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他站在火车站检票口旁的一家面包店前。

2020年2月，东京，晴朗冬日的午后刮着大风。他身穿蓝色套头衫和牛仔裤，看上去像一名随处可见的大学生。谁也不会想到，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他，从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照护自己的祖母了。火车站前，来来往往的行人在冷风中缩着脖子，步履匆匆。没有一个人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一秒钟。

当天的早报上，充斥着对停泊在横滨港的钻石公主号游轮的报道。新冠病毒在日本首次大规模暴发。即便如此，街上戴口罩的人依然寥寥无几。还要再过一段时间，人们才能痛切地感受到新冠病毒的凶猛。

通过一个多月的邮件往来，他终于同意接受采访。他把采访地点选在了位于东京都中心的市谷。在邮件中，他的遣词造句极为礼貌。甚至，在最后约定见面的邮件中，附上了见面的咖啡店的照片。可见，他是一个性格非常严谨的年轻人。

每日新闻社特别报道部的向畑泰司上网查看了一下咖啡店的店内环境后，约他下午两点在火车站前见面。见面后，两人先做了自我介绍。随后，向畑抱歉地说：

“真冷啊，这么大风。你没等很久吧？”

他对等待没有表现出一丝不快，反倒关心地询问向畑这个地方是不是很难找。果然，人如其文啊！真是个认真又有礼貌的孩子，向畑心想。

为了缓解年轻人接受采访前的紧张，在步行去咖啡店的路上，向畑随意地问了问他的近况。他说，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最近特别忙。整天忙着写论文、做兼职，还要定期去探望三年前住进养老院的祖母。

“毕业后的工作定下来了，在一家超市。现在，就剩下写论文了。”他边走边说，脸上浮现出一丝轻松的神情。“那太好了。恭喜恭喜！”向畑向他祝贺道。

其实，向畑也很紧张。他今天要采访的对象是一名从小就扛下了照护家人重任的年轻人。为了今天的采访，向畑特意事先咨询了研究少年照护者的专家和援助团体的专业人士。他们告诉向畑：“大多数少年照护者很难在心里梳理清楚照护家人的体验。”并建议向畑“在交谈时，一定要顾及他们的感受”。

虽然向畑有着丰富的采访经验，但这次他必须比以往任何一次采访都要更为细心和周到。寒风中，天气变得越发阴沉。街上的嘈杂搅乱了向畑的思绪，他感到从心底涌起了一股烦闷的情绪。

向畑刚听说这个年轻人的经历时，曾半信半疑地想：如果只是帮帮忙、搭把手的话，似乎还能理解。可是，一个孩子从上小学开始，连续10年照护自己的祖母，这可能吗？简直难以置信！

不过，话说回来，像今天这样，能和所谓的少年照护者面对面直接交谈，这个机会也实属千载难逢。

“我是记者，所以呢，可能会问一些你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有些问题呢，也可能会触及你不愿回想的过去。遇到这样的问题，你不回答也完全没有关系。”两人走进咖啡店后，向畑对年轻人说。

年轻人在向畑对面坐下，笑着说：“您尽管问吧。只要是我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的。”

这次采访持续了两个小时。

他自从上小学六年级开始照护祖母，每天准备早饭和晚饭。

不仅如此，他还要联系祖母的护工和护理负责人，负责和他们之间的所有沟通。

祖母随时会给他打电话。他总是躲在学校的厕所里安抚祖母。

放学后，他一刻也不敢耽误，直接赶到祖母家，和祖母一起唱歌、聊天。

祖母因病情恶化，痴呆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动辄对他恶语相向。

他受不了的时候，就往墙上砸东西。不过，他从来没有朝祖母扔过一件东西。

他帮祖母清洗下体时，祖母号啕大哭。

他从小学六年级到大学一年级一直在照护祖母，这件事情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然而，当他谈到“不为人知”的孤独时，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难过，反而像谈论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神情自若。在交谈中，他还时不时地开几句玩笑。那种超然的态度，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成熟很多。在他的叙述中，无以计数的具体细节真实详尽、令人震撼。他讲述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少年照护者的故事。

“这么多年，你一直不得不照护你的奶奶。你后悔吗？”向畑问。

“虽然照护奶奶的时候，有过很多不愉快的经历，但是，比起那些不快，我学到了更多东西。”他回答说。

当他对向畑提及这是他第一次接受采访时，向畑问：“你为什么接受了我的采访呢？”

他回答说：“我想让别人知道像我这样的孩子的存在。虽然，我不清楚与我经历相似的孩子们具体需要怎样的帮助，但是，我想他们应该和我一样，希望能够得到大多数人的理解。我接受采访也许能帮到其他正在痛苦中挣扎的少年照护者。”

向畑和年轻人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大风已经停止了呼啸。年轻人向向畑礼貌地道别后，转身离去。向畑目送着他走向火车站的检票口。

“一定能写出一篇精彩的报道！”向畑不禁在心中暗想。作为记者，每次成功完成采访之后，他的心里都充溢着无尽的欢喜。不过，这次与以往略微不同的是，在他内心的欢喜中掺杂着些许不安与焦躁。

向畑知道，年轻人所诉说的，其实是他不愿与人言说的苦痛。然而，他却强装镇静，若无其事地讲了出来。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向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写出一篇能够回应这份勇气的报道。他不禁自问：我有足够的能力吗？我的报道会不会扰乱这些孩子的内心和生活？我的报道会不会让他们陷入更为不幸的境遇？

况且，就算自己撰写的报道在社会上引起了热议，也不能算是什么特讯吧。更何况，公众对“少年照护者”这个词几乎闻所未闻。甚至，大多数公众对何谓少年照护者一无所知。

然而，在日本，肯定有很多孩子与这位年轻人的家庭环境相似，小小年纪就肩负起了照顾家人的重担。少子、高龄化与核心家庭[1]的日益增多，势必导致大量的少年照护者出现。这样的时代即将到来。不，也许我们已经生活在了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是一个急需报道的事件。而且，一定有大量的素材值得调査与挖掘。

冬日的阳光早早地开始西斜，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暮色笼罩的街头。夕阳下，一切重新恢复了平静。

出于一些特殊原因，在本书中，我们不能使用他的真名。

那么，我们就暂且称他为谷村纯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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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核心家庭，指由一对夫妇及其未成年或未婚的子女（无论有无血緣关系〉组成的家庭。通常称“小家庭”。——译注（本书脚注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