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腐败

我来迟了。

有传言称文匠们在书架间开了一条新门径,我实在想试着穿越一下。我很快就从一些模糊的描述中,推测出来此门径通往何方:那个我一直想赶上的活动。

我打量一番在我前面慢悠悠走着,略有沉思的那位被放逐者,好让我的角和鳞片别乱碰。我从牙缝中抠出一块疑似菠菜叶的东西,弹到一边。接着,在那位被放逐者发现他背后还跟着一个人时,我立马转身向书堆。

我先使用这个门径还是有一些顾虑的。因为它的创造者可谓蠢到一点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简言之,如果你要在图书馆内凿出一块时空空洞还不请人家一顿饭的话,图书馆是会有些生气的。我快速确认了没人跟在我后面(很难相信人类不会跟着你),随后进入书堆。

得快点了。

我到了目的地,敲好密钥,然后跨过门槛,希望那个设置密钥的人至少还算礼貌,不至于弄错就把门径使用者弄死。哪有记者在赶到现场前就被挫骨扬灰的呢?

开始都这样,不是吗?吸一口,抽一下……让你的鼻孔内铺满金光闪闪的飞尘,赶紧清理免得让你前面的王八犊子发现自己背上的钠萨特拉斯的痕迹。别介意回忆中的那个蜥蜴人;他永远在那里。吸气……然后我们前进。

演唱会开始了。

摇滚起来。

噪音率先向我袭来。

尖叫、呼喊、大叫、斗殴……仿佛每个声音都想让我立即听到里面说的话语。尽管我传送到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但声浪还是从大群跨维度人潮边向我打来。他们聚集在舞台边,只为这一生的盛事(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无尽之旅。

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无尽之旅的历史。

起初,这个叫法只是个笑话,因为它大抵只会出现一次(或许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唉,潮流真是无情,第一场实在太受欢迎了,也叫其他音乐人和艺术家们接过衣钵,并将它带入整个时空中。

无尽之旅的举办地点即为该次运动的名称,也就是说这里只会举办一次:音乐会只会举办在那些即将毁灭,或是即将永远换面的地方。它会被举办在人为操控爆炸的地点,在梦境中灰飞烟灭(伍德斯托克最有名的那次),又或在即将因恒星塌缩而被吞噬的太阳系中,每一次都在试着超越前一次创造的末日启示录。

我来到的地方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块漂浮在宇宙中的贫瘠的岩石星体,却成为了巡演中最有力的竞争者。我知道上次巡演中,演艺人员和观众都穿越回到过去,在庞贝的演出中体验了火山喷发全程(别问我罗马人怎么看待此事)。如果你问这个场地凭什么能竞争胜出,这种疑问也再合理不过。

直到你知道,你正处在一颗小行星上,并正冲向另一颗注定要被它毁灭的行星。从未有过的毁灭的毁灭。

当我靠近其中一个舞台时,它猛然炸出生气,聚光灯在人群中闪烁,如雨打在乐队成员们的身上,台上至少存在五种类型的魔法,化成一股斑斓的污浊气,蔓延至台下,弥散入歌迷中。他们嘴巴大张,仿佛是群第一次看到魔术的孩子,而不是上一刻穿越传送门(字面意义上的)来到这里的成年人。

我,又一次,来迟了。

咒语与奇术相互旋转、碰撞、萦绕,直到一个为另一个吞没,变得难解难分,实在低俗。舞台上使用的魔法之一——气符文,乃其精神起源。其本是穆塔人发明的,用于为他们的领袖赋名,以纪念他们的河神,但现在却在这里用作舞台装饰。似乎没人在意这一点。

两步跨越门径,宇宙已仿佛化为一位狂人艺术家的化作。羡慕吗,Are We Cool Yet?

噪音、亮光同你难以名状的东西融为一体,嘈杂刺耳、眼花缭乱,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彻底堕落。史上最悲怮的旅程。

当你的目光从一处亮光飘移至另一处,试着专注在一件事上:此刻,你的感知如同即将去往的地方一样被毁灭了。于是,这几日的魔法:满是诽谤、粗鲁意味的六角符文和咒语仿佛束束烟花,被射向造物主的面前。不知有多少奇术师为了这一场音乐会而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就要毁灭吗?

这个世界?

一个世界。

自然,不是他们的世界;他们窝在宇宙的一隅温柔乡中,很是安全。不然,他们怎会狂欢?凡是有价值的事物,都不会消失在虚荣与空无中。在此之后,他们还会继续活着,如果他们感到羞耻或恐慌反倒显得怪异。

快,找个人和你喝一杯吧。谁知你对现实的感知会在哪一刻溃散。

我绕过人群,想方设法进入音乐节歌迷们的嘈杂声中,又免得踩到正渗入太空岩石的呕吐物。我试着进入人群,但被一人猛推了出去,那人还差点摔在我的身上。要想过去,还远着呢。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周边的建筑——一些贪财的小商贩为快速敛财而设立的临时摊位。我跌跌撞撞,向着一个看着就很破旧(恐怕之前埋在沼泽地里)的店面走去;小型LED灯装饰在四周,但显然可悲,并没有起到掩盖作用。柜台后站着一位四头菇,看起来对今晚生意前景很满意,于是我走上前去。

我滑步至吧台前,抛出等待末日将至的哀叹,借机亮出我的《星游报》Planasthai记者证。

“我是媒体人,也就是说我可以免费拿取饮品。巡演方在最后会给补偿的。”这段话术中自信是要点。

蘑菇缓缓眨眨眼,然后说,“呃嗯,不会的。不,不会的。”

我操。这家伙还真循规蹈矩,我想。“嗯,好吧,如果你一定要……”我给酒保付了钱,对方将一些泛沫的蓝色液体倒入一个有磕损的玻璃杯中,并在上面放了顶塑料小伞。甚是高雅。

“聊聊,这块大陨石要坠在哪?”

四顶蘑菇伞盖中的三顶面面相觑。我不得不提起神来,在这嘈杂的音乐声中听他们的回应。“它啊……它大概从……启程……嗯……H打头?”可不是H打头。

我浅尝了一口饮品,差点没忍住吐出来。口感奇糟,好似狂欢时,一只水牛把自己在酸糖中浸过的蹄子猛踩了我几脚。“不太对。之前住在那里的人管那叫墨约尔。有回想起什么吗?”

它们耸耸肩。“并非如此,我想你每天都会学到点新知识,呵呵呵呵。”我几乎都要上去给它们脸上来一耳光了;虽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及其无知,但还哄笑,让它们看起来实在是蠢,不过为了故事稿,我还是得再问几句。

“那告诉我,最重要一个问题,你知道墨约尔上遗存着什么吗?你一定之前有听过的,这可是人人都知道。”

如果蘑菇也能出汗,那它此刻一定已汗流浃背了。我想知道它们的知识储备到底有没有经过生活的毒打。“我——呃……呃呃呃……”它正和伴了它一辈子的心理便秘作斗争。“恐怕我不知道。我该不知道吗?”

我将酸饮从吧台上往下一拍,玻璃杯摔在岩石上,碎了,蓝色烂泥渗入多孔的地表,还没等蘑菇做出做出反应,我就离开了。说实话,我印象很深。真的。实在太让我印象深刻了,它们那么多个脑袋居然共用一个屁股。

喝了那杯混账孢子人给的安心酒,你的眼睛渐渐适应了现实的层层更迭。这就是蜥蜴视野导致的问题:单用一只眼睛,不需吸毒都能接触都一个超现实的世界。

再吸一口,左转。人越来越多,震响愈烈,如同天边的鼓声,那哺乳动物耽于纵欲的悸动。此刻,哪支乐队正在演出?你知道吗?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即将毁灭,这不过是一段记忆的追忆,它定然会在狂欢后,被满溢的酒精冲垮。

你试着在人群中强行开出一条路来,你的一举一动都无比迟缓,如同在凝胶中游泳。人潮散聚,你发现你已被吞没。

是怎样的宴会,宾客与狂欢融为一体?

你不必天赋异禀,都定会听说过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历法——墨约尔历。在灭绝前,墨约尔人遗存了一部关于他们历史的伟大编年史,那是一面四层楼高的黑色石碑,其上镌刻满亮蓝色符号。人们花了数千年时间才将其破译,也毫无疑问,其依然有着消逝在时间中的可能性。墨约尔历在其独树一帜的记述法中,记录下天气事项、邻里摩擦、重大政治转折点以及名人们的生活事迹。在石碑周围还环绕有许多悬空小节点,由想丰满关于人民这方面记录的人私人建造。该碑矗立于古城中心……这些都将破碎化尘,消散于宇宙。当然,哪有狂欢不建立在对文化的破坏上还算完整?这真的让我有了加入进去的心情。

我转身向主场,人聚集最多的地方,随后挤入。

人们的节奏充其量也不算和谐。在我躲开舞动的胳膊或震耳欲聋的叫喊时,每每我被打到,都想看一眼是谁。肘。头。须。脚。肘。头。臂。角。我跨过一位身着紫色连衣裙的女子;也分不清她是否是在这嘈杂之中大声呼救。

我看到人群中空出一个圆型空地,那处的音乐节听众都穿着整个音乐节上最上好的衣物,他们不再管音乐,而看向不知圈中心的什么东西上,只见他们嘲弄的嘴中飞沫四溅。透过人群间隙,我看到两个人样的东西在斗殴,一个是个狼人,另一是个身穿笨重狼装的人类。周围的人们对舞台上的事情都失了兴致,但几具人开外的他人却对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血腥行径一无所知。我想知道,假若我受持巨锤,在人群中敲着历板,他们是会为我加油,还是会意识到他们此刻的所作所为?

拳。腿。肘。眼柄。腿。臂。恍惚音乐与暴力齐头并进。

服装绚丽,擦过我的脸庞,金属尖刺刺入我的皮囊。人群将我裹挟,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不管是喝醉了,还是嗑嗨了,还是什么我根本不在乎的,他们脸上浮现着最本真的、未经掩盖的情绪。眼睛肿胀,嗓音沙哑,舞步急促。

美丽。

作呕。

这一刻,我无比清楚地记起,有一个模仿猫王的人,克服安保阻碍与层层阻碍,爬上舞台,拿起主场的吉他。我顿时迷上了他。在那辉煌的一秒钟内,他屹立于世界之巅,永远胜于他脚下的那群散兵。他会为千人铭记。聚光灯对我们这个没有任何好处。他满脸通红,大汗淋漓。他的假发低垂在左脸上,眼镜上镜片也少了一个他的派对城牌服装上沾着一摊呕吐物,对于其来源于别人还是他自己仍然是个谜。从本质上讲,他仅留下了猫王临终时痛苦的剪影。他弹奏了一个和弦,就被贝斯手用乐器往脑袋上来了一下。这完美的标本,便被无情拖下台去,迎来人们的阵阵嘘声,而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同他也没什么两样。

敬吾王,我想。愿我还有一杯供我祝酒。

涉过人海,那堆触须、头颅与咽喉构筑起的生者们,高昂起丑陋的头,在祭坛前跪拜噪音与干冰的虚荣之神。你觉得活着就很幸运了,看看他们吧……

你能认出他们了吗?你能分别出他们来吗?

不能。

他们融为一体,如同从你爬虫脑的寒冷深处揭下的一幅噩梦图景。当你揭下时,尽量别吐在别人身上,他们或许只会享受你的呕吐。

欢腾、沉潜、激动,令你迷失于他们中。特立独行的人永远是乌合之众的猎物,也是堕落的受害者。窃笑吧,抽噎吧,那位模仿猫王的混蛋兴许便是此地的守护神。

人群、舞台、乐队……一切不可分割、不可辨别,化为由喧嚣、高潮等等声音构成的同质体。

将死。

那一夜其余的记忆都已模糊。

欢呼化为刺耳的嗡嗡声,另一首音乐奏起,演奏时间有点长,然后又结束了,为另一首曲子拉开序幕。我一直呆着,直到我意志的极限,凝望着他们狂暴的堕落,随着我的笔记愈加难以难以辨认,我自己也迷失在人群之中。

在舞台与狼藉被遗弃许久之后,我还留在那里,直到小行星开始在大气层中燃烧。当行星在我眼前越来越大时,我最后向我认为那座城市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回到了图书馆的安全区内。

别了,墨约尔,别了,那些逝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