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华北平原,一望无际的青纱帐覆盖大地,湿热无比的沉闷空气使人窒息,那高梁已经打包,那玉米已经吐缨,那谷子已经低下了头,那豆地里的蝈蝈儿正起劲歌唱,大地生机盎然,万物一夜之间就要发生巨大的变化。刘兴起陪着殷玉贞在这大热的天里,奉母之命,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远途旅行。由浦口北上的列车上,学生装束的刘兴起和殷玉贞并排坐在硬座上,倾听着来自南方的旅客们讲述着南方的新闻轶事。殷玉贞矜持地端坐着,时而与刘兴起低语数句,时而瞅瞅车厢壁上那块莫谈国事的牌子,时而又望望那些高谈阔论的人们。此时,南北和谈气氛正派,中山先生逝世不久,谈论国事的禁忌松动,人们特感兴趣的是广东革命政府的动态。一个大约十八九岁的中学生正毫无顾忌地谈论着国民革命军二月东征陈炯明的故事。他说,黄埔军官学校学生组成的两个团三千多人,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是骨干,冲锋在前,所向无敌。黄埔学校政治部主任,兼东征军政治部主任周恩来,曾是天津南开中学的学生,是个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共产党员,那真是文武双全的帅才。还说,黄埔军校的教官聂荣臻、叶剑英等人也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还说有个黄埔军校一期的学生陈赓,在火线上救下了校长兼东征军总司令蒋介石,这个学生也可能是共产党员。还说苏俄在黄埔军校的教官顾问们,有七、八个将级军官,军衔最高的是上将,也亲临前线参加战斗。还说共产党彭湃组织东口农民,背粮担柴,抬伤兵送子弹,大大支援了东征军。最后还说陈炯明招架不住了,多次哀求议和,可是这支用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武装了头脑的革命军,早看穿了他的花花肠子,陈炯明灭顶之灾逃不掉了。一个身穿府绸长衫的中年胖子对汪兆铭和陈璧君的事啧啧称羡。他说:“去年秋天冯玉祥发动了北京兵变,囚禁了贿选大总统曹锟,段祺瑞当了临时执政,张大帅进了北京城,三次通电孙中山先生北上共商国是。孙中山先生排除了种种阻挠,坚决北上,汪兆铭、陈璧君随行。汪陈二人家像清末民初那样在北京又一次声名大震。到今年三月,孙先生病危,汪兆铭代拟遗嘱,显示出汪的才华横溢。你们听那遗嘱写得多好:余致力于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于求中国之自由平等。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他一口气有声有色地背诵了遗嘱全文,感叹极深地说,“非兆铭难成此文,非中山难识兆铭,真可谓伯乐识千里马也!”
“哟哈,说起那伯乐,那里抵得上陈璧君慧眼识英雄!”一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手持折扇留学生模样的青年,把折扇一拍,饶有兴趣地说起来:“陈璧君沙里淘金,夺关斩将,甩了梁宇皋,踢开刘文贞,逼死方君瑛,把汪兆铭完完全全夺到手,大家说说,是不是个巾帼英雄,天生尤物!今年三月孙中山先生病危,一天到晚守在病榻前的就是孙夫人、廖夫人和陈璧君。孙先生逝世后,灵柩由协和医院移往中山公园,汪兆铭、张继、林森、宋子文为男子第一组执绋人,陈璧君为女了第一组执绋人。嘿嘿!中国女子除了国母孙夫人,何人能有此等荣幸。更显赫的还在后面呢,我刚从南洋归来,路经广州,又到上海,知道南方的事要比诸位多一些。目前,在广州的十一名国府委员推选汪兆铭为国民政府主席,后又选为军事委员会主席和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成了南方党政军最高领导人,陈璧君就成了中国第一夫人。就是说,若是有皇上,就是正宫娘娘了。诸位说说:陈璧君沙里淘金,淘出了汪兆铭,夺关斩将登上了娘娘宝座,可真是天下奇才,我估计将来定是武则天第二,啧,啧!”
车厢里啧啧之声不绝。刘兴起瞅瞅身边的殷玉贞,只见她闭目养神,似手对这些天方夜谭并不感兴趣,对那些道听途说的小市民低级趣味不屑一顾。
“讲呀,讲呀,把陈璧君沙里淘金、夺关斩将的事讲讲呀!”旅客中有人企盼着请求着。
“好,诸位有兴,我就说说。其实,”那位留学生把刚塞进嘴里的口香糖吐出,随手从车窗扔出去。“其实,这些事国内鲜有人知,即使在南洋熟知的人也不多。陈璧君是南洋富翁陈耕基之女,家住马来亚槟城。少女时期,议婚之人来往不暇。后来她和表兄梁宇皋定了亲。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亲上加亲,亲情甚笃。但自从陈璧君见到汪兆铭后,就神魂颠倒,坚决要与梁宇皋退婚,陈耕基是个家财万贯、声望颇高、信守孔孟之道的头面人物,勃然大怒,严词训阻道:‘我千金之女岂可下嫁亡命之徒!’但陈璧君却我行我素,立誓非汪郎不嫁。那汪兆路也是出身世宦之家,十四岁中秀才,定婚宦门名姝刘文贞。刘文贞亭亭玉立,知书达理,也是世间少有的天香国色。汪兆铭投身革命,追随中山先生亡命国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常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宣布与家庭断绝关系,与刘文贞解除婚约。这本是革命者怕连累家族和亲戚的断然举措,谁知道文贞竟是三从四德的痴情女子,也立誓非汪郎不嫁,并请其兄转告汪兆铭,愿坚贞守候,至死不渝。那汪兆铭可谓艳福不浅呀!”那留学生突然把话打住,巡视一下车厢里如痴如醉的听众们。殷玉贞睁开了眼,朝那留学生一瞟,微嗔一声,白了一眼,大有何必班门弄斧之意。
“说呀,说呀,以后呢?以后呢?”旅客中有人催促着,显然这汪陈轶事抓住了人心。
那留学生抓起杯子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水,才继续道:“其实汪兆铭与陈璧君结识之前,已对同盟会会员方君瑛倾慕已久。方君瑛早年留学日本,不仅相貌出众而且知书达理。两者相比,陈璧君富商之女、相貌平平、是个文理粗通的中学生,而方君瑛儒门闺秀貌可倾国,是个博学多闻的留学生;陈璧君热得烫手、骄狂不拘是个粗鲁骄悍的权欲狂,而方君瑛情深似海、文静温柔,是个聪慧善良的贤内助,两厢对照汪兆铭更钟情于方君瑛。后因陈璧君穷追不舍、纠缠不休,又一同去北京刺杀摄政王,两人情意日深。特别是汪汪兆铭被捕后陈璧君奔走呼号、筹金救援,与身处囹圄的汪兆铭信息往返,决心以死相从,更深深打动了汪兆铭的心。汪兆铭感陈璧君情深,在狱中写下了《金缕曲》一词;词云: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国破家亡无限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离愁。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斯夜夜常携手。一腔血,为君刻。泪痕斜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留此残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愁。愧戴却头颅如旧。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又。”
那留学生居然能情形于色,如流水如波涛流畅吟咏全词,尽管听众们很少有人理解词意,但被他的悲愤缠绵之情所感染,有的已热泪盈眶,就连那原先不屑一倾的殷玉贞也专注恭听了,而且不断地用手绢拭泪。刘兴起呢,他懂词意,更被汪兆铭的深情感动了。
那留学生呷水数口,又说下去:“此词充满了汪兆铭对陈璧君的思念与爱慕之情。汪对陈的来信,存之不能,弃之可惜,最后竟嚼而吞之。汪、陈二人的铁窗深情及吞吃书信一事,在当时的革命党人中要传为佳话。因为有这段情缘,使汪兆铭放弃了方君瑛,与陈璧君结为伉俪。”
“为什么,陈璧君又要逼死方君瑛呢?”一个青年好奇地问道。
“这并不奇怪,你想想,陈璧君争强好胜,嫉妒恨毒,岂能容忍……”
轰隆一声巨响,车厢撞击,震耳欲聋,旅客们前倾后仰,惊呼一片。稍稍平静,旅客们争先从车窗处探头竖脑探询究竟。原来是火车停在不该停车的唐官屯车站。月台上人声吵杂,惊慌一片。值班站长正指挥路警安定秩序,并用大喇叭向列车宣告:“旅客们,不要惊慌,请安静,待在车上,请安静!”
“为什么要急刹车?为什么?为什么?”车厢里人声嘈杂,吼声不绝。值班站长极力摇旗呐喊:“先生们,女士们,请安静!前面铁路出了事故,列车不能准时到达了,请待在车上等候!”值班站长指挥路警阻止企图下车的旅客,发生了争执,路警用枪托猛戳旅客的胸膛。
“×他娘,这狗熊火车,这几巴铁道!”有人心急火燎破口大骂。
值班站长与站在他身边的巡官低声交谈了几句,喊道:“先生们,女士们,实不相瞒,前面二十里处,溃兵断路拦车,扒掉了一段路轨。上面正派兵清剿,并加紧抢修被破坏的铁路,估计明日八点才得通车……”
“×他娘,兵是土匪,官是土匪,全是土匪,把老百姓逼急了也要去当土匪!”
“曹铣王八蛋,吴佩孚、段祺瑞王八蛋,冯玉样、张作霖也是王八蛋!”骂声四起。
“先生们,女士们,请待在车上不要乱!不要高声喊叫,把溃兵印来可不是玩的!”
车厢里嘈杂的喊叫声顿停。很明显是被值班站长一声吓唬才断语失声,人就是这样的。
“如果哪位先生,哪位女士受不了苦的,不愿在车上过夜的,可以下车到唐官屯街上找家客栈往下,明日八点准时开车,请诸位不要把票丢了,明日凭票上车,凭票入座……”值班站长已不再需要扯着嗓子喊叫了。
有人探身窗外购买食物,有人整理什物准备下声。殷玉贞像个久经世面的男子汉,平静地戳一戳神色不安的刘兴起说道:“下车吧,找一家客栈住一夜。如今世道就是这样,前年孙美瑶临城劫事,去年秃头子静海站上绑票,今年王奎元又车上杀人!走吧,别管他,既来之,则安之!”
大约有百十个旅客下了车,纷纷攘攘各奔客栈。刘兴起提着囊包跟着殷玉贞走进唐官屯西头一家客栈。殷玉贞要开两个单间,以图清静。刘兴起说开单间花钱太多,坚持给殷玉贞开个单间,自己住进了一个四人间。天色已晚,但仍燥热。两人在殷玉贞单间里吃了些点心就走出房向,沿官道散步。这唐官屯早年需是运河边上的大码头,自从津浦铁路通车以后,运河失去了通航的价值,唐官屯也就失去了往日繁华,但仍不失为风景优美所在。夏夜的大运河畔,凉风习习,摸蝉的、纳凉的大有人在。殷玉贞趁着月色,找了个高爽所在,和刘兴起同坐在一棵垂柳之下,折下几条柳枝编绾看,问道:“你对陈璧君印象如何?”
“嗯?啊哟!”刘兴起不习惯与女子如此亲近并坐,正想挪动身子离殷玉贞远一点,谁知殷玉贞柔情如水淹漫过来,直逼得刘兴起的腰部抵触在一根断茬上。
“怎么啦,怎么啦!”殷玉贞轻轻挪挪身子,把刘兴起拉近一些,并不等刘兴起回答就说道:“我觉得陈璧君的确是慧眼识英雄,就像红拂女识李靖一样。非璧君不能识兆铭,非兆铭不能荣璧君,这就叫珠联璧合、天合之美。我要是陈璧君,也会那样千方百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山盟海誓委托终生的。在爱情上,没有礼让,没有客套,只有真实,只有独占。我不会当刘文贞傻乎乎地死等,到最后无可奈何嫁给了一个陈郎。我也不会像方君瑛处处为别人着想,到最后毫无价值地以死明志。我要争夺,争夺不到,鱼死网破!我敬佩陈璧君,那才叫女英雄,尽管她为人刻薄,恨毒。兴起,你说呢,你大概会喜欢刘文贞,方君瑛那样的女子吧?那种没出息!”名
殷玉贞俨然情场老手,并且熟知汪陈轶事,一番惊人的议论迫得刘兴起,慌张失措:“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是说方君瑛……刘文贞也好,方君瑛也好,我是一无所知……”
“方君瑛,我同情她,可怜她,为她鸣不平,为什么她不能、不应该夺得汪兆铭?陈璧君不如方君瑛优势。你想知道方君瑛的事吗?我略知一二,说说你听吗?”
“你说吧。”刘兴起对汪兆铭、陈璧君的逸事往日略有所闻,但对方君瑛却一无所知,好奇心促使他想知道方君瑛是怎样被逼死的。
殷玉贞不加思索就款款而谈,说出了这个在北方地区鲜为人知的故事。“据说,方君瑛深得中山先生信任和器重,在同盟会内威望和职位都比汪兆铭高,陈璧君更是忘尘莫及了。她担任过同盟会总部执行部部长,负责保卫总部、执法、锄奸等多项工作,曾组织刺杀袁世凯未成,但却侦破了刺杀宋教仁的大案,确保了孙中山先生的安全。她手下有一批学识武功俱佳的女将,都是勇武机智的干才,但方君瑛在爱情上却是弱者,经不住陈璧君一把鼻涕一把泪苦求,把自己心爱的人拱手让给了情敌陈璧君。天下竟有方君瑛这种蠢人,汪、陈婚后,她把爱情埋在心底,竟和汪、陈一起去法国留学,并为陈照看子女,关系极好。后来因在广州创办执信学校,方君瑛与汪兆铭来往极密,引起了陈璧君醋意大发,认为他们死灰复燃,旧情复发,经常借故唇枪舌战,给汪、方难堪,有一次竟当众羞辱方君瑛。方君瑛悲愤忧伤,产生了以死明志的思想,竟自缢身亡。方君瑛留给汪兆铭的遗书中悲愤写道:‘无形之精神之爱,亦不能维持,与其寂寞于他年,何如死于此日?’给陈璧君的遗书中则慨然表示:‘妹不辞一死,所以明其志也。’你看,这个大傻瓜,这个大软蛋,去争嘛,何必一错再错,夺回来,据为已有,她有十分把摇!且看汪兆铭在方君瑛死后十分痛惜的心情便可知晓。汪兆铭在追悼会上的挽联上联是:红颜知己,旷代难逢,可怜魔劫重重,万古和流新血泪;下联是:白日盟心,他年有约,太息恩情渺渺,亡年永享旧精魂。”
“好,没想到这遗书挽联如此精美,传情!你是从哪里听到的,又记得如此精熟?”长时间一言不发,姑且听之的刘兴起,突然间兴致勃勃,深深地被那遗书、挽联感动了。
“你呀,终于说话了!你……”殷玉贞兴奋极了,突然在刘兴起脸上轻轻一吻,又适可而止。她站起身来,随手将刘兴起带起,柔声道:“我可以看出,你和汪兆铭心有灵犀一点通。汪兆铭是个情种,你也是多情的人,只是不愿表露而已。其实,你比汪兆铭优势,你有汪兆铭的智慧和英俊,你有汪兆铭的气质和文才,你有汪兆铭所没有的矫捷和武功,你有比汪兆铭纯正的京腔,只是未经琢磨,尚未达到口若悬河而已,这叫玉不琢,不成器,如果……你能处身……”
“回去吧,小心着凉。”刘兴起讨厌正处于亢奋中的殷玉贞滔滔不绝的痴语,扯着她的手臂走上官道。殷玉贞就势依偎着刘兴起,沉浸在幸福的想象之中。刘兴起却木木呆呆地被她攥着胳臂徐徐而行,无可奈何,挣脱不掉,心里产生了疑惑: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竟如此世故,分明是个历经金粉生涯的成年妇人!不管怎样,赶快送她回天津,少惹是非为好。他心头涌起了一层不祥的迷云,渐渐笼罩了大地,笼罩了一切!
把殷玉贞送回客房,刘兴起避开了她那火辣辣的目光,像逃避瘟疫似的急急忙忙走向自己的客房。门敞着,客房里另三个房客正津津有味地议论着陈璧君。那个苍哑的青年说:“……她这才改名叫殷璧君,后来听了陈璧君逼死方君瑛的故事,又为方君瑛鸣不平,更名为殷君瑛,意思是以殷君瑛的形象出现,造就一个张兆铭,或者李兆铭什么的战胜陈璧君,你们看,那个和她一同进出的男学生,可能就是她要造就的什么兆铭吧。那小妖女,我一眼就看出来,她就是天津城防司令殷卫朝的宝贝女儿殷君瑛,也叫殷玉贞,别看她装得一本正经,像个正经的女学生……啊,回来了,凉透了吧?”那沙哑的青年,把话打住,撩开蚊帐,出门方便去了。刘兴起也略加应付,钻入蚊帐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刘兴起和殷玉贞进了车站。殷玉贞先去打了个电话,询问家里情形。八点整,列车准时发车。车厢里暑期旅游的探亲的学生很多,没有人注意殷玉贞与刘兴起那层特殊关系。殷玉贞不知是因为昨夜失态自惭还是故作姿态,兀自静静读书,庄重而又严谨,除了偶尔向正在读报的刘兴走询问一下书中的英语读音以外,再无亲昵表示。列车到达天津站已是午牌时分。殷玉贞未要下车就探身窗外左瞅右望,忽然她兴高彩烈地呼唤:“红儿,红儿,这边来,这边来!”刘兴起透过车窗望去,只见一个丫头打扮、十三四岁的少女从纷纷的人流中跑过来,喊道:“小姐,小姐,红儿想得你好苦啊!你把东西递出来吧!”殷玉贞把几只包儿从车窗递出,然后一推刘兴起说道;“家里来人接了,下车吧!”
那红儿两手拎着包儿,仰着娇红的笑脸,神秘莫测地望望刘兴起疑惑的脸,娇羞地道:“小姐,这就是刘少爷吧?”殷玉贞神彩奕奕,说道:“就是,就是,你叫刘先生吧,车来了吗?”红儿躬身施礼道:“刘先生您好?车在外面等看呢。”
“好,好。”刘兴起机械地回答看,他心头蒙上了一层迷云:一个小杂货店店主,竟使用丫头,还有车,什么车?黄包车,马车,还是汽车?果真像那旅客说的天津城防司令?
红儿拎着包儿前头走,殷玉贞亲昵的紧依在刘兴起身边,跟在红儿身后走出车站。站前广场上有许多黄包车、马车,车夫们正在大声呼叫小声低询,招徕顾客。刘兴起一眼望见广场中央有一辆豪华的银灰色小轿车,一个穿军服的青年男子站在车旁。那男子望见红儿和殷玉贞,扬声叫道:“小姐,小姐,这边来,这边来!”接看就飞跑过来,卑躬屈膝,媚语道:“小姐,辛苦了。先生,辛苦了,多谢先生送小姐回府,老爷正在家等着呢。听说昨天溃兵断路拦车,小姐和先生受惊了。今日一早老爷就派小的在此等候,不想火车还是晚点了,嘻嘻,晚点了,嘻嘻,请上车!”
一层又厚又浓的迷云袭上心头:丫头、车夫、轿车、老爷?阴霾下的恐怖与不祥之感,被愚弄的屈辱之感,激愤填膺的压抑之感一齐向刘兴起袭来。他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立即回沧州去,不再招惹这个难以理解、难以理喻的女人。他抑制住内心复杂的感情,平静地、有礼貌地说道:“殷玉贞,我完成了护送任务,应该回沧州去了,你上车吧。”
“怎么,你要走?”殷玉贞紧紧抓住刘兴起双手,生怕猎物跑掉了似的,急切地说:“你可不能走,你总得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吧!你这样走了,让我怎样向父母交代呀!我的父母早就想见见老师和师娘,表表心意了。我发电报、打电话给父母说,你来送我,要准备些小礼物,捎给老师和师娘。你堂堂五尺汉子,新潮人物,不能没有礼貌呀,你不能给我这么大的难堪呀!再说,送佛上西天,你并没有送到西天呀……”殷玉贞急得要哭了,泪珠儿充盈眼眶,盈盈欲滴,招人怜爱。
刘兴起经不住殷玉贞的苦缠,经不住车夫与丫头的苦劝,只得坐进汽车,任其摆布了。约十分钟,汽车停在一所浓荫遮蔽的高大府第前面。下了事巡目望去,门楣上悬挂着一块“百花苑”三个隶体大字的横匾,四个武装整齐的士兵由一个身披值日带的军官带领分列大门两边,两辆标有“天津城防司令部”标志的军车停在大门右边的小停车场上。由不得刘兴起踯躅不前,在那值日军官“敬礼”的喝令声中,他被车夫、殷玉贞簇拥着走进大门。大门里八个军官分列两边,笔直地、微笑着夹队欢迎。一声传呼“三小姐和刘少爷到!”不远处,大厅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络腮胡子,佩戴中将军衔的军人,后面紧跟看两个身着紫绸衫、披金戴银的中年艳妇,还有四五个打扮整洁的仆妇。他们的目光一齐向刘兴起投来,尽管在五十步以外,已经感到目光灼灼香风习习了。那中将军人边走边回头对两个中年艳妇说话,声音不高,但可以隐约听到。军人说:“不错,是有汪兆铭的派头!”一个中年艳妇说:“贞儿相中的,岂能有错。”军人说:“不过,还带些沧州老憨的味儿,先住下,等考察考察再说吧。”另一个艳妇说:“俺姊妹俩也是沧州老憨,那就看你栽培了。”
殷玉贞紧跑两步迈上前去扑在军人怀里,小孩儿撒娇似的叫一声爹,又扑到一个艳妇怀里叫一声娘,接着就向刘兴起抬手,“兴起,过来,这是爹,这是娘,这是大姨,快来见过!”
本来,一下汽车,刘兴起就觉得又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烧上心头,好一个“百花苑”杂货店、丘八爷、骚女人、胭脂气、火药味,应有尽有!他想扭头就走,但他还是尽力抑制怒火,克制再克制,无论如何,在人前不能失礼呀!怎样称呼呢,随着殷玉贞叫爹叫娘吗,岂不生米煮成熟饭,成了殷府女婿了?叫什么,叫官衔吧,什么官衔呢?
正当刘兴起沉思斟酌的时候,一个军官跑步上前报告说:“报告司令,杨宇霆总参议到达火车站了,必须立即出发了。”
刘兴起灵机一动,不卑不亢地鞠躬一礼,叫声司令,又鞠一躬叫声殷太太,大姨。
“太生分了,叫叔父,婶娘吧。贵客就交给二位夫人招待吧!”那中将司令伸出肉墩墩的胖手,握住刘兴起的手说:“贤侄,我必须立刻去迎接总参议了,失陪了,回头见。”只说罢,向八个军官招招手,一齐大步流星急急走了。
刘兴起被一群花团锦簇的胭脂们包围了,被簇拥着,由不得你不走,拥进大厅。浓浓的胭脂味,使他这个来自小县城里的师范生极不适应。二位夫人像丈母娘见了新女婿那样眉开眼笑合不拢嘴。殷玉贞一会儿雏燕似的飞来飞去,一会儿依偎在二位夫人身边娇声娇气。丫头仆妇们上瓜上桃又献香茶,这个莺声燕语唤少爷,那个故意走嘴称姑爷。目前,一切一切,就像唐人传奇和聊斋志异上描写的那样,白面书生遇见狐仙、神女了,遇见天仙鬼怪了。他想,再呆下去,就要大宴宾客拜堂成亲送入洞房了,小说上这种荒唐的故事多极了,得赶快寻找时机,离开这个狐狸洞,要不我刘兴起就完了。忽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她能弄鬼,我何不装神?想到这里,他紧锁眉头,神情倦怠,两手揉搓着太阳穴,显出了极端疲倦的模样。二位准“丈母娘”首先发现了未来的“乘龙佳婿”身体不适,关心地说道:“一定是旅途劳累,大热的天,中暑了。小红,快去后房拿解暑丹!”
刘兴起这个老诚人,此时也会装模作样,期期艾艾、略带羞涩而又神秘兮兮地说:“不,不……玉贞知道,昨晚上唐官屯,夜深……我俩在外面玩久了,受了凉,蚊子多,又一夜……一夜没睡好,我只想……只想睡觉。”刘兴起这段吞吞吐吐的表白,说的确是事实,但是别人听了都有另一番心理臆想。殷玉贞芳心大悦,他的话向娘表明二人关系极为亲密,微妙极了。两位准“丈母娘”岂有不懂年轻人心思之理,她们很明白“玩久了,着了凉,一夜没睡好”的内在含意,啊,已经如胶似漆了!“那好吧,玉贞,快快领兴起到后花园书房里休息,吩咐厨下,晚一会开饭。”
“我不想吃,等我睡醒了再说吧,不要她们打扰我。”刘兴起指指那些丫头仆妇。
殷玉贞把刘兴起送进后花园的小书房里,撒娇说:“你不应该说,昨晚唐官屯的事,叫娘如何看我,认为我俩有什么难得见人的事呢!”
“我并没说什么呀,挺好嘛,你娘挺高兴的。回去吧,你们先开饭吧,我真想睡上一天一宿。你也挺累的,快去娘儿们说说贴心话吧。”刘兴起不顾殷玉贞百般撒娇,一头倒下,呼呼地睡了。殷玉贞只得叹气,无可奈何离开了。
假寐中,刘兴起设计了一个不辞而别的方案。他没有考虑到不辞而别的后果,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百花苑杂货店”。他起身写了张纸条:司令大人,太太,感谢贵府热情招待。玉贞之病,请速延医治疗。兴起急待拜访一位在津亲戚,请恕不辞而别之无礼,后会有期。
写完了这张纸条,压在笔筒下面。他从窗口外窥,并无人影走动,只有小红在树荫下石椅上打盹。他走出书房,惊醒了小红。小红说:“先生,睡醒了,开饭吧,我去把饭菜端来,就在书房里吃吧。太太说先吃顿便饭,到晚上再设宴招待先生。”
“我还不想吃,还要睡哩。太太小姐呢?”
“她们开过饭就睡了,司令照例晚上才回府。”
“你去睡吧,别守在外边,我睡不看,去吧!”看到小红迟疑不决的样子,刘兴起又强调说:“我去方便方便,回来还要睡,你守在外面,我根本就睡不好,快去,我要生气了。去,谁也不要惊动!”
刘兴起假装方便之后,见小红己去,当机之断,悄悄走出花园,向大门走去。骄阳下,整个庭院悄无人声,只有树上群蝉噪鸣,掩盖了所有声息。大门紧闭着,费了好大劲才把大门打开,却惊醒了正在午睡的看门老兵。那老兵诚恐诚惶地问:“先生要出门?正是热时候,等会儿小姐……”
“你别管,我睡不着,随便走走,一会儿就回来,别关门。”
“是!”那老兵应声坐在板凳上,疑疑惑惑望着走出大门的刘兴起。
大门外只剩下两个站岗的兵士,和一个带班的军官。在军官“敬礼!”的喝令声中,刘兴起大大方方昂然走去,漫不经心地向军官点点头,说道:“我到那边树荫下走走。”说着就装出抬头听蝉鸣、脚下漫散步的样子,向树荫浓密处走去。回头望望,不见大门和士兵了,刘兴起直踏上一条去河边的小路,向相反的方向疾走。他询问路人,此地正是西沽公园正北,北运河边上。刘兴起高兴极了,心想,坐火车、汽车,都不如买舟南下便当。说也凑巧,运河上正有一艘小机帆船,准备起锚南下。刘兴起三步并成两步,跃上船去,心上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平静之后,细细想来,也觉好笑,本来是娇客,却变作逃贼。其实,自己也太心急了,住上三天五日,会会那些风光头面人物,长长见识有何不可,其奈我何!驴不喝水,谁能把驴头捺到河里去?
直到第二天下午五点多钟,刘兴起才回到沧州老家。老远,他望见自己家门前那棵大槐树阴下聚了一簇妇人孩子。走近一看,原来是娘正请一个盲人算命。那盲人说:“你儿子将来必定大福大贵,这一点我是算准了。我说呢,一走到这门口,就觉得一股紫气上升,原来应在你儿子身。不过,还得看看这辈子有几道关口……啊呀,不好,命犯克星,一男二女……”那盲人故弄玄虚,掐着指头,嘟嘟噜噜,“……午马未羊,申猴酉鸡……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
“先生,先生,命犯克星,求求你,可有法子解救?先生,俺求你了!”娘急得苦苦哀求。慈母爱子之心,即使剜却心头肉,也心甘。
“好,好,有救了!”那盲人继续故弄玄虚,又掐算了一会儿,说道:“太太,你得多花一吊钱,这命逢凶化吉,好极了!”
“行行,先生,你快说说。”娘像遇到了救星似的,满怀希望,喜形于色。
“一男二女,孰福孰祸……”盲人沉吟着,“太太,你要吃斋念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菩萨有慈悲之心,你儿子必有贵人相助,不必担心。前阵,我足踏宝地,觉得有异,登门给你算命,你还不肯。太太,你老幸亏听了我的话,给儿子算上一命。我算他命中正北方有一个好大好大的贵人相助,保管遇凶化吉、逢难呈样,飞黄腾达,大福大贵,前程似锦……”
“走!去!”刘兴起没等那盲人把肚子里的吉祥之词倒完,就排开众妇,紧紧抓住盲人的胳臂拉了起来,随手将一把铜板往盲人手里一塞,喝道:“快走,不得在此胡说八道!”那盲人犹不甘心,翻了翻那双有眼无珠的白眼,恶狠狠地吐出几句:“一男二女,非福即祸。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哟!”
驱走了盲人和众妇,刘兴起在娘絮絮叨叨的埋怨声中走进家门,倒碗凉茶喝下肚去,拿起芭蕉扇急急扇风,对娘说:“娘呀,你真是,孩儿不信瞎子算命,以后您老别操这份心了!”说罢又急急地扇起风来。
洗过了险,擦了几下身,刘兴起觉得清凉多了。他细心想想瞎子说对了一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什么福?什么祸?我不求福,也不怕祸!天津的城防司令能奈我何?汪兆铭我不稀罕,陈璧君也非我所求……全是粪土,我刘兴起粪土那群万户侯!
他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