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的殿堂装点以紫藤萝;高耸的穹顶细如银框眼镜的边,亮闪闪的金色支架构筑起一千面朝天的窗户,圣洁的彩色像绘图工具的调色板,从天际交缠着灌注而下,让整个殿堂洒满澄澄的金。
地面是米黄色的,同心的金色八边形一层层向外延展,同时向内收缩,铺陈着视野中金与米黄瑟瑟地抖,像刚睡醒看着手机屏幕泛开的光。如果从一层层八边形的边界中走去,仿佛体验光栅移动的错觉,脚下的不确定性和殿堂稳定的四壁形成相对的运动,而耳中体验的体感和眼中的晕眩恰好催促了观者的呕吐。
八边形的八角通往八面墙,八面墙上是八扇门。高耸的门如一座塔,仰望时像望着天中架设的电线。
第一扇门是木制的。百年树木的木材宽得惊人,远看时像古代农家木门的放大,凑近时却会被惊起密集恐惧症。年轮和树纹在最初的树上本是里表之别,无情的竖锯却让它们滑稽地聚在同一层表面。空气浸泡着树木,氧气入侵着纹理。越是向门处走近,越有一种壮观的画卷在眼前铺陈开来的既视感,和大海波涛瞬间充盈海边旅馆的恐怖。所以它并不是为了我们而架设的。这整个八角的殿堂都不是为我们架设的。神话中有独眼巨人,身高十米,肌肉壮硕而灰黄,饰有灰黄色的图腾。它们尚武又追求公正,把斧头视为部落的神。
第二扇门的后面仍然是第二扇门。后面的门并不在第二扇门的后面,而是它的互文。在文学的意义上,两个主语共享着自己引领的两个句子的谓宾,互相杂糅着。这很像两面相照面的镜子,把光锁在其中。当光线完全垂直于镜面,当镜面绝对光滑,当其间稀薄的空气不再招致能量的损耗时,镜子是无穷的。有别于镜子,第二扇门对照的并非另一个物,而是在另一个空间的自己。因为另一个空间的存在,另一个门就存在了;因为另一个门存在,另一个空间就存在了。数学意义的循环论证成就了第二扇门,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谜题,第二扇门和无数个自己形成了一道分不出因果的谜题。
第三扇门不像门。它和墙面的高度重合,金黄澄亮的表面与彩色的窗户,完全在视觉中融入了墙体。在其他所有的门都与墙面或多或少形成不和谐时,第三扇门和墙面的和谐,让它在八扇门中显得格格不入。像图穷匕见时重复着流量密码,像困兽回忆着往日的雄风。它代表回忆,同时代表一种倒退。一种既非回忆也非倒退的回到起点是:出海的人们征服了海中的塞壬,俘虏着荷兰人号的船员回到了岸上;一种属于回忆和倒退的则是:出海的人们用同一种方法,征服海中的塞壬,用同样的骗局,俘虏着荷兰人号的船员回到同一个岸上。
它不是“重复”。推开第三扇门你看不到另一个第三扇门,它的后面通往它应该通往的地方。
第四扇门满是绿宝石。从上面随意抠下一片,贩卖给故土上缠着阿拉伯头巾的黑人,就能拿到一大笔钱。然而第四扇门是丑陋的,遍布的绿宝石让铸门的工匠纷纷瞎了眼睛,让他们在黑暗中只能用手上的指纹感受绿宝石应该嵌入的地方,一锤锤将宝石扎入门中。门因锤击而产生裂痕的声音在一声声锤击中被掩盖,在视觉中和门本身的纹理融为一体。于是冒昧的演讲家认为这是艺术,像满是裂纹的彩色玻璃,像对无序和有序辩证的表达。所有的工匠在门上无意识地造成了丑陋的裂纹,裂纹像章鱼的触角,绿宝石像章鱼的头。传闻说这样一个门会招致噩梦,让人醒来口干舌燥。
第五扇门开着,但并没有让人看上一眼、甚至是向门后面的景象看上一眼的欲望。还有一种假说认为,所有的观看者都千百次浏览过那些景象,沉迷甚至陶醉,但最后很快忘了,顺带忘了看过第五扇门的记忆。在这里没有钟表,时间偶尔回溯,所以我们不得而知自己是否经历过陶醉于美景的时间。
第六扇门是出口,同样也是入口。相当多的情况下,事情是不可逆的,灯泡可以放入嘴里但取不出来。所以可逆的事情是一种仁慈,让人在寻找出口的迷宫中,有原路返回的选项。
第七扇门关着所有观测者的随想,背后是比这个殿堂大得多的图书馆。带有魔法的羽毛笔自发在羊皮纸上书写,羊皮纸则来源于图书馆外的养殖中心。机械的流水线将羊群喂饱,将羊分成羊肉和羊皮,送往巨人的餐桌和图书馆。蒸汽机一直在喷着蒸汽,另一侧则是发电机孜孜不倦的努力。横穿蒸汽时代和电力时代,图书馆中的时代进化到信息时代和魔法时代。精灵上传下达着魔法羽毛笔的记录,计算机自行打下数据整合的代码。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古旧的先进和先进的古旧违和地重合在一面世界中,和谐地赋予图书馆生命。
那扇门就是为了关住这样的世界而存在的。它抱着目的而存在,因此丧失了大部分的美学价值。旅行者看往第七扇门时,记住的反而是看不见的图书馆,那背后四个时代奇幻的建构。
我不知道第八扇门是否存在。它和第一扇门太像,又临得太近,令人目眩的彩色光线模糊了视野,水雾中的晶状镜面折射着殿堂里的景,把一切都混淆了。分清不同的事物是容易的,而分清镜子迷宫里的双胞胎则是困难的。对第八扇门存在的推理源于地上的八边形,和谐的需要,美学的对称,强迫症的习惯;但决定性证据依然是缺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