咋着咋着,亲戚来了住店也得花钱,我可不能一天到晚地尽跟着你往里搭银子。”
这一席话让站在不远的郑矢民听得真真的,臊得脸像发烧一样灼热,尴尬地垂下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郭先生白了那女人一眼,慢斯条理地对矢民说:“你别介意,你婶子就是这么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在咱这小洪泰里都是出了名的。等熟悉了你就知道她了。”
郑矢民惭愧地说:“郭叔,我来给你和婶子添麻烦了。不过俺婶子说得没错,这是个买卖,住店交钱天经地义的事。婶子你也别客气,该多少就是多少。”
听到矢民这么一说,郭太太反倒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就拉着长腔说:“算了吧,我也就是说说。看你这个小孩倒是挺实诚,比他领回来那一个个的强多了。对了,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郑矢民赶紧说:“婶子,我吃过了。”话还没等说完,肚子里又咕噜咕噜直叫,被郭太太听到了,她就笑着说:“我刚才还夸你小孩实诚,到这回怎么又不实诚了?没吃就是没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既然来了,你也就别客气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吃,你不嫌乎的话今晚就凑和着吃吧。”
矢民听了暗自好笑,郭先生说得没错,果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
第二天,郭先生带矢民来到瑞蚨祥见工。瑞蚨祥的门头在鲍岛中心地段上的胶州路,门面很大,琉璃瓦楼搭顶,一块黑色的牌匾,镌刻着老翰林、当朝法部侍郎王墀亲笔题写的金光闪闪的门头,似乎是在向世人说明这家字号后面的背景靠山,大门两侧是由乾隆年间的大书法家、胶州人高凤翰题写的楹联,上联是“生意兴隆通四海”,下联为“财源广进达三江”。门口两边是一对石狮子,大小尺寸仅比北京紫禁城门外的小了两寸,好不气派!
因为时间较早掌柜的还没来,伙计把郭先生和矢民领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给郭先生泡上茶,然后就退下了。矢民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前后左右地把铺面里面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门口站一个伙计,大概就是个学徒,脖子上挂着一条胶皮软尺,见客人进门就主动地过去打招呼,点头哈腰低三下四地把客人领到椅子上坐下,沏茶点烟好生伺候;如果是来了大户贵客,就要把客人带到雅间去;墙上贴着印刷精美的美女画,上面写着米国风情、东洋细纺洋布等;中间一溜柜台,上面摆着一匹一匹的绫罗绸缎、呢绒皮货、各色布匹,像北京的阴丹士林布、杭州的丝绸、苏州的绫罗、天津的线绨等面料,矢民还算认识;在铺面的最里面还有很小的药柜,大概也就是两节柜台那么大,有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郎中在里面坐堂问诊,药柜里摆放着上海雷允上的六神丸、北京同仁堂的活络丹、杭州胡庆余堂的跌打止痛膏以及东洋日本国的仁丹等日常用药;迎门处是一个很大很笨重的西洋写字台,因为此时尚无人坐,估计应该是店掌柜的宝座了;宝座的旁边是账房,从各柜台拉过来的铁丝结账线路全部集中于此,柜员开好了票据之后,连同顾客应交的款子,用一个大号的铁夹夹住,只要用力一甩,那铁夹子就会“唰”的一下沿着铁丝直接滑到账房,再由账房里面的人负责处理结账。
矢民眼睛都看直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看到这么大生意的铺子。
瑞蚨样绸缎庄是由山东章丘县旧军镇大财主孟氏家族中的孟雒川于一九零四年在青岛开办的首家商号,东至济宁路,西接芝罘路,南对胶州路,北到即墨路,是一幢青砖灰瓦二层的四方型庭院,门庭豪华,装修气派,为清朝末年青岛市民光顾的一道风景。孟家家大业大,到底孟家有多少地,据说连老掌柜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一天到晚坐在家里看地契,据说,有一次孟雒川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家到底有多少地,骑着马走了两天两夜,来到一块地界上撒了泡尿,结果仔细一看,却发现这泡尿还是尿在了自家的地里。孟家朝里有人,府里有官,济南、周村、北京、天津等地都有孟家祥字号生意,仅青岛除了瑞蚨祥外,还有在北京路上正在准备开张的谦祥益。
矢民的眼睛感觉都不够用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好几遍。郭先生把矢民拉过来小声地说:“在这里做事可要长起眼神来,不能让掌柜的说我老郭办事不牢靠。”
矢民咬着嘴唇点点头说:“你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丟人的。”
过了一会儿,从铺面外面进来一老者,年纪大约有六十岁左右,穿着讲究的丝绸长衫,头发虽己经花白,可目光炯炯不怒自威,痩高身材,背不驼腰不弯,走路挺胸昂首透着一股子精气神,显得特别自信。郭先生一见,连忙弯腰给老者唱了个大喏道:“给孟掌柜请安了。”
孟掌柜微笑着在胸前抱了抱双拳,算是给郭先生还礼了。郭先生赶紧扯了扯还在发愣的郑矢民,给他使了个眼神,小声地说:“别在那傻站着了,快给孟掌柜请安。”
矢民显得很拘谨的样子,脸涨得通红,走到近前怯生生地按照郭先生事先所教的样子给孟掌柜鞠了一个躬。
孟掌柜把手里的包放到柜台上,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拿出账本放在桌子上,态度很随和地和郭先生寒暄了两句,然后看了看站在郭先生身边的矢民问:“这位后生是……”
郭先生脸上堆满了笑容对孟掌柜介绍道:“前几天孟掌柜不是说要找个学徒嘛,这不是今天我特地给你找来了。这孩子不错,是我家的一个亲戚,从胶州过来,姓郑叫郑矢民,在老家读了七八年私塾,写字算账样样都行,人也机灵,正好来闯青岛,这不专门给你孟掌柜带来看看中意不中意。”
孟掌柜又仔细地打量了矢民一眼,点点头说:“这后生不糙儿,眉清目秀双眼叠皮的,一看就是挺有灵性的。”他转过脸对郭先生说:“待会儿你和账房的王先生去办一个保,把这后生留下吧。”(不糙儿:青岛方言,不错。)郭先生满脸喜色地连声对盂掌柜说:“谢谢孟掌柜!谢谢孟掌柜!!”说罢就带着矢民去了账房找王先生。
王先生是个老头,人长得奇瘦,皮肤黝黑,在账房的灯光下,能透过他楮楮嘎呀(楮楮嘎呀:青岛方言,不平整)的皮肤看到里面一条条黑绿色的血管,用皮包骨来形容并不为过,仿佛一阵小风就可以将他吹得无影无踪。他的头上带着一顶皮制的瓜皮帽,在帽子的前脸上镶嵌着一块长方形状深黄色宝石,下巴留着一缕山羊胡子,鼻子上挂着一副眼镜,看人的时候,把头略低,两眼却从眼镜的上面审视着对方,瘦得像刀刻一般沟壑密布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让人难以琢磨的笑容,左手捋着胡子,右手随意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矢民。矢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抬起头,看了看别处,最后把目光落回到王先生帽脸上的那块黄色石头上。
没错,那是一块田黄石,矢民认得这东西,老袓宗郑隽当年告老还乡的时候,乾隆爷专门赐给他一方田黄印章,以示对他这么多年来为国鞠躬尽痒的肯定,这方印章现在已经传到了他大大郑应勤的手里。一两田黄三两金的价格,足以体现出这小小石头的价值,和田黄石相比,被人们所追捧的老坑玻璃绿就实在算不上是什么东西了。不过,把田黄石用在帽脸上的,还真是不多见。
王先生眯缝着两只小眼,见这个小伙子的眼睛盯着帽脸上的石头看,心里就有了数,不动声色地站在柜台里把矢民反复打量了几遍之后,才慢斯条理地开口问他:“年轻人,你读过几年书呀?”
矢民紧张得心抨评乱跳,好像是听不懂王先生的话一样,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怔怔地望着王先生,又转身看看郭先生。郭先生在一旁推了矢民一把:“你赶紧回王先生的话呀。”然后又满脸堆笑地对王先生说:
“这孩子刚上来,还不懂规矩,请王先生原谅啊。”
矢民被郭先生推了一把,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反应过来,拘束得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在家读了七年私塾。”王先生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一个算盘交给矢民说:“这个东西会用吧?”
矢民伸手把算盘接过来,习惯地举在眼前一晃,算盘珠子立刻就归了位,然后放在自己的腿上,也不说话,抬起头等待着王先生出题。
王先生一看他抖算盘珠子这个干脆利落劲,心里就多少有了数,默许地点了点头,干咳了两声,慢慢腾腾地问:“白布四分五一尺,线绨八分三一尺,府绸九分一尺,我现在要买三尺三白布,三尺六线绨,五尺二府绸,你给我算一下总共得多少钱啊?”
王先生的题一出完,就拿眼睛在盯着矢民等待他计算结果。
矢民的手指并没有去拨弄算盘。
矢民的嘴唇上下翻动了几下,几乎没怎么认真考虑,直接就把答案说给了王先生:“一块零四分八厘,按照四舍五入,就是一块零五分。”
王先生的脸上顿时敛起了笑容,神色吃惊地望着矢民,沉吟了片刻之后,又出了一道比刚才那道难度大了一些的计算题,结果矢民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就一口说出了答案。郭先生也在一边惊喜地看着矢民,他无法相信,淳于毅介绍过来的这个小伙子,竟然有如此快的心算速度。他心里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一样,欣慰地点了点头!
王先生惊讶得目瞪口呆,连胡子都翘了起来,身体似乎不自觉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出柜台,再次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有些土气的孩子,然后起身离开柜台,指着纸墨笔砚对矢民说:“你给我写几个字看看,就写《道德经》道经的前十句吧。能背过吧?”
矢民点点头走过去,直接就拿起了架在青花笔山上的一支羊毫笔,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地将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拧紧眉头稍加思索,提笔就在纸上写下了《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也,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
王先生站在一旁,惊愕地看着矢民写下的这几行娟秀的小楷。字虽然写得很小,可间架结构一笔一画都清晰地透出颜筋柳骨的豪气,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字没有个五年八载的硬功底子,绝对写不出这个水平。王先生走到矢民身边,拍了拍矢民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拿着矢民刚刚写过字的那张纸,径直走到孟掌柜身边,冲着矢民这个方向指指划划地对孟掌柜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矢民也己经注意到,孟掌柜似乎也很吃惊,瞪大了惊讶的眼睛望他这个方向看过来,心里估计他们肯定在说关于他的事情,便急切地把目光投向了郭先生。
果然,孟掌柜和王先生一起走了过来,孟掌柜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矢民,然后转身对王先生说:“留下吧,咱也破个例,一年学徒,从头开始,不过谢师就免了,期满就直接跟着你去账房上做。”
他把目光转向了郭先生说:“谢谢你郭掌柜,能给我送这么个宝贝过来。这个后生我决定要了。不过咱还是得按规矩来,你跟着王先生一起去做个铺保,一年学徒,期满就叫他跟着王先生到账房去记账,你看这个条件中不中?如果家里没什么事,我看明天就让他把行李搬到后院吧。”说完,转身就往回走,走了没有几步,却又转过头来问矢民:“你大号叫什么来着?”
矢民怯怯地回答:“郑矢民。”
“郑矢民!”孟掌柜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下矢民的名字,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走了。
郭先生拉着矢民走出了瑞蚨祥,眉飞色舞地用力地在矢民肩旁上拍了一巴掌说:“还真看不出你,你还真行啊,被孟掌柜一眼就相中了。人家学徒都是三年还得再谢师一年,第四年上才能挣银子,你小子行啊,一年学徒还不用谢师。走走走,赶快回去,让你婶子也欢起欢起。”说着拖着矢民就往回走。
闫洪昌的一肚子坏水
在瑞蚨祥做学徒可不比其他小铺子,掌柜的对学徒要求极其严格,一要长相端正,让顾客看上去顺眼,那些歪瓜劣枣往门外一矗,吓得顾客都不敢进门的主,就是倒贴钱掌柜的也坚决不要;二要腿脚利索,能说会道,机机灵灵的把顾客伺候舒坦了;第三点更重要,人必须要忠厚老实,手脚干净,没有歪歪毛病。掌柜的对挑选学徒的手续也很烦琐,学徒要有可靠的中人介绍并且做保,然后立下字据才能上工。在学徒期间要守铺子的规矩:不许和师傅、掌柜顶嘴,如果师傅有错,那叫做错了不错;鸡叫三遍必须起床,先要把水缸里的水挑满,再拿笤帚把店铺里外全部打扫干净;每天早晚各洗一遍脸,冬天三天洗一次澡,夏天则每天都必须要洗一次,洗脸要使用铺子里发的香胰子,洗过脸后还要再抹上雪花膏,头发每天至少要抹一遍梳头油,以保持辫子的光亮和身上散发出可人的清香;开门以后,身体呈前倾姿势站立在店铺门口,人要精神,双脚呈外八字排开,脚后跟对齐,站在门口不准东瞅西望,人前人后不准打哈欠,脸上必须始终挂着笑容,顾客进门,要笑脸相迎,嘴上还得抹了油似的哄着顾客,对顾客的任何要求,都须耐心伺候,一直到顾客离开为止;每天营业时间为五个时辰,没事不准走出店铺大门,晚上打烊上了门板之后,还要再行检查一遍防火防盗,直到把这些事全部都做完了,才能去灶上吃饭,伺候师傅睡下后自己最后再上炕;如果在学徒期间三次不守规矩,直接卷铺盖滚蛋,中途因为吃不了苦而私自逃跑,中人要负责包赔店家损失,如果一旦有什么病灾吾的在学徒期间意外死了,店家概不负责;学徒期间,不准自主自事,更不能自己开口随便辞了东家,只许东家辞伙计等等。
看了这些挂在墙上的规矩,矢民忽然感到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沉重,陡然升起虎落平原的惆怅。他的目光有些呆滞,转头望着一旁兴高采烈的郭先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从他昨天来到青岛以后,心就没有平静下来,可能是刚换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让他紧张,抑或是近段时间以来脑子始终都绷得过紧,晚上他躺在天顺客栈的小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在他的脑子里一幕一幕掠过。惚恍中,他忽然看到张氏面带微笑从云端里像一片落叶般飘飘忽忽地飞下来,径直来到他的床前,一句话也不说,抓住他的胳膊拉起他就要往外走。他拼命地想挣脱,可那只手越抓越紧,像一把铁钳一样,箍得他连动都动不了。他定睛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徐氏,眼神中满是幽怨地看着他说:“郑矢民,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老茔?”
两个女鬼的身影交替出现在他眼前,吓得他猛地坐起,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全身还在不停地发抖,两只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扫了房间一眼。房间里静无一人,一轮月光从窗外飘了进来,如同在窗前倒下了一片水银,把整个房间内反射得如白昼般光亮。他慢慢地下了床来到了窗前,望着窗外寂静的夜,心里乱如一团麻,想想自己迫于无奈而背井离乡的处境,忍不住潸然泪下。
屋后的胶济铁路上,一列刚刚驶离青岛站的火车像一头因为过于负重而累得直喘粗气的老牛,轰隆轰隆地驶过,沉重的身躯碾轧得整个房间在不停地震颤,车轮与铁轨“咣当咣当”的沉闷揸击声和相互摩擦发出的刺耳尖利声仿佛就在耳边,震得他耳朵也伴随着巨大的碾轧声一同在轰鸣,似乎火车正从他身体上驶过,要把他这个人给碾轧得粉碎。他痛苦地闭上眼,任那些己经发生过的悲剧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脑海里浮现,心头就像一道早己结痂的伤疤被人猛地揭开,痛得他浑身颤抖。
第二天一大早,郭先生就把矢民送到了瑞蚨祥的后院,和王先生打了个招呼,又说了一些诸如多多关照之类的客气话后,就走了。
王先生吩咐后院里一个学徒,帮矢民把行李搬进了紧邻仓库的一间平房里。矢民把整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因为是在后院,光线都被前面门头所遮挡,所以里面有点黑,而且还带有一股浓重的霉味。他小心地跟在那个伙计的身后,进了屋子。房间很小,一铺大炕占去了将近一多半的地方,炕上只铺了一张光秃秃的炕席,里面摆着三床已经叠起来的被窝,看上去是三个人在这里住,在每个人的床铺前,都有一个不大的樟木箱,可能是用来装衣服之类的。房屋中间是一张长条桌子,黑黑的满是油污,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桌子两边各摆着两个杌子。最让矢民感兴趣的是屋子中间的那盏昏黄的灯,不像在老家时的油灯,而是用一条长长的线把灯挂起来,矢民想,这要是晚上起夜的时候,怎么才能去点着和吹熄呢?
那个伙计见矢民在屋里好奇的东张西望,就指着在大炕里面靠墙的一个铺位对矢民说:“那就是你的地方。”
把东西归置好,王先生在天井里叫矢民,矢民闻声走出来。刚刚在阴暗的房间里出来,明晃晃的太阳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只好用手在前额上打了个眼罩,眯着眼来到王先生跟前,见旁边还站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正在看着他。矢民也不知道此人是谁,只能站在王先生身前,怯生生地听命。
王先生指着旁边的人对矢民说:“来,矢民,见过闫师傅。”矢民规规矩矩地向这位闫师傅鞠了一个躬。王先生继续说道:“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师傅,一切都由他来带你。俗语说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闫师傅可是咱们柜台上的一把好手,既然掌柜的对你很器重,你可得好好跟着闫师傅学。铺面里的规矩你都明白了吧?”
矢民点了点头,嗫嚅地回答道:“都知道了。”
王先生转脸对闫师傅说,“我这前面柜上还有事要忙活,闫师傅你费费心,一定要给我好好的把他带出来,这里我替掌柜的谢谢你。”
闫师傅用万分崇敬的目光看着王先生,点头哈腰地说:“请王先生放心,也请孟掌柜放心,洪昌一定上心带他就是了。”然后给王先生作了个揖,脸上始终带着谄媚的笑容,一直目送着王先生进了店铺以后为止。
闫师傅本名闫洪昌,从瑞蚨祥开业之日起就在这里上工,算得上是一位元老。他目送着王先生进了店铺后才转过身来,矢民再抬头看他时,不由吓了一跳,刚才还是堆满了笑容的那张脸,转眼工夫就变得阴沉下来,一双小眼贼溜溜地在矢民身上转来转去。矢民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似乎感觉这眼神中有一种自己说不出的邪气。矢民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跟着四爷爷读书的时候,曾经读过一本识人书,是汉朝刘邵写的一本《人物志》,其中有一段意思是说,两腮没肉,下巴很尖的男人往往多是长了一副奸人相,就是被青岛人称之为“尖嘴瘤猴”或“尖嘴猴腮”的那种,通常多为奸虞之徒。比如眼前这位闫师傅,从长相上说,虽然还算得上周正,可一看到那副尖溜溜的下巴,总是让人觉得身上往外冒出一种说不出的邪气。
闫洪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矢民一顿,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去,走出了几步,回头见矢民依旧站在原地,张口就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娘了个逼,你死了?”
矢民在家时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骂过,如今被闫洪昌这么一骂,顿时蒙了,稀里糊涂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胆怯地望着闫洪昌。
闫洪昌见矢民仍然没挪窝,几步就蹿了过来,照着矢民的脑门子就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嘴里恶毒地骂道:“你耳朵聋了,怎么跟你娘了个木逼似的站着一动不动?你是来干活的,你以为是把你当袓宗供着?”
矢民被他这一顿莫名其妙的打骂,心里感到委屈,可是挨了打也不敢吱声,心想郭先生所说的学徒大概就是这样,只好摸着被打得有些疼的脑袋,顺从地跟在闫洪昌的屁股后面进了店铺。
下午吃过了午饭,郭先生闲得没什么事做,就从家里专程来到瑞蚨祥看看矢民。刚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师傅模样的人正站在柜台里面大声地训斥矢民,矢民则低着头一声不吭。郭先生就凑过来,趴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凑到闫洪昌跟前,讨好地说;“师傅你费心了,这孩子刚来青岛还不懂规矩,你费心好好管教他。”
闫洪昌转过脸来,冷冷地看着郭先生道:“这是你儿子?你怎么能做出这么儿子来?真是他娘了个逼的喝熊打了碗的块庄户孙,连屎都吃不上口热的,叫他去干点什么,都他娘了个逼得仰仰感感地站着动都不会动,脑子在想什么?”(仰仰感感:青岛方言,发呆。)
郭先生脸上依旧带着笑容说:“这不是头一天来嘛,还不是很熟悉,有什么事你就多担待点。他是我的一个亲戚,以后还得仰仗师傅多管教了。”
矢民见到郭先生,像见到了亲人一样,委屈得低着头,抽抽达达地竟然哭出了声。
闫洪昌看到矢民哭了,走过去照头就打了一巴掌,下面又踢了一脚,破口骂道:“你娘死了,你跑这里来报庙?还不敢说你了?说说你就顶了个尿罐眼哭哭咧咧的,要哭就给我死一边去哭,别你娘了个逼在这里丧门我!”
郭先生站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沉下脸来对闫洪昌说:“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了还用得着你这么拳打脚踢?即便是打狗还得看看主面,怎么说也该给我个面子吧?我现在站在这里你就又打又噘,是不是也有点儿太过分了?”(噘:青岛方言,骂。)
闫洪昌见郭先生说话了,乜斜着眼瞅了瞅他,然后故意地把辫子往后一甩,嘴里哼着小曲得瑟着屁股扬长而去。
闫洪昌是个坏种,而且坏得出奇,用“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气”来形容他的坏也毫不为过。因为这家伙的生殖器天生长得特别大,据说有一拿两摟八豆粒那么大小,故人送外号“闫大鸭子”。他是青岛本埠闫家山人,他娘在生下了他姐姐后不久就守了寡,后来和当村一个老光棍拉拉扯扯地勾搭到了一起,也不顾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地戳脊梁骨骂,两个人就这么明铺夜盖地乳伙上了,结果就怀上了闫洪昌这个坏种。在生下了闫洪昌之后还没过百岁,他娘就在闫家族人的一片叱骂声中羞辱地撒手人寰,只撇下嗷嗷待哺的闫洪昌和尚未成年的闺女在一起相依为命。后来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了,就由闫洪昌他舅出面做主,把他姐姐卖到了胶州一家姓徐的大户人家做了丫鬟,从此就没有了任何联系,只是后来从别人嘴里听说,姐姐被这家主收了房。由于闫洪昌从小在家里缺管少教,再加上身背一个“私孩子”的恶名,不仅从来没有被人拿正眼瞧过,还处处招人怒斥恶骂。就这样,闫洪昌在一片骂声中长大,很快就“出息”成了闫家山盐滩一带出了名的块烂才。由于从小在一种极为恶劣的环境下逐渐长大,让闫洪昌自幼就从骨子里生成一种叛逆心理,虽然作不了大孽,可生就了一肚子两肋巴的坏心眼子,偷鸡摸狗砸人尿罐,欺小骂老扒寡妇门,几乎没有他没做过的坏事。说实话,因为他的坏也不知道被人揍过多少回,可不但改不了他身上发坏的贱毛病,反而变本加厉,不是把晒干了的兔子屎掺在人家的烟荷包里,就是给别人的茶叶水里加蛤蟆尿,尽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下三烂事,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过街老鼠,村里的男女老少提起他来个个都恨得牙根痒痒,没有人不想揍他。可是,只要是白天有人骂过他或是动手打过他,晚上这觉就基本上不用睡了,闫洪昌指定要报复回来,放把火给这家把草垛给点着那是小菜一碟,重者偷偷地上房给你把房瓦全揭了,再不让就趁人不注意,把这家的孩子给领出去在外面转悠两天,能活活地急死这家人。从此也就没人敢再拿他怎么样了。
这块烂才算是坏得出了花,在村里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只好一个人闯街里当了叫花子,饿了就到小摊上偷个烧饼,一旦被人发现,往烧饼上吐口唾沫再还给人家,掌柜的一看也就不能再要了,只能狠狠地揍他一顿解恨。到了晚上就找个大门洞,把破烂的铺盖往地上一铺,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蜷咕一宿。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在街里混了两年,到光绪三十四年,正赶上瑞蚨祥绸缎庄准备开张要招伙计,实在无路可走的闫洪昌就到海里洗了洗身上脏乎乎的灰尘污垢,对掌柜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介绍自己的身世,掌柜的见他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把他给留下了。这家伙坏归坏,可也具备了私生子的典型优点,那就是有一种与生倶来的机灵和聪明。于是,他把这种机灵和聪明全部用在了门店里,在三尺柜台上施展得淋漓尽致,见人说人话,遇鬼讲鬼语,生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技量嘴,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给说活了。只要顾客打他跟前走过,就绝对不可能空着手离开,无论是掌柜还是顾客,都对他的表现极为满意。不仅如此,他自己在柜台上和宿舍里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练就了一手令人瞠目结舌的拿手绝活,那就是出了名的“一撕准”,他那两只手比柜台上的尺子还要准,顾客前来买布,根本不需要拿尺子一尺一寸地量,用手一码直接就撕,保证寸毫不差。很多顾客见了甚感惊讶,就到外面去四处宣传,说瑞蚨祥有一个卖布的简直神了,卖布不用尺子量,买多少就撕多少,比尺子量得都准。如此一传无疑等于给瑞蚨祥做了广告,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不相信竟然还有这样神奇的人,就专程前来看个究竟。一时间瑞蚨祥顾客盈门,自然也就滚入了不少财源,掌柜的乐得喜笑颜开,对闫洪昌另眼相待,提前出徒,也当上了师傅。
应该说,闫洪昌在学徒期间,表现基本上还算可圈可点,但是自从受到掌柜的赏识并提前出徒,特别是当上了师傅以后,他骨子里那种坏的秉性又有了得以孳生的温床,开始慢慢地显露出来,而且变本加厉别出心裁地坏出些花样,像打骂欺负压榨徒弟这样的事在他那里不过是小事一粧,不是拉泡屎用点心纸包起来放到学徒睡觉的被窝里,就是撒泡尿当茶水倒进学徒的茶缸中。总之,别人连想都想不到的坏点子,他早己经反复使用过好多次次了。当他看到自己这些坏主意一个个都得逞的时候,他则躲在一边偷偷地直笑。他前后带过了三四个学徒,都因为实在忍受不了他的坏,宁可不要铺保也不愿意在瑞蚨祥继续待下去。这事或多或少地也传进了掌柜的耳朵里,使掌柜的对他的这种行为大为不满,曾经在背后专门警告过他,闫洪昌表面都是“好好好是是是”地应承下来,背地后则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用他自己的话说,狗怎么可能轻易地就改了吃屎这个嗜好呢?这倒是迎合了他进了瑞蚨祥后所学会的孟老夫子的《滕文公下》中的至理名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后,而自行篡改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比较符合他这一生的轨迹。虽然被掌柜的当面训斥之后表面上有些收敛,可背地里依然我行我素。瑞蚨祥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小子坏得出奇,说谁要是跟了闫洪昌当学徒,那就等于是掉进后娘手里的孩子,倒了血霉了!
打了师傅
郑矢民不知不觉己经在瑞蚨祥度过了将近四个月,这时候矢民已经对瑞蚨祥里里外外非常熟悉了。早晨一大清早,趁着太阳还没升起的空档,矢民就起床拾起扫帚,把前街后院都打扫干净,麻麻利利地把手头上的活计都做完了,再到前面柜台上跟着师傅学生意。
在瑞蚨祥学徒,每月逢初一是郑矢民的休息日,虽然没有工资饷银,可掌柜的每个月也给几吊大钱做零用,逢着过节,掌柜的还特地备上点心,提供路费,让学徒带回家去探亲。因为矢民是在家里被家族驱赶出来,逢休或逢节也没有地方可去,就基本上把铺子里给预备的点心都送到了小洪泰天顺客栈郭世宗家。说起来他和郭先生一家算不上沾亲带故,可毕竟在青岛也就和郭先生一家算是熟识。矢民在青岛没有什么花销,就把积攒出来的零碎银子打一壶沧口下街有名的烧锅子白酒,或者是花钱从铺子里扯上几尺处理的布头一起送到郭先生家。尽管花钱不多,却博得了郭先生一家的交口称赞。
要说“瑞蚨祥”店名的来历,可就鲜为人知了,相传是瑞蚨祥创始人孟鸿升经过反复推敲多处考证后引用了“青蚨还钱”这一典故,才选了这个名字。店名中的这个“蚨”字,是古代传说中一种形似蝉的昆虫。晋代《搜神记》卷十三日:“南方有虫,名虫禺,一名蟬,又名青酜,形似蝉而稍大,味辛美,可食。生子必依草叶,大如蚕子,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虽潜取其子,母必知处。以母血涂钱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钱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皆复飞归,轮转无己。故淮南子术以之还钱,名日青蚨。”这里说的是钱用完了又能飞回的故事,因此当年老掌柜的取名为瑞蚨祥,就是借“祥瑞”的吉祥寓意。瑞蚨祥孟掌柜是孟子六十八代后人,前堂后舍多以孟子语录为座右铭,凡事都须遵循孔孟之道,以仁义礼智信为经营之本,孟掌柜更是把孟子条幅悬挂于显眼处,到处都显出一副儒商气息。于迎门上方高悬:“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至后院门上则为:“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日,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店铺大堂上高挂“至诚至上,货真价实,言不二价,童叟无欺”的经营思想,以此是让每个伙计都切记凡事当以仁义为本,不仅仅是生意,更重要的是做人。另外,凡是瑞蚨祥的伙计,按照店铺的规矩,无论师傅还是学徒,每天早晨起床以后首先要做的几件事,洗脸刷牙打扫卫生然后吃饭,临开门前,一律都到大堂里集体背诵《朱子治家格言》: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繆,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疏愈珍馐。勿营华屋,勿谋良田。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童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
掌柜的要求每个人在背诵时双目微闭,气沉丹田,而且声音要洪亮。据说只有这样才能深刻领悟其中的道理,这己经成了每天的功课,背诵完毕,才开门纳客。
三伏天的太阳像是和谁有仇似的,早晨刚刚从东方露出个头,就带着炙热的温度,毫不客气地把灼人的暑气洒落到地球上,一股股焦煳的味道弥漫在空中,仿佛只要划一根洋火就可能把空气给点着。人们仿佛钻进了一个巨大的火盆里,被逼人的酷暑烘烤得无处躲藏,马路两侧栽种的法国梧桐树的叶子也被晒得蔫了吧唧。
打入了伏以来,瑞蚨祥的生意便逐渐进入了淡季,虽然顾客比平日少了很多,可学徒的依旧要轮班站在门外,对偶尔走进来的客人迎来送往。学徒站门,那可是一个学问,腰不能挺得太直,像个电线杆一样杵在那里,会把客人给吓着;但也不能太弯,如果腰太弯,像个卑躬屈膝的奴才,没有了精气神,这买卖也就被人瞧不上,所以人站在门外,这腰需虚空着,显得不卑不亢,即表现出对客人的尊敬,又不失店铺的体面。有客人进门,那张嘴得甜,俗话说买卖一张嘴嘛。把顾客请进门,身体依旧呈虚空状站在客人的侧身后,眼睛要看着客人的脸,只要客人伸手,就立马走上前去把客人所需要的布料给取下来,然后把客人请到一旁的柜上,将布料抻开一层,认真、仔细地介绍这布料适合做什么,穿在身上是什么效果,要让客人听着舒心,看着赏心,买着开心,等等。这就叫做买卖。
伏热酷暑,对于学徒来说是最难熬的季节。店铺外面,似火的骄阳把暴露于阳光下的所有器物都烤得烫手,郑矢民虽然穿着店铺里配发的府绸短袖衫,依然难敌酷暑,炽盛的天气热得他头昏脑胀,地面上的热度像要把人烤熟一样,虚脱得大汗淋漓,前胸后背早己被汗水溻透,湿漉漉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头上的辫子已经盘起,汗水从发根里流出,顺着发梢流到脸上,拿在手里的手帕已经被汗水渍透,他依然还在不停地擦拭着流下来的汗,可仍然有咸溃溃的汗珠子流入眼里,煞得眼睛生疼,只盼着能早点换班。昏昏沉沉的矢民想起北齐刘昼《刘子新论·大质》里有这么一句就是形容炎热夏天的,“大热煊赫,焦金烁石”,形容天气酷热得能把金石融化枯焦。大概这等热天差不多就是传说中的“焦金铄石”了,如果在这个时候能跳到凉爽的海水里去泡一会儿,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这段日子里,郑矢民己经适应了店铺里的生意,除了白天要和其他学徒轮番到门口迎接顾客外,他尽可能地跟着闫洪昌学习识别面料、货品如何上柜等基本知识。可是这一切闫洪昌并不教,只是让矢民去做一些杂活。开始的时候矢民什么也不懂,不是搬错了料子,就是上错了架,一旦做错了什么,就立刻招来闫洪昌的一顿臭骂:“你那俩眼长腚上了?”要么就是:“长了俩眼是喘气的?”反正无论如何也没有一句人话。头一个月下来,矢民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骂,到了晚上一个人趴在被窝里偷偷地哭,甚至萌生了不愿意在瑞蚨祥继续做下去的想法。可转念一想,如果这个差事不做了,自己在青岛人生地不熟还能再做点什么?再说也对不起人家郭先生和郭太太的热心,于是,就咬着牙对自己说,熬过这一年满了师就一切都好了。
慢慢地,矢民也就熟悉了铺子里的这一套程序,出错率也就大大降低,没有了错,闫洪昌也就骂得少了。由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柜台上,再加上矢民腿脚灵便,闫洪昌也找不出什么毛病,虽然还是那副臭德行,整天蚬着一张猪肚子脸,摆出一副师傅的架子来对矢民吆三喝六,每天支使矢民像支使孙子一样,可毕竟在柜台上是当着掌柜的和王先生的面,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对矢民还算是不错,特别是王先生经常过来找矢民帮忙算个账吾的,闫洪昌更得收敛着来,还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和矢民开玩笑,让孟掌柜感觉这师徒二人关系很好。不过一旦离开了这两个人的视线,他立马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稍不顺心,就连吵带噘,上至祖宗先人,下到子孙后代,从闫洪昌那张近似茅房一样的嘴里没有骂不到的。好在闫洪昌自己赁了房子包了个婊子在外面住,晚上少了许多麻烦,可偶尔也在店铺里睡上一宿,不是嫌矢民打的洗脚水太热,就是烦气洗脸水太凉,要不然就骂矢民晚上睡觉像个死猪,想找他啦个呱打都打不起来。总之,只要稍有一点不满意之处,劈头盖脸伤爹害娘地就是一顿臭骂,把矢民骂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因是初来乍到,图得是能跟着他学点东西,所以矢民也不敢翻动,只好忍气吞声地听着。
闫洪昌在外轧伙的那个婊子姓孟,也是章丘人,和瑞蚨祥的孟掌柜是本家,人称孟三姐。史料上记载的这位孟三姐,原名凡珍,长了一张名副其实的苦瓜脸,丈夫原来也是瑞蚨祥的伙计,和闫洪昌是同门师兄弟,后来跟人学会了耍钱,结果不但把家底输了个精光,还倒欠了一屁股债,天天被人逼债追到门上,无奈只好偷瑞蚨祥的布头出来变卖了还钱。时间一长被掌柜的发现了他的小偷小摸行为,一怒之下将其扫地出门,他彻底丢了饭碗,再也不知去向,据说是被债主抓住后装进麻袋给扔到海里淹死了。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孟三姐迫于生计,于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偷偷地赁了间房子在家开半掩门子接客。
婊子行卖得是年轻,可孟三姐毕竟过了如花似玉的好年龄,尽管整天涂粉抹脂,可是在灯影下也遮挡不住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穿着打扮也十分粗俗,往街边一站,明显觉出是个“久经沙场”的老骚,所以不是很受男人们的注目,过于低下的领口可以明确看到下垂的胸部堆积起的深沟,开岔很大的旗袍下,看到的是被脱了丝的土黄色洋丝袜子包裹住的肥嘟嘟的胖大腿,隐约可以看到腿毛被刮掉的痕迹,过于紧身的袜子兜起硕大的屁股,伪装成一副撩人的翘臀。但凡是个男人从她面前走过,她便会假装不经意地用手向上托一下下垂到腹部的胸,眯起沾满了眼屎画着不为人色的浓黑眼眉,甩出一连串风情的眼波矫柔造作地问:“上俺那里去玩玩吧?”
半掩门子可比不上持牌的窑姐值钱,没有挑客的权利,什么做小买卖的、拉洋车的、捡煤核的,总之,不论什么高低贵贱,只要肯付出两吊大钱甚至更少,谁都可以把她当做一回临时老婆骑在身下。走进她的小屋,脱下一身人样的外皮,劈开皮肤己经松弛的大肥腿,嘴里哼几声不像样的调子假装很浪很舒爽的春叫,于是一个活儿就立马做完,然后再简单清理一下就可以出门去接下一个嫖客了。
这事一天正好被晚上没事出来嫖娼的闫洪昌撞上。闲极无聊的闫洪昌到了晚上就去马路上“看光景”,瞪着饥渴了多日己经发绿的眼睛在一条街一条街之间走过,从中寻找着稍微年轻一点带一点姿色的尤物,只要见到一个中意的,像是发现了食物的老鼠,立刻就咧开嘴笑了,走过去,低声交谈一下价钱,合适就去,不合适也就各自走开。这天晚上,已经在马路上转了好几圈的闫洪昌没发现一个顺眼的婊子,就在他落寞地准备返回时,于不经意间,忽然看到同门师嫂也在马路上站街“揽活”,这一下子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按说这种事毕竟不光彩,无论是卖的还是买的,都不愿意遇到熟人。可闫洪昌不是这样,看看师嫂的生意清淡无人光顾,于是便色迷迷地主动凑上前去套近乎。
孟三姐的丈夫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带着闫洪昌几个师兄弟们回家吃吃喝喝,所以孟三姐和闫洪昌也算是老相识了。现如今丈夫己经死了,自己为赚几文碎银以谋生计而走下了道,自然也就顾不上什么伦理,经闫洪昌稍加挑逗,也就起了淫心。在闫洪昌的眼里,这孟三姐虽然经过了嫁人生子,可两只媚眼依然风情,都说好风情的女人会秋波流转、顾盼生辉,孟三姐的眼神恰是如此,只消瞟了一眼,就把闫洪昌的魂魄生生地给拿去了。于是,一个有心,一个有意,干柴烈火凑到了一堆,什么也顾不上,急不可待地来到了住处。刚一进门,闫洪昌就从后面一把搂住了孟三姐,慌不择路地动手就扯下了她的裤子。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四回以后两人一拍即合,干脆就勾搭到了一起。也许孟三姐炕上的阴功把闫洪昌伺弄得神魂颠倒,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把被窝从瑞蚨祥搬过去,和孟三姐明铺夜盖地住到了一起。闫洪昌还以为自己瞒天过海把这事隐藏得汤水不漏,其实瑞蚨祥上至掌柜下到学徒人人都知道他在外面的这些勾当,只不过都是心里有数嘴上不说罢了。
从这个热浪如织的中午头上开始,在门外站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郑矢民好不容易才熬到店铺打烊,热得昏头涨脑,拖着疲惫的双腿上了门板,才去后面的灶房里吃饭。说起来,瑞蚨祥的伙食还算得上不错,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在同一个灶上吃饭,后灶上的师傅也尽可能地按照孟掌柜的意图,变着花样的让伙计们吃饱吃好。在伙计们吃喝方面,孟掌柜一向都很大方,只要大差不差,首先希望能让伙计们都吃饱,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干活。眼下正是夏天,各种蔬菜都有,伙房里每天都有大锅菜,耙谷、粘粥(耙谷、粘粥:玉米面做的饼子和粥)管够,间或从小港码头上买一些鲜活海鲜回来,算是对大伙的犒劳,热天再每人加一碗绿豆汤解毒去火。
通常吃完了晚饭,闫洪昌就去了孟三姐家,矢民在宿舍里闲着也没什么事,不用像其他学徒那样还得伺候师傅,他可以出来到马路上透透气。从瑞蚨祥到小洪泰,也就是几步远的路,矢民像是走顺了腿一样,只要从瑞蚨祥出来,就直奔小洪泰而去。
自从和郭先生一家熟悉了以后,矢民已经不再感觉郭太本是一个很冷漠的人,而恰恰像郭先生所说的那样,她是豆腐心刀子嘴,人其实也很善良。郭先生两口子身下有一儿一女,儿子郭葆铭,比矢民小六岁,正在学堂读学务,女儿郭秀敏也已经十一岁了,两个孩子都喜欢矢民,只要矢民一到,都一齐矢民哥矢民哥地叫,叫得矢民心里也很高兴,就像疼爱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一样对待他俩,把自己在店铺里发了舍不得用而省下来的雪花膏、香胰子等拿过来给他们。瑞蚨祥是大字号,非常注意职员的仪表仪容,所以铺面里所有的人都按月发雪花膏、牙粉和香胰子,着装是按照季节来发放的,不论师傅还是学徒,一律都是青色府绸衫裤外加黑帮白边鞋,而夏天则换成白色短袖衫。
小洪泰里有一个不大的小戏园子,到了晚上会有一些说书的、唱戏的或者是变戏法的在这里卖艺。这些日子,从天津卫来了一个跑码头的说书人正在小戏园子里说《杨家将》。那书说得叫一个棒,说书人声情并茂,千军万马十八般武艺从他嘴里讲述出来,如临其境一般,滔滔不绝、头头是道而又环环相扣,引人入胜,把所有人都给吸引住了,矢民更是听得入了迷。这天吃过晚饭收拾完了店铺里的营生,闫洪昌前脚离开,他后脚就直接奔过来。葆铭和秀敏也是早早地带着马扎杌子到戏园子前排占个好地方,就等着矢民的到来。
待矢民紧赶慢赶地来到戏园子,说书人己经开讲,葆铭坐在前排向他招手,焦急地给他打手势,示意他快点过来。这时候,说书人正用略带沙哑的嗓子,声情并茂地说到杨六郎兵败,皇上龙颜大怒,要将他推出午门问斩:
皇帝大怒要杀杨六郎,满朝文武纷纷保本,皇帝就是不准。
皇帝不准本,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突然丞相王袍跪倒丹墀以下:
启奏万岁,臣已年过古稀,耳聋眼花,窃位素餐,不能为囯效劳,实感寝食不安,请万岁恩准为臣回乡务农。皇帝心说:我没准本你就用辞官来将我的军哪!好,三日交印,五日腾府,准奏。
谢万岁!王袍下去了。他刚走,“噗通”又跪倒一个人,谁呀?
双天宫寇准:启奏万岁,臣年过五旬,耳聋眼花,窃位素餐,不能为国效劳,实感寝食不安,请万岁恩准为臣回乡务农。皇帝心说,嗯!还是这套!好,三日交印,五日腾府,准奏。谢万岁!寇准刚走,噗通又跪倒一位颜查散:启奏万岁,臣年已三十,耳聋眼花。
恰巧这天晚上郭先生出门会客去了,矢民和葆铭兄妹正聚精会神地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矢民不经意地一抬头,忽然发现楼上的郭太太挣扎着走到门口有气无力地向楼下招手,示意他们赶快上去。矢民一见知道有事,就不顾一切地飞快冲上楼去,发现郭太太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葆铭、秀敏一见这个场面,吓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矢民见状和他们两人一起把郭太太搀扶到床上去,自己则飞身出门,去大窑沟的一家西医诊所把医生请回来给郭太太诊治,医生跟着矢民过来一检查,说是阑尾炎,而且可能己经化脓了,必须马上进行必要的消炎。几个人一起把郭太太送到了诊所,终于没有耽误事。矢民这边刚刚把郭太太安排停当,忽见一同学徒的小师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找他说:“矢民,快!你师傅正在到处找你呢,赶快回去吧。”
矢民一听闫洪昌今晚又要在店铺里住下,心里咯噔了一下,慌忙和葆铭、秀敏打了个招呼,自己撒腿就往店铺里跑去。
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回到了宿舍,屋子里只有闫洪昌一个人倚歪在炕旮旯,一看就知道是在家里受了气了,自己端着一个酒壶,在闷闷不乐地地喝着烧锅子。闫洪昌抬头一见矢民回来,憋屈在肚子里的那口恶气就不打一处来,立马跳起来,怒目圆睁,指着矢民的鼻子破口就大骂:“你个小杂碎死哪里去了?死你娘了个逼里回炉去了?”
矢民低着头小声嗫嚅地说:“去小洪泰了。”
闫洪昌一听矢民去小洪泰,知道他又去郭先生那里了,心里的那股火就被点着,瞪起了布满血丝的眼睛,边从炕里面往外挪边骂道:“我操死你那个亲娘,一天到晚没事往你娘了个逼的小洪泰跑什么?那里有个钩死鬼钩得你非得往那里跑?”说着,己经挪到了炕沿,伸手照着矢民得脑袋就是一巴掌。
矢民本能地一闪,没打着,却把闫洪昌闪了一下,身体晃了晃险些从炕上摔到地上。闫洪昌见矢民躲了过去,心里的火就蹿上来,直接就从炕上跳下来,用力按住矢民的头就是一阵乱打,嘴里还不停地骂:“再叫你躲,再叫你躲!”
矢民也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被闫洪昌打得急了眼,就把身子往后一挣,用力地把闫洪昌推到了一边,抹了一把嘴边上被闫洪昌打出的血,怒火万丈地吼了一句:“姓闫的,够了,别你妈不给脸不要脸!”
这一声怒吼把闫洪昌给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矢民竟会暴怒反击了,趔趄着身子倚在了炕帮上,惊讶地望着一脸怒气的矢民,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矢民的拳头攥的嘎巴嘎巴直响,瞪圆俩眼怒视着闫洪昌问:“你为什么打我?”
己经软下了三分,不敢太过分。起先他是在家里和孟三姐吵了一架,心里感到很憋屈,就回到宿舍想找矢民到雅间里踅摸踅摸有没有客人剩下的大烟,自己能够抽两口。
瑞蚨祥和其他铺子一样,都有专门接待贵客的雅间。雅间设在账房的旁边,单独辟出来一间房,用金丝绒做的门帘,如遇到贵宾光临,定要请到账房旁边的雅间里好生伺候,由学徒到柜上把顾客所需要的面料依次抱进来供顾客挑选。雅间里有铺着软乎垫子的洋式摇椅,梳妆台上摆放着雪花膏、凡士林、胭脂等女人用品,也为男宾准备了纸烟、茶叶,旁边还有一张西洋铜床,客人累了可以在上面小憩片刻,若是有好一口的,就由学徒到账房那里把烟灯和烟枪取出来,摆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挑着烟膏在烟灯上烧成一个大大的烟泡,侍候给客人装入烟枪,以便让客人过足了瘾。待客人走了以后,要把剩下的烟土再上缴回账房。当然也有私自把剩下的烟土收起来而不上缴的,客人走后,学徒进来收拾雅间,就顺势把剩下的烟划拉划拉全部自己藏起来。账房问时,就说客人都自己带走了,反正账房也不会去查问客人是否真的都已经带走。因为雅间只有学徒的才能进进出出地伺候客人,当师傅的几乎没有机会进去,自然就和这些东西接触不上。当年闫洪昌做学徒的时候,也是经常出入雅间,不过这小子很贼,早就发现了铺子里的这一疏漏,但凡来了客人,全部都往雅间里领,也不管个人是不是抽大烟,都一概打着顾客的旗号到账房去领烟膏,客人抽了的,他没办法,如果赶上不好这口的,自己就把烟偷偷地揣起来。开始的时候,他把积攒下来的烟土拿出去便宜点卖给瘾君子,自己清赚几钱碎银,可到了后来,就逐渐地被他自己享用了,一个人躲在外面偷摸地冒上两口。结果三享用两享用,就慢慢地上了瘾,烟瘾一旦上来的时候,浑身无力哈欠连天,鼻涕眼泪一齐流,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也得去抽上两口。但是,自从闫洪昌做了师傅,就再也不能进出雅间了,所以就只能好话哄着学徒打着顾客需要的旗号,从账房里支点烟土拿出来,以便自己偷偷地躲在宿舍里过过瘾。自从郑矢民跟了他以后,这样的好事就少有了,兴许是矢民这个人脑子死性就是不开窍,无论你磨破了嘴皮子想尽一切办法动员他去账房上给骗出点烟,这小子就是不肯,好不容易遇上那么个好一口的主,再三叮嘱他一定想办法把人家抽剩下的那一星半点给拿出来,郑矢民偏偏就是不理他这个茬儿,不管顾客剩下多少都原封不动地拿回账房去交账。这让他心里大光其火,对郑矢民的态度更是变本加厉,致使郑矢民对他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想要烟?哼哼,门都没有!
本来这厮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过去在家时专门欺负小孩,嘴里还唱着:“我是山东大块儿,专门打小孩儿,小孩儿他爹来找我,我说和他闹着玩儿。”此时见平时老实巴交的郑矢民真的火了,也就不敢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那两下子不是和人打架的把式,刚才只被郑矢民推了一把,心里很明白这小子的力气在自己之上,再加上在外面偷偷地抽了一年多的大烟,晚上不要命似的趴在孟三姐身上扑通,身子板早就被掏空了,若真的和郑矢民动手打起来,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就来了个好汉不吃眼前亏,转身上了炕,眼睛虽然还在瞪着矢民,可是早就没了刚才的凶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