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鸟的奉献

似乎是弥补之前糟糕的睡眠,这一觉睡得昏沉又安逸。

虫鸣鸟叫成为最好的摇篮曲,轻晃着陈舟宁静的梦。

直到日上三竿,岛屿的亚热带气候初露锋芒,火辣辣的阳光泼到脸上,陈舟才迷迷糊糊地抬起手臂遮住眼睛,缓缓醒来。

日光晒得眼前发黑,陈舟爬起来,搓了搓脸,看着孤岛的白昼,仍觉得有些恍惚。

世界已扫去昏暗,恢复了清新与明亮,花鲜草嫩,姹紫嫣红。

微风拂过山坡,一只落在陈舟身旁正立在花蕊中央的白蝶被惊动,振翅飞走。

此起彼伏的虫鸣因草丛的响动停歇了一瞬,很快又吵闹起来。

坡下,清晨还盖着一层浅水的岩滩已被海水填充,层叠的浪潮有序递进着,稳定且舒缓地扑上滩地,就连水声都显得格外温柔。

就像书中所述,暴风雨过后,这是个难得的大海极度平和的日子。

陈舟呆坐了一会儿,总算摆脱醒后的慵懒感。

起身给花草施了茬肥,小腹顿觉一空,沉寂许久的饿意卷土重来,提醒着他——该觅食了。

身体不会说谎,软绵绵的四肢已被饥饿抽去了一些力气,空落落的肠胃渴求着淀粉、糖分、纤维、脂肪或蛋白质。

无头苍蝇似的走了几步,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陈舟内心的紧迫感愈发强烈。

环顾四周,停驻在河流两岸灌木丛顶正在梳理羽毛的鸟儿映入眼中,使他不禁想起了掏鸟蛋。

陈舟不清楚十月份是不是岛上鸟类的繁殖季,只能期盼自己撞个大运。

于是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穿过草丛,在湿气未散的河岸,在氤氲的水雾中,在那些密集交错的枝干间猫着腰寻找“薛定谔的鸟蛋”。

时间渐渐过去,气温仍在上升,风却愈发微弱了。

骄阳烘烤着孤岛,河岸的绿地冒出一股泥土的腥味儿。

陈舟一无所获,颓然地坐在坡上。

很显然,这一次运气不站在他这边。

他只是徒劳地在草窠中摸索着,扒拉着绿墙一般的灌木,期待着能摸到鸟窝或是某个圆滚滚的东西,同时又忧心捉到一只巨大且肥腻的昆虫,或者更糟,被藏在草丛中的蛇咬上一口。

绿色,或浓或淡,各式各样的绿色被粗暴地塞进他的眼睛。

纠缠在一起的藤蔓植物,纤细的灌木枝条,矮花,水草……

那些进入社会后慢慢黯淡甚至消失的色彩正以一种强势的方式回归,占据了陈舟的双眼,搅得他头晕目眩。

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也不像旅游或是露营那么有趣。

就连那点微不足道的新鲜感,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迅速消散了,只有身体上的疲敝感和心理承受的压力愈发沉重。

两个多小时就这样被浪费掉了。

怔怔地看着那些翠绿的灌木丛,陈舟只觉积累的疲乏一股脑涌了上来,连带这炎热的天气,使他有些反胃。

酸水从胃里涌上来,又被陈舟硬生生咽下。

形势已不再乐观。

因饥饿产生的烦躁情绪影响着他的心情,他知道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断安慰着自己——

“这不过是个小小的困难,一定要冷静,不能慌乱,只要找到食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现在,陈舟已经深切地意识到,找鸟蛋是个糟糕的决定。

关乎生死存亡,他必须放弃既安全又易于接受的鸟蛋,转而去获取一些便于捕捉但具有风险且难以下咽的食物。

比如草丛中随处可见的昆虫,岩滩上的虾蛄螃蟹,小河中的游鱼以及附着在石块上的贝类螺类。

说干就干,在饥饿的鞭策下,陈舟的行动力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预先想到捕获的螃蟹和鱼虾需要一个容器,便解开捆绑在一起的衣物,准备用鲁滨逊的外套当口袋兜住战利品。

解绳结时,他又想到应该带上那把小刀,杀死猎物,解剖食物时更方便。

紧接着,陈舟猛然想起鲁滨逊内衬衣兜里还有几块蜜饯,喜悦的心情顿时难以言喻,忙不迭地摊开卷成球状的外套,从中掏出了那团粘连在一起的蜜饯。

一个晚上的时间还不足以晾干被海水浸湿的蜜饯,这坨黏糊糊的物体整体暗红,局部带有深褐色斑点,卖相不佳。

至于它的味道更是不必言说。

任何食物被海水浸泡过都会变得咸而苦涩,本就甜腻的蜜饯混合海水,滋味恐怕胜过绝大多数所谓的黑暗料理。

可在这个节骨眼,对于陈舟而言,已经没有比这块蜜饯更好的食物了。

他皱着眉,掰下一块蜜饯送入口中,细致地咀嚼着。

那味道糟糕极了,过量的糖产生极重的甜味,却又无法完全遮盖海水中盐分和矿物质的咸苦,再加上属于藻类淡淡的鱼腥味,汇聚成令人作呕的大杂烩。

而且越是咀嚼,蜜饯的味道在口腔中越浓厚,越难以散去。

起初陈舟差点没忍住把蜜饯吐出去,但他最终强迫自己适应了这股滋味,并专注地享受起这份“鲁滨逊的馈赠”,摄取食物中糖分带给他的能量。

发齁的甜蜜感和食物带来的些微满足刺激了多巴胺的产出,陈舟的心情迅速好转。

他本想一次性吃完整块蜜饯,又想到蜜饯的分量实在太少,就算吃光了也不足以补充体能,待会肯定还要吃一些鱼蟹虾贝等生食,它们的味道可能更糟,应该留一些蜜饯就着吃,不然很可能无法下咽。

珍而重之地将小刀和剩下的蜜饯装进裤兜,搭上鲁滨逊的外套,把其余衣物和鞋子留在坡上,提振精神,陈舟走进岩滩。

从凌晨开始上涨的潮水此刻已经淹没大半个岩滩,棋子般的石块沉没在海中,浪涛像一只力竭海螺柔软的腹足,缓慢疲累地向前翻涌着。

随着潮水爬上滩地的虾蟹攀上滩地,集结成大队争先卧沙,或倒腾双螯,或抖动肢体,在浅水中翻起一团团泥浆。

闻风而来的海鸟在天空中盘旋,低头注视着下方,不时一个急落,只一掠便稳稳衔起一只螃蟹或是银光闪闪的小鱼。

陈舟蹚着水猫着腰,笨手笨脚地在浅滩捕捉螃蟹,几次尝试均无收获,只弄得满身泥水,狼狈不堪。

海鸟却屡有斩获,叼着猎物在天空中炫耀着,扑棱棱的扇翅声使受挫的陈舟心里愈发不平衡。

抬起一只胳膊遮挡阳光,他眯着眼睛望着活跃的鸟群,想到自己还饿着肚子,不由得心生嫉妒,恨不得把它们从天上拽下来,抢去它们口中的猎物。

老话讲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腹内空空的陈舟坏脑筋一动,还真冒出来个鬼点子。

他放弃了徒手捕猎,专心拾起石子来,只要看见海鸟衔起鱼,便投掷石子去打。

自幼生长在孤岛的海鸟何曾见识过这种手段,不管打得着打不着,纷纷吓得一边侧身躲闪一边扯着嗓子鸣叫示警。

这一开口,便正中陈舟下怀。

他瞪大双眼在浅滩盯着,只要见到海鸟口中的鱼掉下去就快步去捡。

鸟嘴叼过的鱼蟹不像滩地水中的同类那般生龙活虎,落下去一摔筋疲骨软,根本剩不下几分扑腾的力气,倒霉些的,砸在石头上直接昏死过去,走到一旁,弯弯腰就能拣到。

就这样,靠着人类的智慧,陈舟的捕鱼工作效率大涨,很快便收集到一兜子叫不出名字的小鱼和十几只缺胳膊少腿的螃蟹。

头顶,愤怒的海鸟依旧在聒噪地鸣叫,唾骂这无耻的强盗,却又无可奈何,最多只能投掷几坨不精准的“粪弹”攻击。

陈舟对海鸟的抗议置若罔闻,掂量着沉甸甸的外套,将袖子打了个结挎在肩上,带着满身鱼腥味离开了岩滩。

来到河畔,找了块平坦的石头摊开外套,看着这一堆大大小小的鱼蟹,想到要把它们吃进肚子,陈舟犹豫着,不免觉得无从下口。

他自幼在内陆长大,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海鲜只有带鱼,面对这些陌生的食物,根本不知道哪些有毒哪些没毒,到底能不能吃。

可换个思路,总这样瞻前顾后,也对不起自己付出的劳动,更对不起那些“热情奉献”的海鸟。

再者说,海鸟吃了那么多鱼,也没见被毒死,都活蹦乱跳地在岩滩觅食呢,自己总不能这么倒霉,被一条鱼毒死吧。

事已至此,怎么说也不能因噎废食。

拿定主意,陈舟拔出小刀,蹲在河边准备处理食材。

捂在外套中许久,环境恶劣,又干又闷,这些本就半死不活的鱼儿大多数都咽了气,只剩几个顽强的螃蟹吐着泡泡苟延残喘。

陈舟本就对螃蟹不感兴趣,看它们缺胳膊少腿的仍然努力往外爬,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索性把死的活的螃蟹聚成一堆推河里去了,剩下几十条小鱼也足够他饱餐一顿。

将刀身浸入河中,洗去海水留下的盐渍。

陈舟手起刀落,利落地割掉头尾,从腹部剖开鱼身,掏出内脏,用河水冲刷干净,便放在石上以待食用。

没多大会儿,小鱼都处理完毕,整整齐齐码放在石面上,鳞片银光灿灿,倒颇有几分壮观,起码看起来比蜜饯更像正经食物。

伸出两指捏起一条最小的鱼,陈舟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品尝起来。

这没有蘸料的粗制生鱼片的味道倒不像他想象中那样糟糕。

可能因为刚死不久,鱼肉很是鲜嫩,稍有些脆感,腥味虽大,又在舌尖散发着淡淡的咸甜,大体不令人生厌,就是鱼刺和细鳞非常影响口感。

呸,呸呸……

连吐几口唾沫,擦去嘴角的鱼鳞,陈舟吸取教训,用刀把剩下的鱼都细细地切成薄片,奢侈地将鱼刺和带有鱼鳞的部分丢掉,然后一片片往嘴里塞,尽量快速地吞咽进肚子。

生鱼肉腥味很重,当累积得难以忍受时,陈舟便掏出剩下的蜜饯,用那股更浓厚的甜腻来遮掩鱼肉的腥气。

不过就算搭配着蜜饯吃,几条下肚也会使他心生抗拒,鱼肉进嘴便本能地想往外吐。

每到这时,陈舟就会休息一会儿,㧟点河水漱漱口,然后继续和食物较劲。

就这样一条接一条,石面上的小鱼越来越少,陈舟也渐渐有了饱腹感。

嚼碎的生鱼片经过食道抵达胃肠,被胃酸分解后进入小肠大肠,营养物质层层过滤层层吸收,转化成能量涌入躯干。

攥了攥拳,感受着肌肉的收缩与舒张,压在陈舟心头那块巨石总算被卸下了。

他知道自己恢复了体力,便催生出几分底气。

这些体力虽不及体能最充沛的时候,却也足够支撑他蹚过沙滩,泅过几百米的浅海,再抓住船头桅链上垂下的绳子攀上前舱。

无论如何,最糟的时候都过去了。

咽下最后一块蜜饯,体会着口腔中渐已适应的甜腻与苦涩,收好鲁滨逊死鱼味的外套和小刀,陈舟步履缓慢且坚定地走向山坡。

令他忧虑的事还有许多。

生水中的细菌;蜜饯中的有害物质;鱼肉中的寄生虫;海上的风浪;海水中有毒的水母海蛇以及肠胃这个随时会爆炸的不稳定因子。

但世事不可能总是十全十美。

他没有改变一切的能力,只是在不同的道路间做着选择——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坏的选择。

对陈舟而言,人生一贯如此。

此前的二十五年间他顺应长辈和生活做过许多违心的选择,那些选择至今仍看不出好坏,他平庸的生活却与这些选择密切相关。

眼下,他再也不用背负责任与人情,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做下的每一件事都由自己决定。

无论结果怎样,光是这点就胜过从前太多了。

来到坡上,从矮草间拾起鞋子衣物,照例系上布条,走向海滩。

正午过后,潮水会退的很远,这样明媚的天气,老远就能看见搁浅的商船,涉过浅水,登了船,这个挑战的难度就会骤降,与那72万的距离也会大大缩减。

一屁股坐在温热的沙滩上,遥望商船,陈舟掏出《鲁滨逊漂流记》翻阅起来。

他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退潮,等待登船的最佳时机出现。

然而同样是等待,此时此刻的等待却要比水泥厂中的等待更值得期待,也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