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海城的街巷总是热闹非凡,这才清晨,包子铺腾腾的热气跟小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涌入苏溱月的耳朵里,男人一手拿着烟斗,一手拎着点心匣子。
整整一盘的桂花糕,还有裕和记的荷花酥,是他主子一早上就吵着要吃的点心。
苏溱月信步走在街上,路过一巷口,转身走了进去,巷子深处是一家酒肆,名字也是很有趣就叫“巷子深”老板解释说正是取自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的俗话。苏溱月很喜欢来这里,这里的酒有名,来的人就多,来的人多了,这里的情报就更多,各式各样的家长里短,秘辛趣闻都是苏溱月乐得一见的。
找到墙角的一张矮桌坐下,叫上二两热酒,一叠小菜,满满倒上一碗举杯畅饮,这已经是苏溱月每天早上的醒脑良药,今日的酒馆仍旧热闹,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讨论着一件大事。
宁海苏家的的大公子,苏瑾今天就要回来了!
苏溱月的眼眸沉了沉,缓缓咽下口中的酒,手指捏起盘中的一颗青豆放在嘴中,缓缓咀嚼,他听着众人绘声绘色的讲述那位苏大公子是多么有才能,年纪轻轻就学成归来,此番回来一定是来重振苏家。
听到重振苏家,苏溱月不由地一笑,宁海苏家靠贩售布匹成衣起家,手下有大小布行三十六家,遍布全国,更是在宁海城有着一处码头,偶尔也做些漕运的生意,家大业大,富甲一方,不过,这都是前言了,苏家风风雨雨历经四代,奈何第四代家主苏志成,也就是苏瑾的爹,是个整日只知道胡吃海喝眠花宿柳的富四代。
草包一个的老家主终于在自己知天命之年时,几乎败光了家产。诺大的苏家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听说就连苏夫人的嫁妆钱都被花去了大半,这位老爷子虽然自己沉迷享乐,好在还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那就是把苏瑾送出去留洋。
苏瑾这孩子打小就要强,在外留洋几年,据说已经在国外学会了洋人的纺织技术,前几年即使远在国外也凭借着聪明才智给苏家成立了一家有先进技术的织造局,一时间名满宁海。
苏老爷子第一次感觉脸上有光,竟然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这不,听说儿子学成归来,早早地就放出去消息,听说酒席都订了十几桌,宁海城里这些饱食终日的二世祖,也想见见传说中的“留学生”这几天各式各样的有关苏瑾的消息更是满天飞,苏溱月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
一两酒下肚,苏溱月满足的咽下去最后一口,抬眼一看,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着一个带着斗笠的高大男人,这男人穿着一身褐色短打,扎着一根蓝色腰带,腰间别着一把匕首,手里提着一柄朴刀。
酒馆里早已没有位置,只有苏溱月这桌还空着一个位置,那男人就直接走到了他这里,拉开板凳坐下,对着身边的伙计叫了一斤白酒,半斤牛肉。
“这位爷,您看这个怎么说的,委屈您二位拼个桌。”小二一脸歉意的看着苏溱月,挂着一张笑脸,苏溱月倒是没怎么在意,点了点头默许。
男人的酒菜很快就上齐了,男人并没有摘下帽子,只是把那柄朴刀啪地往桌上一拍,倒了满碗的酒喝了起来,对比这边一碟小菜,二两温酒的苏溱月,简直是太豪爽了。
苏溱月慢慢喝着酒,不易察觉的观察着男人,这男人须发旺盛,斗笠下一双闪着精光的鹰眼,神情严肃中带着一丝狠厉,苏溱月又倒了一杯酒,举杯作势要敬男人
“相逢即是缘,我看兄弟身体健壮,一定是个练家子,苏某平生最喜习武之人,这杯酒就当我给兄弟见礼。”
这男人也不墨迹,举杯相碰,抬手间,苏溱月瞥见男人手腕上似乎有一个形状奇特的纹身,心下一沉。
碰完这杯酒,那男人却也没多作声,只是迅速地吃着杯盘中的酒菜,苏溱月也不在意他粗犷的吃相,暗暗思索着那个纹身。
这个纹身他很熟悉。解家靠走镖起家,四海天下没人不知道解家镖局的名声,游走天下难免会有树敌,十日前的一笔生意,苏溱月领着人压着几十车的铁矿到辽城去。路上就遇上一伙人,那一伙足有四十人,皆被苏溱月等人斩杀,那些人手腕上就是跟面前这个男人一模一样的纹身。这伙人像是凭空出现在海城的,解家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得到过这起子人的消息。
所以今天,不管他是故意也好,巧合也罢,苏溱月都决心好好观察一下这个人。男人吃完了也不管其他,拿起刀就走了,苏溱月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起身把酒钱放在桌子上,悄声跟在了那人后边。
一路七拐八绕,那人似乎察觉到了苏溱月在跟着他,几番周旋身后渐渐没有了脚步声,男人才放下心来,殊不知,苏溱月正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角落里藏匿,苏溱月自小练就一门功夫,步子轻巧踏地无声,见男人渐渐放下防备,苏溱月也不敢放松地跟着他,直到两人一路来到了宁海港。
苏溱月渐渐知道了这人的目的,这个时辰,宁海港只有一艘轮船停靠,便是苏瑾搭乘那艘,这人保不准就是来刺杀苏瑾的。
宁海港是宁海城最大的货运和渡轮停靠港口,每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如果他在这里动手恐怕不太合适,但是相反的,如果在这里,他真的得手了,苏家大公子归来当天,被人当街截杀,或是绑架,这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新闻,起码就能震慑苏家一下,但是,若是苏瑾真的出了什么事,对宁海的时局来说,是百害无一利。自己家和苏家,两家的生意利益都有牵扯,又想到自家主子跟这位苏瑾少爷颇有渊源,顺水推舟卖苏府一个人情也未尝不可,思来想去,苏溱月想着这个闲事他管定了。
只见那人找了一个茶摊坐下,要了一壶茶,苏溱月则是在离他不远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两人就这么按兵不动良久,远远地听见一声汽笛轰鸣,码头一时间挤进不少人,苏溱月注意到那男人已经起身,一时间四下角落里不知道从哪冒出了一众带着斗笠的人,那行人挤入人群中,似乎在等着苏瑾的到来,码头上却是不见一个苏家来接风的人。
苏溱月心下疑惑,这苏家家主宣传他儿子回来已经宣传了十数天,弄得声势浩大,怎么能不见来接应的人?这事太过反常,苏溱月也挤入人群中,紧紧跟在那人身后。
随着轮船靠岸,站在甲板上招手欢呼的人也成功带动码头上人们的情绪,场面一时热闹又混乱,苏溱月却是盯着客舱门口一刻也不敢放松。
船停稳,人们也陆陆续续下了船,苏溱月也看见了苏瑾。
苏瑾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西装,外套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提着行李缓缓走下台阶,他一只手摘下帽子,四下望着来接应他的人在哪里,之前埋伏在人群里的人也蠢蠢欲动。
苏溱月快步挤到最前边,赶在苏瑾先来之前先站到了台阶下,那群带着斗笠的人见状也不敢贸然上前,苏溱月还是抢先一步接到了苏瑾,一接到,苏溱月就赶紧搂上了苏瑾的肩膀,悄声道
“别紧张,也别出声,有人盯着你,跟我走。”
苏瑾还没反应过来,父亲来信里明明是说要交管家叔叔来接自己,自己在船上眺望半天也没人,下船就遇到这么个人说有人盯着自己,心下存疑,低头仔细一看,看见那人与自己两三分相似的眉眼,苏瑾的心忽的沉了下来,默默地点点头,再次见到苏溱月,还是在这种情况下,苏瑾的心里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份安定,毕竟,苏溱月能代表着那个人。
他是不会骗自己的。一定是那人先预料到了危险,才派他来救自己,一定是这样。苏瑾这样想着。要是真如他所说,此时自己跟着他,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两人七拐八绕走出人群,苏溱月余光瞥见那些人还在自己身后,这时周围还有不少行人,苏溱月恐怕自己行动太急惊扰了行人,那样事情会变得更麻烦。只要走出这里,没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处巡查亭,只要到了那里找到宁海的护卫队,也算是能脱离危险。
苏瑾紧绷着身体,一步也不敢慢的跟着苏溱月走着,悄声问到
“他们是什么人?”
苏溱月摇了摇头
“不清楚,但肯定是冲你来的,都带着家伙,不要轻举妄动。”
苏溱月的一只手按在了苏瑾正欲掏出腰间匕首的手上,向身后看去,只见早上那个带斗笠的男人还在身后,两人离人群渐渐远了,周围的行人三三两两,但是离巡查亭还是有一段距离,苏溱月不敢轻举妄动,主要是自己这边只有他和苏瑾两个人。
忽的,苏溱月听见身后一声刀剑出鞘之声,那群带斗笠的人的其中一个已经抽刀冲了上来,苏溱月听到那行人中不知是谁大骂一声混蛋,说时迟那时快,苏溱月一把把苏瑾推到身后的空地,右手死死抓住了那人拿着刀正要劈下来的手,抬脚踹在那人下腹,那人被踢飞出去,躺在地上抽搐,他的同伙见状一拥而上,缠斗之间,苏溱月眼见早上那个带斗笠的男人已经脱出身,要奔着苏瑾而去,眼见事要不好,苏溱月也不再留情面,抽出腰间匕首,扣住眼前之人肩膀,银色的刀刃刺入那人身体,鲜血汩汩流下,抽刀又是一挥,身边的人头上带的斗笠都碎了大半,不等他反应,一刀封侯,踹到那人后,其他人也怯怯地不敢上前,苏溱月飞身来到苏瑾面前,那带着斗笠的大汉已经来到,见突然跳到他眼前的苏溱月,只是沉声道
“滚开。”
苏溱月将匕首横在身前,做出防御的架势,眼睛盯着眼前的大汉,却是对着身后同样摸出匕首的苏瑾道
“少爷不必动手,小心弄脏了。”
说着,抢步上前,飞起一脚直踢那人面门,那汉子只把身子向后一倒,翻了个筋斗巧妙躲过,不等站定怀中摸出几枚飞镖,直直冲向苏溱月,短兵相接,苏溱月灵活的用匕首弹开飞镖,那汉子见一招不成,抽出鞘中朴刀,雷霆之势像苏溱月冲来,刀锋灵活,横砍竖劈,苏溱月的武器并不占优势,只能躲闪着防御,步步落了下风,打斗间其他几个尚能动弹的带着斗笠的人也迎了上来,苏溱月皱着眉头,踩着身边的石头借力,跳上墙头凌空一跃,跳到其中一人肩膀上,两腿一夹,将什一扭,只听咔嚓一声,那人就倒了下去,两人齐齐倒下去,苏溱月夺下他手里的长刀,翻身起来,那汉子早已冲上来,举刀砍下,苏溱月挥刀去挡,竟被直直的压得单膝跪倒在地。
苏溱月奋力一推,膝盖有剧痛传来,迅速站起身,就见那一行四五个人再次围上来,他退到苏瑾身前,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之人,握着刀的拳头咯吱作响,那神态仿佛是要将他们生吞活剥,苏瑾将他的狠厉之色尽收眼底,也顾不上许多,扔掉手提箱,握着匕首也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就在那群带斗笠的人要一拥而上时,几声枪响在苏溱月的耳边爆炸,几颗子弹命中了那些人,只留下那汉子一个人还站着,他欲逃跑,身后一声低沉的抓起来响起,一伙穿着玄色短打的人迅速将那人围起来,就在他要引刀自尽之时,一颗子弹穿透他的手掌,只听那男人一声令下
“围起来,带走。”
然后一条胳膊勾上苏溱月的肩膀,苏溱月怔愣良久回神,就听那人到
“怎么?热心肠差点失败了?”
苏溱月回过神来白了他一眼,讪讪道
“大少爷。”
苏瑾已经被惊得说不出话,留学这么多年,一回来就遇上这么荒唐的事,看着满地的血污,强忍着才没吐上来,看着揽着苏溱月的这个人,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丝不悦,但是还是彬彬有礼的对人点头示意
“好久不见,解兄。”
只见男人摆了摆手
“苏少爷刚回来,咱们也好久没见了,不必这么拘谨,还是叫我解无欢吧。”
解无欢收起枪,笑着看着苏瑾
“苏少爷受惊了,我这就安排人送您和贵府管家回去。”
管家叔叔?苏瑾面露一丝担忧,连忙问解无欢他怎么样了,想来他没来接自己,还被解无欢发现了,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说不定也是被这伙人袭击了。听到解无欢说自己在路上遇到了那伙人袭击管家叔叔,出手相救,之后猜想苏瑾这边肯定出事了,前来相助才放下心来。
“还是多谢……”
“感谢的话还是少说,你不如多想想怎么感谢苏溱……”
眼见解无欢这话越说越有火药味,苏溱月连忙杵了杵他,让他安排人好生把他送回去,解无欢这才罢休,一行家丁拥护着苏瑾离开,又把那汉子带走,苏溱月才放下心来。
他回头看向站在他身边的解无欢,男人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和一条熨帖笔直的黑色西装长裤,衬衫领口的扣子随意散着,隐约可以看见结实饱满的胸肌和精致的锁骨,现在四下无人,那张俊朗帅气的脸上透着不悦之色。
不等苏溱月问,他就开口
“你是特地来接他的?”
苏溱月无奈的叹了口气,安慰道
“怎么可能,我先遇到的是带斗笠的那个男人,他手上,有上次咱们见到的那个图案。”
解无欢脸色一沉
“哼,劫我们的货也就算了,现在都招惹到苏家人脸上了。”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来,这段时间很活跃,还是要更多注意一下。”
“知道了。我回去就……”解无欢说到一半,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抬手给苏溱月一下子,苏溱月本就受了伤,一阵吃痛,不悦道
“我又怎么了!”
“你真不是特意来接他的?”解无欢问到
“真不是!”苏溱月没好气的辩白。
两人玩笑着离开,远处,苏瑾坐在解家的马车上,心里很烦乱,他坐上马车没有先回家,而是把老管家先送到了医馆,这么一折腾,已经是夕阳西沉,他望着天边的残阳出神,盯着日头一点点落下西山,再次回到生养他的土地,再见到那些故人,苏瑾的心思说不出的烦乱,他不禁想这一趟会有更多的麻烦困难等着他,就这么想着,他的心似乎也和夕阳一并沉没。
暮色沉静,他一步一步的走入了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