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也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
陆显公事公办地拿出录音笔,“要等你的律师到场么?”
“我……没有律师,这不是公司授意的。”
芒寒斟酌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集团的商务部正和研究中心商讨,有没有办法将Su2Dm型传染病疫苗中的佐剂,替换成其他廉价成分。理由是,普瑞公司突然用一个低于市场30%的报价,和他们一起进入了第三轮竞标。”
丹书点点头,抿了一口咖啡,“很意外么?”
她微微皱起眉头。杯中的咖啡已经凉透了,味道发酸,而且涩口。
芒寒将手边的档案袋拆了封,里面是一份成本核算单。
“只有过度稀释,或者,根本不放Su2Dm型毒株,才能压缩到你们给出的价格。普瑞的疫苗,不合规吧?”
言谈之间,他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怯懦与羞涩。
“想举报我?还是威胁我?”
丹书异常平静,没否认他的推测。
“我来劝你。”
芒寒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普瑞真的这么看重这个项目,我愿意代表中泰弃权!只要你们保证,这批疫苗能保留它应有的成分。”
“什么?”
一定是听错了。
芒寒挤出一个苦笑,颓然地低下头,“假设你们愿意承担制假风险,招标方有很大几率向那30%的项目拨款妥协。只要他们肯点头,无论是举报还是威胁,都不会奏效的。”
“这支录音笔还没有停下来,你需要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
陆显提示。
“当然。我没有在怕的。社会的底线行业,一为教育,二便是医疗。无论社会多么不堪,只要教育优秀公平,底层就会有上升希望!只要医疗不黑暗堕落,生命就会得到起码的尊重。”
芒寒仰起头,白皙清秀的面庞,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但仍然无法掩盖内心的热爱与向往。
“丹书姐姐,抛开我的个人理想,中泰弃权后,普瑞就是唯一的候选企业,你们完全可以根据真实成本上浮标价。用真实的疫苗,赚应得的钱!甚至不需要承担制假存在的风险,何乐而不为呢?”
门框上悬挂的风铃叮叮铛铛,清脆悦耳。
阳光透过窗打进来,丹书脑海中涌现出一片花海,少年如同万花丛中的一株向日葵,迎着阳光,努力的生长着。
丹书静静地凝视他,竟找不出破绽。
“真有信念感。”
她竖起大拇指,“看着我说话会脸红,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一个单纯善良的少年郎。”
丹书的声音像只有形的手,漫不经心地拂过他的面颊,芒寒的耳朵,脖子,全都“轰地”在一瞬间红了起来。
他能听到自己如雷贯耳的心跳声。
“但是,你平时一定不这样吧?我真不愿意相信这么美好的人设,全是伪装。”
话锋一转,她抱臂,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冷清又倦怠,“本来么,你们不退出竞争,这支标大差不差也是我的。但如果我接受了你的提议,也就是说,当你们弃权,一旦我们的标价上浮,要么普瑞坐实违规,要么招标方坐实邀各大企业陪标。你说我该怎么选?”
她尝试用最大的恶意揣测芒寒的真实意图。
“你这么想我?”
芒寒的脸也从通红变得青白。
“不然呢?你们也配谈道德?”
丹书笑了一下,空气似乎凝结。
当年,丹书的搭档,和无数揭黑记者一样,为了取证,只身前往中泰的研究基地,却被困在储存疫苗的冷冻库里。
“有人在我取证的时候锁了门!”
搭档激动地在电话里说,“你一定不相信,我真的拍到了中泰生物造假的证据,他们的仓库里存放着近65万支新生产的疫苗!没有一支真正有用的,丹书,我们一定能上头版!”
最开始,丹书是满心期待的,她极兴奋,这是一条大新闻!是一个记者里程碑式的殊荣。
丹书第一时间带着救援赶到现场。
“科研重地,外人不得入内!”
高高大大的男人们围了上来。
“即便是救援,也要等我们做完安全检查才行。”
他们穿着保安制服,每个人手里,都握有一根电棍。
那颗雀跃的心在一瞬间沉入湖底。
救援一拖再拖……
冷空气吸进肺里,像薄薄的刮胡刀片,沿着鼻腔一路割下去,划过气管,划过胃黏膜,划破肺叶。
起初,它和凉水淌过的感觉差不多,但每呼吸一次,那刀片就来割一次,渐渐地,她的五脏像烂了一样疼……
“库房……吸附无细胞……百白破疫苗,都是过期……生理盐水罐装的……百白破……是打给儿童的……”
女孩从胸腔透出的哮鸣声,几乎覆盖住她说话的声音。
她不能呼吸了。
5个小时后,一个冻得僵直的女孩,被人从实基地抬了出来,警车绕着这里围了一圈,两个法医随后走过来。
她的脸色苍白,睫毛上,脸颊上,衣服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就像被永久封印在这里一样。
真狠阿。
她随身携带的相机,录音笔,全都不翼而飞。
庭审那天,65万支生理盐水,被武装的绿皮车运了出去。
结束时,正值傍晚,地方报:
为有效预防疾病,还需6岁以上的儿童尽快接种疫苗!
杀死孩子的不是病魔,而是人心。
丹书看着判决书上“意外”两个字,突然就笑了。没有人不希望上天站在自己这一边,她也一样。
……
丹书面无表情,唇角有着一抹自嘲,尖锐的指甲深深的刺进掌心。
“我没有那样险恶的谋划。姐姐,你真的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么?”
——生理盐水当疫苗,售价498。他们生产的疫苗,问题不断,却依然每天源源不断地注入他和他孩子的身体中。
——狂犬病疫苗生产记录造假,吸附无细胞百白破联合疫苗检验不符合规定被罚没344万元。
——斥巨资研发抗癌新药SSC-11R,竟起反作用,硕博团队集体患癌,且多为罕见癌,未分化癌类型。
芒寒亮出手机屏幕,是几则新闻的截图。
……
“时妍。”
陆显一字一顿。
新闻的落款,是被冻死在中泰公司里的女记者?
芒寒笑说,“今天我才知道,时妍是你的笔名,撰稿也不是你的主业。”
他拨了拨刘海,露出假发的痕迹。
假发下面,是光溜溜的头皮。
丹书错愕。
“你来采访的那天,我刚刚结束化疗,在楼道的拐角处,远远的见过你。”
“你见过她?在医院?”
陆显问。
芒寒不置可否,“嗯,我是报道里,集体患癌的研究员之一……事实上,我们研究的是防癌抗体,并不存在风险……”
陆显悄无声息地关掉了录音笔。
“但院区采购的药用辅料不达标,在反应过程中产生了高辐射的完全致癌物,而我们谁也没有做最高级别的防护……所以……就这样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姐姐,疫苗虽然不治病,但它的存在,不就是那层我们来不及穿上的防护服?”
像明矾石投入毂沌的一池水,一切浑浊的元素都静止了。
“可能我没有资格谈道德,但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医学是可以帮人活下去的东西。当我躺进CT机,听到仪器运行的声音,当我缩在病床上呕血,医生告诉我吃了药就能撑过去的时候,我在想,医学如果不能带给人希望,那这个世界该有多绝望?”
丹书的耳畔也响起“嗡……”地一声轰鸣,虽然她从未想过真的拿下Su2Dm的项目,这绝不是她的目的,但此刻仍充满罪恶感。
“你是,胃癌中期?”
她的语气放缓。
拾起他刚刚递过来名片,认认真真地看起来,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酸酸的,苦苦的。
芒寒露出洁白的牙齿,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到他脸上,像打开一扇明亮的窗,“你还记得?”
陆显好像在他身后看到了一条尾巴,毛茸茸,正摇个不停。
“中期还有的治,只要5年不复发,就代表痊愈了。”
陆显给丹书倒了杯水,顺便给芒寒也递了一杯,“喝热水。”
“谢谢陆显……哥哥。”
陆显摇摇头。
“叫名字吧。”
哥哥这个称呼,听起来也没那么舒服。就像他一直叫丹书姐姐,也怪叫人不舒服的。
送芒寒回家的路上,他将他主研发的c型病毒阻断剂的临床报告展示给陆显和丹书。
“这是丙级传染病阻断剂,可比Su2Dm的利润空间大多了。”
透过后视镜,能看到芒寒骄傲的表情。
“所以,你是打算用技术专利和中泰做弃标的交易?”
芒寒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他没有表现出怎样的失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归尘土归土的洒脱。
好像那就是它该去的地方,去得其所。
“不用了。”丹书心中一片了然,她笑笑,“不需要这样做。”
有那么一刻,丹书很想摸摸他的头,但是要把假发摸掉太不厚道。于是,埋下一个念头,等他长出头发,她要好好给他一记摸头杀。
“到了。”
芒寒住的离中泰很近,只隔了一条马路的距离。
差点没认出来。
这里修路了,路边没有卖菜的伯伯了,路口那几家餐馆,被拆了,做上了别的生意。
丹书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明明有很多地方和记忆里的不一样了,但她还是被困在了这里。
隔着车窗,望着芒寒的背影,竟有几分像时妍!
他们,都对这个世界无比信任。
他们,都以为自己在走向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