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了整整一夜。
直到拂晓之前,那不绝于耳的呼啸才减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澎湃的潮声。
来到孤岛的第一晚,陈舟睡得并不安稳。
他接连不断地做着光怪陆离的梦,过往从记忆深处钻出来,以支离破碎的形式在脑海中播放,或是悲伤的,或是痛苦的,或是恐惧的……
于是陈舟一次又一次从梦中醒来,睡眠也被裁剪成了碎片。
对一个疲惫的人来说,这样的睡眠质量显然非常糟糕。
受睡眠质量的影响,陈舟的情绪在一次次苏醒后变得愈发暴躁,他甚至想睁着眼睛熬到天亮。
好在他的大脑始终保有一丝清醒。
残存的理智提醒陈舟,如果他彻夜不眠,明天困顿的身体和萎靡的精神将会大大加剧登船的风险,乃至夺去他的生命。
生存的压力迫使陈舟冷静下来,他只能在辗转反侧中艰难入睡。
天刚蒙蒙亮,陈舟被尿意唤醒。
他仍保持着上次入睡时的姿势,倚靠着树干,半坐半躺。
这个姿势虽然不利于休息,但视野良好,能在遇到突发状况时快速起身,可以给陈舟增加一些可怜的安全感。
睡眠不足导致陈舟的脑仁儿一阵阵刺痛,那些残破且混乱的梦像一只只聒噪的乌鸦在脑海中徘徊,而冒烟的嗓子又将他拽回了现实。
打了个哈欠,陈舟扶着树缓慢站起,走到一旁放水。
排泄后的愉悦感稍微冲淡了身体的不适,系好腰带,陈舟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天色。
昨夜密布的阴云已被风驱散,太阳还未升起,海天不分界线,泛着宁静且纯粹的蔚蓝,繁星点缀着天幕,像一颗颗碎钻陷在绒毯中。
点点星火之间,一轮浑圆的月亮挥洒着皎洁的光华,为海滩笼上了一层银色轻纱。
密林传出虫鸣鸟叫,有海鸥自林中飞出,贴着起伏的海水滑翔,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
凉风拂在脸上,这气氛,说不出的静谧,衬着冷清的天光,空荡荡的沙地海洋,又使人心底凭空生出几分悲戚。
“真漂亮。”
陈舟喃喃自语,由衷地称赞着。
澄澈的月空有种未经现代工业玷污的美,使他想起了儿时的家乡,想起了夏日凉爽的傍晚,坐在小院中依偎着姥姥听故事、数星星。
那段时光是多么快乐,快乐得仿佛世上没有任何烦恼。
如今身在异时空,他不由得感到故乡虽然变得比任何时候都遥远,可又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亲切、更清晰、更令人怀念。
陈舟不知道,1659年的9月30日是农历顺治十六年的八月十五。
中秋节,正该是阖家团圆赏月观灯之时,他却“独在异乡为异客”,露宿孤岛,在这里忍饥挨饿捱到天明。
咽一口唾液湿润渴得发紧的嗓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陈舟解开绳结,取下了昨晚捆在树上的衣物。
从抵达孤岛到现在,已经十几个小时汤水未进,腹内的灼烧感和干巴巴的嗓子提醒着他,必须尽快补充一些淡水,最好再找些食物垫垫肚子。
陈舟自认为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和鲁滨逊的差距有多大。
鲁滨逊十九岁登船,自那以后常在海上漂泊,曾经驾着小艇沿非洲海岸线逃离摩尔人领地,他是个经验丰富且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的水手,是个水性极佳的冒险者。
而陈舟,在来到孤岛前,他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大海,从小到大只在乡间的河塘里偷着游过几次野泳,说是半个旱鸭子也不为过。
而且作为一个常年在水泥厂看管维护设备的现代人,他的身体早就糟烂了,同饱经风浪洗礼的鲁滨逊相比,他的耐力和体能肯定要逊色许多。
在同样的身体状况下,鲁滨逊能做到的事,他陈舟未必能做得到。
因此,如果不补充水份,吃点东西,凭他这副身板,多半就得淹死在海里。
但人已经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了,那艘船,不得不登。
在没有选择权的前提下,陈舟只能尽最大努力调整状态,多积攒的每一分体力都能增加登船的成功率。
至于荒岛上未煮沸的水是否有寄生虫和细菌,饮用后是否会导致痢疾,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毕竟他既没有盛水的器皿也没有生火的工具,就算有盛水的器皿,指望他这个毫无野外求生经验的人在潮湿的树林成功生起火无疑是天方夜谭。
看过几期挑战荒野,总不至于真把自己当贝爷。
而且疾病只是潜在的威胁,登不上船,麻烦可就多了去了。
陈舟想的很明白,把衣物搭在肩上,正要出发,他眼珠突然一转,隐约记起原著中似乎提到过鲁滨逊登岛后喝了些水。
于是忙从兜中掏出那本《鲁滨逊漂流记》,在淡淡的月光下仔细翻看着登岛后的细节。
很快,他找到了关于水源的部分。
书中所述,鲁滨逊从登岛处出发,沿岸行走约莫1弗隆便找到了淡水。
页脚处贴心地注释着:弗隆,长度单位,1弗隆约等于0.2公里,也就是200米。
不过作者没有着重笔墨描写鲁滨逊寻找淡水时具体的行进方向,也没有描写那水源是河流还是泉眼,但起码肯定了附近存在淡水的事实。
陈舟想了想,200米不算太远的距离,哪怕扑了个空再折返回来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和体力。
他估摸自己休息的地方应该和鲁滨逊登岛的位置大差不差,索性从捆衣服的小树开始沿着海岸径直向前走。
群山的剪影映在晨曦灰白的光色中,郁郁葱葱的森林黑压压地从略显平整的山顶延伸至山脚,启明星高悬于峰侧,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星座注视着海岸孤单的行人。
沙滩光秃秃的,一眼望去只有浅黄色的沙砾和被潮水冲上来的海草与贝壳,没有椰子或是其它陈舟希望见到的水果。
渐变成土壤的滨海地带同样看不到低矮的草本植物,就连树木也营养不良似的,稀疏地插在地上,枝条乱糟糟的纠缠着,使它们酷似一群食不果腹蓬头垢面的乞丐。
两只小鸟便栖息在这杂乱枝条间,它们畏惧陈舟的脚步声,紧挨着缩成一团,待到确认穿过树林的“怪物”对它们没有威胁,才谨慎地探头探脑,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然而它们不曾注意到,身后有只灰褐色的大猫已经蹑手蹑脚地尾随了许久。
它始终低伏着腰身,就连耳朵都贴紧头皮,行动间悄无声息,待距离缩短,便猛地窜出去,探出前爪勾住了选定的猎物,随即身体弹簧般一松一紧,一按一衔,便锁定了小鸟的脖颈。
被咬住的鸟儿自然不肯放弃性命,扑棱着翅膀奋力挣扎,顿时羽毛纷飞,血染猫口,却无济于事。
侥幸生还的另一只小鸟惊恐地鸣叫着,发足狂奔,“蹭”地一下钻进了陈舟身旁的枝条中,吓得陈舟慌忙转身,迅速拿起肩上衣物捆成的布袋准备应敌。
月光明亮,穿过纤细的树梢打在林地上,使陈舟看清了身后惨案的制造者。
那猫脸上沾着浅白色鸟毛,胆量颇大,圆瞪着绿幽幽的眼睛,即便被体型远大于它的陈舟盯着也不显慌张,只是紧咬着战利品,喉管中不断挤出呜呜的警告声。
见吓自己一跳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只猫,陈舟紧缩的心总算放松下来,但他也没有因为这猫体型小而产生轻视,仍然就近折了根细长的树枝挥动着驱赶。
“去,去!”
树枝还没挥舞几下,那猫就叼着鸟儿伶俐地一跃,攀上树干后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突如其来的捕杀将陈舟所剩不多的浑噩也给冲散了,担心林中还有什么野兽,他又找了根更结实更长的木棍护身,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行。
没走多久,远远地,有潺潺水声传来,陈舟听见,脸上不禁浮起几分喜意。
幸运女神总算眷顾了他,没让他白白受到惊吓,也没让他走冤枉路。
加快步伐,穿过树林,地势随缓坡向下,抻出一块平坦宽阔的岩滩。
这个时间,海潮似乎已经退去,只余一层渗不下的浅水蒙在滩地上,随浪涌动。
大小不一的岩石或是披着泥浆,或生有苔藓,或挂着海带海藻,或吸附着贝类和藤壶,形貌各异,像棋子一样分布在淤泥中。
许多不知名的小蟹横着身子爬行,将纵横交错的痕迹勾勒在“棋盘”上,黝黑的滩地间,随处可见微微突起的气孔,虾蛄与蛏子钻出来的孔道几乎铺满了整个岩滩。
滩地上游,地势渐高,缓坡形成的低谷树林中淌出一条银灿灿的玉带,携着悦耳的哗哗声,奔向乱石滩,与海水交融。
清冷的风吹来,将水的凉意和虾蟹的腥气带到陈舟脸上,他遥望着岩滩,内心按捺不住地雀跃了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发源自岛内的淡水河。
在海岛上,淡水无疑是最宝贵的资源,而流动的活水又比死水干净得多,能够大大降低腹泻的风险。
只是远远望着河水,陈舟便感觉渴意消解了许多,内心的不安和焦虑也被冲淡了一些。
控制住跑下山坡的冲动,陈舟不急不缓地边走边观察岩滩附近的环境。
从岛内冲刷下来的土壤与河流共同滋养了这片土地,缓坡上绿意盎然,长满灌木,矮草丛生,各色野花挂着露珠竞相开放,在轻柔的月光下争奇斗艳。
随着陈舟蹚过草丛,不断有受惊的小虫和在灌木中筑巢的鸟儿跃出,此起彼伏的虫鸣也降了调子。
正如这片澄澈的月空,整座孤岛就好似一位未经人事的处子,她身上的一切都保持着最原始的风貌。
在现代社会,想找到这样的地方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海拔8848的珠穆朗玛峰顶,都被人类留下了无数印迹。
陈舟却丝毫未觉得这里有什么宝贵之处,他踏着这片堪称“奢侈品”的绿地,几分钟后抵达了河畔。
暴风雨刚过去不久,潮气甚重,扰人的蚊虫难得清静。
河畔的土壤存有积水,松软且潮湿。
为了保护脚上这双不可再生的鞋子,陈舟不得不扔掉木棍,拎着鞋赤足行走,径直踏进了河中。
初晨的水凉而不寒,流速缓慢,泡着小腿舒服极了,几乎让陈舟产生了游一圈的念头,不过最终还是渴意占据了上风。
于是他稍微弯着腰,用左手高举着衣物和鞋子避免沾湿,右手㧟水送入口中。
清凉的河水润泽了喉咙,渴意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直教陈舟觉得清爽怡人。
喝了几口水仍不过瘾,他又顺便洗了个脸,让大脑彻底清醒清醒。
找到稳定的淡水资源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陈舟随便一想就能列出数条好处。
譬如说淡水河两岸坡地适合开垦种植庄稼,灌溉方便不说,河中还有鱼虾螃蟹,可做长期稳定的食物来源。凭他一个人的饭量,河鲜海货吃到死都吃不完。
河畔的灌木中有许多鸟类筑巢,繁殖季节能掏鸟蛋吃,若有机会,还能驯服一些亲近人的鸟儿饲养,在孤岛上,禽肉和蛋类显然是优质安全且美味的蛋白质来源。
河流本身也是一种资源,或许可以设计一辆水车磨坊用于研磨谷物甚至进行谷穗脱粒,对于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专业的陈舟来说,这或许要花费不少力气,但并不是做不到。
至于河沟里的淤泥、河沙,可以制陶也可以烧砖,能充当重要的建筑原料,只过去了一晚,陈舟还记得贴吧那些所谓“景德镇大师”的经验之谈。
而且以陈舟并不专业的眼光来看,这片岩滩与海相接,地势平坦水流舒缓,如果掌握好涨潮退潮的时间,充当临时码头应该没问题,可以卸载从船上搬下的货物。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他能够成功登船,并造好那艘榫卯结构木筏的前提下,目前这还只是个美好的幻想而已。
不过幻想虽然虚幻,却能让人燃起斗志,哪怕是个无法企及的目标,只要抱有希望,也能一步一步愈发接近它。
给自己画了张大饼,陈舟擦擦嘴角,慢慢悠悠地上了岸。
灌了半肚子凉水,走路仿佛都能听见胃里哗啦哗啦的晃荡声。
渴意自然是瓦解了,连带着饿意也暂时消散,踩倒一片矮草,坐在柔软的绿地上,鼻中尽是花草的芬芳。
只在这一刻,陈舟觉得前所未有的舒坦,索性往草地上一躺,枕着衣物睡了个回笼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