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火辣的天,门口桂花香四溢飘荡,微黄的花叶贴在墙根,气味浓烈得让人屏息。
我臂上挎着篮子,篮子沉重,手臂都打弯了。刚迈进门内,一声喊叫就传过来:“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我被这声音刺得耳膜震动,抬头望过去,一个鬓发纷乱的女子,正被两个护院抓着手臂,她死命挣扎,衣服被扯乱了也不在乎。
我微微低下头,下意识就要从旁边走过去。那女子却直直地朝我奔过来,眼睛直勾勾的,张手就抱住了我。手中篮子险险掉下去,我吓得一身冷汗。
“救救我!他们要送我去辛小爷那儿,我不去!我不去啊!”一个劲的哭叫声,嗓子都嘶了,她微颤的身子,似乎已经吓坏了。
我其实也吓得不轻,看着她扒在我身上,我推也不是,走也不是。
那两个强壮的看家护院却不会手软了,两人凶神恶煞,上来拉住女子的肩膀,左右分别将她提起来,那动作凶狠又残忍。
女子可怜的样子,抖瑟如风中树叶。
我看不过去,也只能沉下眼睛。
其中一个护院扫了我一眼,似乎颔首道:“哟,原来是蝶姑娘,不好意思,这侍女不听话,刚才冲撞你了。”
我只有摇头:“不碍事。”抬眸看到那女子的脸,有些眼熟,易园人来人往,我许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可能是西苑那边的人。可惜印象不深。
那女子还是向我伸手,似乎我是唯一救命稻草,眼神哀求又凄情:“紫蝶,你救救我!我伺候不了辛小爷啊!”
一个护院不等她说完,反身一个大耳刮子摔在她脸上,那张白瓷玉一样的脸颊,立刻就露出五个指印。“闭嘴!”
我愣了愣,想不到她竟能叫出我。护院一边阴恻恻笑,目光若有深意地在我身上流连:“你一个侍女,伺候人是本分。你也学学蝶姑娘,看人家是怎么伺候的,怎么没见像你这样哭喊?”
这话委实刺耳,我垂眸,不语。
另一个护院看向我,也笑:“谁不知道蝶姑娘最守本分了,可不会管这些闲事。”
我笑了笑,不欲再纠缠,一手提起篮子:“我去给大夫人送首乌,两位大哥,你们忙去吧。”
两个护院一笑:“那是,不敢耽误蝶姑娘。”
我走过他们,提着篮子向前院走。
这样的事情,每个月都能撞见一两回,除了装聋作哑,其实什么也不能做。我走在路上,一边在脑中思索辛小爷是什么人。易园里,常常会来一些不好伺候的人,负责伺候这些人的侍女,往往也提起十二分小心。看刚才那个女子惧怕的样子,明显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
可惜,我这个“守本分”的蝶姑娘,也没把主子伺候好,我苦笑地拎着沉重的篮子。
到了大夫人的院门口,门口的两个护卫却拦住了我,道:“里面大夫人正在训斥一个婢子,蝶姑娘还是等等再进去。”
我愕然,耳边此时隐约听到哭声。从院子深处的房间内嘤嘤怯怯传出来,细若蚊蝇,却依稀可以听出是一个女子的哭声。我诧异,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到处有人哭。
现在叫我进去我也不敢了,大夫人脾气我是知道的,要是在气头上,再把火引到了我身上,我也担不起罪名。最近大夫人可谓肝火旺盛,三不五时叫人训话。
于是就在门口站定,那一篮子首乌里还放了不少其他东西,拎了一路我手臂快要失去知觉,索性先放在台阶上,我晃着胳膊休息了片刻。
我想起刚才贾公子给我这篮子东西的时候,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唉,在易园中,一旦侍女拿着自己伺候的主子的东西给大夫人,通常只有一种结果,就是这侍女被主子退送了。大夫人就要安排新的合心意的侍女,再去伺候。
这是我第一次被主子强退,多少心中有点忐忑,不知道大夫人会是何种反应。
我心里轻叹。
冷不丁旁边却插进来一声惊疑:“紫蝶,你站在大夫人院子门前做什么?”
我抬起头,看见前方一个穿鹅黄衣裳的少女款款走来,离得近了,我认出来,是紫鸢,平日与我关系也算熟稔。
我冲她笑了笑:“我来找大夫人复命。”
紫鸢走近前来,目光上下看我,奇道:“你不是被派去伺候贾公子了吗,这时候复什么命?”
听到贾公子,我又不由苦笑。
贾公子,贾玉亭,今年新科的状元,暂时入住易园,状元公文采斐然,整日捧着四书五经之乎者也,指名要求伺候的侍女,也得懂得一点学问。可惜,我就这么不明不白被退回来了。
这时,紫鸢的眼睛也已经掠到我手上的篮子,微微吃了一惊,难以置信低呼道:“紫蝶,你……你怎么会被退了?”
我用手朝东厢一指,苦笑道:“那位爷看不上咱,嫌咱肤浅了,不能跟他吟诗作对,他看上了白莹。”
紫鸢张大了嘴,半晌才说出话来:“白莹?负责给状元公磨墨的那个粗使丫头?”
“贾公子说白莹能歌善舞,一眼就看上她,说她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紫鸢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道:“可你是大夫人指名去的,那白莹怎么能不顾你?”
我抿了一下嘴,一时也语塞。被大夫人指名,还能被退回来,这也真是丢人的事儿。
“贾公子因为什么说你肤浅了?”紫鸢问。
我有些为难地道:“他出了句诗,让我对。”
“你没对上来?”
我摇头:“对了上来了,只是不符合状元爷的心意。”
紫鸢完全好奇大盛:“他出了什么?”
“他说,断桥边,杏林风吹。我就对,杨柳岸,晓风残月。结果他说肤浅,说我小女子,满脑子都是些浮华的东西。”我无奈道。
紫鸢也有些惊异:“那白莹又对出什么深刻含义的句子了?”
我摸摸鼻子,道:“白莹说,古道旁,西风瘦马。”
紫鸢的表情,犹如吞了苍蝇,显然对于状元公不爱残月爱瘦马这个事实表现了一定程度的惊愕和不解。
我讪笑:“贾状元公,那才思自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紫鸢好半晌才回过神,吞了口口水说:“那,那你,不是太冤了?”
平心而论,我其实也觉得有点冤,就因为这样,不明不白就被退送了。可在易园,主子一句话就是圣旨,我再冤,又能怎么样?
我于是笑了笑,摇摇头。
紫鸢撇了撇嘴,片刻又有些惋惜的看着我:“唉,贾公子身份显贵,听说圣上都喜欢他的文章,其实你要能攀上这位爷,也算一个……”她的话又咽回去,眼珠往周围溜了一圈。
我了然,冲她笑笑。紫鸢似乎也自知失言,讷讷有点忐忑。
片刻,我听到院子内的哭声似乎越来越清晰,便不由插话问道:“里面到底是谁啊?大夫人为何训了这么久?”
紫鸢眼珠转了一圈:“你不知道?诶,那是石灵啊!据说是尚书的女儿,前天才刚被送过来的!”
这次换我讶异,我轻声道:“尚书女儿?那她怎么被大夫人训了?”
紫鸢道:“也怪她自己拎不清,不想想易园是什么地方,都到了这儿,还成日摆千金小姐的架子,这不是招大夫人烦吗?”
我愣了片刻,看着她,良久才缓缓笑道:“你又哪儿打听来的这些事。”
紫鸢一笑:“不是我打听,这些都传遍园子了,都在说,就算哪家大人送女儿进来,也是送一个,还从没见过一次送两个女儿来的。而且又是尚书那样的显赫身份,所以大家都好奇这两个千金小姐是什么样的,也就你还不知道呢!”
我笑道:“哪个尚书呀,这样舍得。”
紫鸢撇嘴:“不知道,看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哪家好父亲会把女儿送去当婢女,而且这婢女,还是一辈子的。
“里面被训的石灵,是尚书的小女儿,可能平时在家最受宠,性格也骄纵。今天早上她当众顶撞大夫人,被大夫人直接叫到园子里,训了一上午。”紫鸢眼角上翘,竟似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我不动声色,余光往院子中瞥了一眼。刚刚被贾公子给退了,说不定等会里面挨训的人就是我自己,我还怎么笑得出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紫鸢担心道:“紫蝶,你被贾公子给退了,一会儿,大夫人要是生气可怎么得了?听说大夫人最近正火头上呢……”
我讪笑:“那也没法子了,已经被退了,我还能死赖着不走吗?”
紫鸢嘴巴一动,还想说什么,那边园子旁的护卫看着我,冲我颔首叫道:“蝶姑娘,你进去吧,刚才夫人传话了!”
我赶紧转过身,一刻也不敢耽搁道:“是,这就去。”
我回过头冲紫鸢无奈地笑了笑,提起一边的篮子,低头急匆匆进了院内。
易园是不一样的园子,不管是哪家的女儿,一入易园,终身为婢。身份再煊赫,到了易园,削了贵籍,就是供人驱遣一辈子的侍女。
哭声越来越大,我转个弯,已是到了大夫人门前。
我踏进大夫人房中,正好大夫人一巴掌甩在石灵脸上,怒喝:“什么东西!就是一个伺候人的婢子!也敢天天装高贵的样!”
我小心的瞥了一眼,堂堂尚书之女,十几年金尊玉贵,猛然跌入尘泥,被人踩在脚底下什么都不如。她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不过定然比生不如死差不了多少。
“我爹,我爹会把我接回去的!”
大夫人的目光好像锐利的毒刺:“做梦去吧你!”
石灵面现绝望之色,喉间发出凄厉的叫声,宛如杜鹃啼血,她攥着衣服,狠狠将脑袋往地上撞。生不如死,所谓失去尊严的活着,就是如此感觉。
我目不斜视走到大夫人跟前,大夫人看到我,突然抬起手,指着我,对地上石灵道:“你看看,紫蝶进来之前,还是堂堂相国的女儿,从未顶过主子一句嘴。你一个尚书千金就嘚瑟成这样,我告诉你,你今天就是公主之尊,皇帝陛下要是决定把你送到这儿了,我也照样在你脸上吐唾沫!”
大夫人声音轻缓,但听在石灵耳中,显然是比刀子还要尖锐。
发现话题引到自身,我更加低垂头,免惹多余之灾。
石灵慢慢看了我一眼,看我这个曾经的“相国之女”,我却没有敢看她,捧起一盏热茶,我递到大夫人面前:“夫人,请用茶。”
大夫人接过,只是轻轻啜了一口,便盖上盖子。她瞥向石灵,目光寒意不明。
我想起来易园前,很多婢女都是大夫人调教出来的,用同一种残忍的方式,碾碎每个女子的傲气,最终,将所有的娇贵化成卑微。
大夫人开口道:“你就和你姐姐一样,这段时间你就去伺候辛小爷,也算给你们姐妹长长脑子!”
我见到石灵的脸上瞬间白了白,我闭了闭眼,又是辛小爷,终于想起来,那是易园最不好伺候的一个人,脾气怪异,主要是,还有侍女因为伺候不好他,而被易园的刑罚折磨,大夫人把石灵往那儿送,真的是,不愧是大夫人。那我方才碰见那女子,多半就是她姐姐了。
辛玄,十三太保横练,年纪倒是三十多了,奈何长了一张极细皮嫩肉的脸,为人又阴沉,人送外号辛小爷。石灵姐妹虽然进园不久,辛小爷的名号却都知道的。
大夫人一挥袖子,门外进来两个人,就把石灵架了出去。石灵似乎真的怕了,什么也不敢反抗,面容呆滞。
“贾公子怎么说的?”大夫人慢慢看向我,问道。
我敛下心神,回道:“贾公子很满意白莹的伺候,现在几乎十二个时辰都不让白莹离身边,夸白莹是才艺无双第一人。说是……有她就够了。”
“那你就被退了。”大夫人目光瞥了眼我手上篮子,无可无不可的淡淡道。
我垂眸:“是婢子没用。”
大夫人坐到了椅子上,手指触摸桌上的暖炉,眸子轻抬,看我一眼:“算了,也怪不得你。”
“是。”我不知是福是祸,只好僵直了站着,在旁一动不动。
大夫人瞥向我:“后天……嗯,有几位江南来的公子,他们正需要人伺候,我挑了几个人,你便也跟去吧,哪位公子看上你,你就跟着伺候他。”
我立刻敛裙:“谢大夫人。”
大夫人看着我的脸,面上隐约露出一丝模糊笑意:“那你去吧,今天就休息一下,贾公子那边既然交给白莹了,就不用管了。”
我点头,放下篮子,慢慢从房中退出来。
出来被风一吹,一身冷汗。和大夫人就算只是说短短几句话,也让我紧张万分。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听过相国大人这个称呼了。
印象中的那个人,在我脑海中的印象也都只剩一个剪影。并且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我想起那个高贵的相国大人,似乎确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只要在燕玄朝,只要在中原,不会有人不知道当朝相国,皇北毅,在这世上,仅次于皇帝的,身份最高的一位男子。
甚至单从他的姓氏看,都是那么高不可及。与皇族比肩的尊贵荣华。
但是这些尊荣都被挡在易园门前,在门口那些盛开的紫藤花底下。易园这样的地方,来了就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