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天气,长京城大明宫中。
宫城已遍地银霜素裹,唯有太液池平滑如镜,只有微风间或掠过,带起檐角的泠泠铃音,绯红金紫的鲤鱼在池中摆尾,一圈圈涟漪从池面上不断散开。
池边跪着一列宫装女子,皆被蒙着头脸,宦官将为首的一个轻轻一推,沉下水去。因着手上绑着青砖,躯体入水即沉,连水花都不见一个,唯有等到口鼻下了水,水面上才浮起一串嘟噜噜水泡。其余人虽看不到眼前景象,却也知道状况,瑟缩着发不出声,周身只剩恐惧的颤抖。
景象虽静,却有种惨烈的骇人,连宦官们都白了脸。不过当朝皇帝嗜杀成性,当权的郑皇贵妃也是狠毒之辈,他们早已见惯了如此场面,只一个接一个将人沉下去。
一个新进宫的小宦官抖着手腕将年轻的嫔妃扯起来,在她手腕上系上青砖。他原本低垂着眼,强作镇定,然而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掌心,却是心中一惊——她掌心滚烫,抬眼再看,入眼她衣领之上露出的苍白皮肤上都蒙着一层不正常的绯红。
郑皇贵妃素来善妒,将后宫管束得极严,这些年轻妃嫔平日都不得在御前随意走动,宦官们更是将妃嫔们的灾厄病症记得清清楚楚,谨备着一有什么毛病便将人送往冷宫去。唯有近日,皇帝病得有些不详,宫里人心惶惶,这看守才松了些,于是顾贵妃得风寒的事便被几个懒怠多事的宦官瞒了下来。
顾贵妃生得好,招得皇贵妃疑神疑鬼,以至于她进宫三年都不曾见过龙颜,近一年更是被严加看守,可其实掐指算算,如今她才十七。
十七岁的少女身量未成,腰带瘦伶伶地系着一把细腰,越发显得身段娉婷,只是人在病中,手脚无力,手上绑了重物,又被人这么向前推,步子多少有些跌撞。
小宦官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难过,足下却不敢停,将人推着一步步踏进太液池。
水冰刺骨,她一声没吭,但大约是病得厉害,腿脚发软,一脚踩空便跌了下去,溅起些水花。
蒙白的池水溅起,几滴水珠扑了小宦官一眼,他合上眼,懵懵然想起了些陈年的旧事。
——顾贵妃是已故定国大将军顾量殷的女儿。
早几年,长京城里人人都叫得出她的乳名,“谁不知道?顾家有女名佳期,顾将军膝下的独女,耆夜王亲聘的王妃,顾佳期啊——”
这个被他沉了塘的人是顾佳期。
这念头来不可遏去不可止,在他麻木的脑海里炸开一条缝,缝隙里蓦然冒出森森寒气,连带着翻涌出那王朝烂到骨子里时泼天的潮腐气息。
他也曾读横渠四字,也曾踌躇满腹,也曾挑灯苦读,想终有一日金榜题名开万世太平,奈何佞臣当道,顾将军死了,将军府九族尽没,朝堂上再也没有忠直之士,就连他这样的升斗小民都无处容身,来做伥鬼,眼下皇帝终于要薨了,可是小太子才十岁,眼见得又是一个提线傀儡。这些年江山枯槁,如今就连顾佳期都要被沉塘了,谁还记得往日的好日子?
浑如有一记闷棍骤然间敲到了他汗津津的头上,他站在冬风中怔忡了一霎的功夫,突地再也无法忍受满腔恨意,抹了一把眼睛,咧嘴大哭起来。
年轻人的哭声突兀刺耳,老宦官连忙将人扯了回来,一群人七手八脚将他连拖带拽拉开他去。他被拖到院角上捆着,眼睁睁看着,他们终究是将妃嫔们和顾佳期全推了下去。单是想到顾佳期,他便心口闷疼,没来由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不是幻觉,他隐隐然听到远处响起沸反盈天的声响,哭嚎求饶、马蹄敲地、刀剑相抗,随即是长长久久的寂静。
他哭得大声,是以太液池边的宦官们并未听到远处那些异常的动静。水面上渐归沉寂,宦官们拖来麻袋,等着收尸交差,出神的出神,呵欠的呵欠,直到纷乱的人声径直杵到了耳朵里,一列黑甲兵将太液池拥了个水泄不通,有兵士跳下水去,将嫔妃一个个捞起来,解去手上砖石。
一人立在岸边,抽出匕首,弯身缓缓挑开那些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张美艳青春的面孔。
不少人已死了,不知是冻死的还是淹死的,眼睛还半睁着,残存的体温在寒风中飞速流逝。
那人脸色森然,薄唇紧抿,握着匕首的手指近乎机械地上挑,又撕开一张黑布,随意望了一眼便要伸手去拆下一张蒙面巾,眼瞳一眨,却蓦地愣住了,移回视线,木然望着她。
他望得长长久久,隔了片刻,持刀的那只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匕首失了准头,在手下少女湿淋淋的颈上划开一道浅浅血痕,血色稀薄,衬得那张脸毫无生机,在灰淡日光下现出某种病态的苍白,硕大的雪片飘飘悠悠落下,压在睫毛上,像是悬着一片小小的云。
满庭寂寂,唯闻淅沥水声,水流沿着池边落回水中,激得鲤鱼一阵阵骚乱。小宦官看到那陌生男人的嘴唇动了动。
恍惚是一句无声的“佳期”。
众人纷纷围上去,医官钻进人群,小声叫着:“殿下莫急,先松开娘娘……”
小宦官突然认出了这男人。
“是了,”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不失尖刻地想:“耆夜王回来了,你们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