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午后,黑色的云堆积成山脉,连绵在半空,实心的投影压在头顶。我像此前的十天里一样,在后院里劳作。枯萎的花卉和杀灭不尽的杂草令人心烦意乱。十天以来我反复在思考,却始终无法思索出解决的方案,于是终于有了放弃的打算。
乌云层层叠叠,压得越来越低,几乎要渗进地面。但我无暇顾及这些肆意扩张的自然现象,任由白昼在影子的支配下变成黑夜。
直至酸痛的颈椎迫使我放弃那些奄奄一息的绿植,我才停下休息。坐在杂草堆里,繁琐的尖顶刺得我浑身发痒。光线的削弱令我无法看清太远的景物。我的面前只有凌乱无序的各种线条。
某个时刻,这些线条突然舞动起来,快活得仿佛明天就要死去。舞蹈的中心走出一个人,他穿着白色的大衣,戴着白色的医用口罩,手里拿着一条黑色的蛇。那条蛇毫无预兆地吐出一条血红色的舌头,黄澄澄的金属弹头从它口腔深处激发而出,指向我的眉心。
我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事实上,我并没有看见所谓的弹头,只是火光一闪,我脑袋后面的砖墙上就多了一个突兀的孔洞,露出墙外山藤深绿的背影。
接着,同样的情景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又发生了两次,分别指向心脏和大脑。但除了墙壁上又新增了两个小孔外,再无痕迹能够证明枪击的发生。
枪声还在回荡。他走到我的面前,口罩上方两只深灰色的眼睛颤动着凝视我。
“你永远不会被杀死。”他开口,声音粘稠。
“为什么?”我质问。
他再次举起了枪,对准我的脑袋,但片刻后又放下。他缓慢地走到我身边坐下,身体僵硬的嘎吱作响。
“我对你开了三枪,所有的子弹在接触你体表时都发生了量子隧道效应,完好无损地穿过了你的身体。”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抛出了一个专有名词。我知道什么是量子隧道效应。那子弹的量子在方向不确定性的驱使下完美地穿过了我的肉体,概率的筛子筛出了死亡的沙砾。
“但这不可能。”我否定,“对宏观的子弹而言,这概率太小了,即使到宇宙毁灭也几乎不可能发生一例。”
胶着的空气不再浮动,凝固在半空如同实体。他的声音仿佛不再从他口中发出,而是和沉闷的云雾交融在一起。
“是的,但是你是永生的,再微小的概率也必然发生。”
“你如何断定我是永生的?”
“无需断定,每个人都是永生的。”
他语气果决得仿佛在讲述最无可置疑的真理。
我不再说话。我感到无由的焦躁,烦闷的天气蒸掉我体表的汗珠,又榨出新的汗珠。
他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指了指天空。
“它们层层叠叠,正如宇宙。”
我顺着向上看,视线消失在黑色的深影。
“宇宙无数无穷,一切可能发生的事物都必然发生。”
我意识到他在讲多宇宙理论。收回视线,上下打量着他。他将自己裹在白色的茧里,除去面部就没有裸露的皮肤。
“强人存?”
“是的。”他点头,“死亡的宇宙于你我毫无意义,我们的意识只存在于我们还活着的宇宙。换而言之,只要我们有概率活着,我们就一定活着。
“量子隧道效应的发生是具有一定概率的事件,有概率发生,意味着必然发生。所以你还活着,你还站在这里,你是永生的。同理,我们都是永生的。”
我并不反驳。空气短暂地流入沉默。
“你为何要对我开枪?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问。
“我从我的宇宙逃亡而来,”他解释道,“你是我所遇见的第一个人,也是最佳人选。我需要你将我杀死。”
我无法理解。
“为什么?”
他站起身,僵硬的骨骼发出老旧机械的声响。他将白色的大衣敞开,我看见里面黑色金属铸成的骨骼,横向排列成肋骨的样子,规整如同拉长的房屋。里面没有脏器或者其他器官,只有黑色。
“我无法死去,我也无法自杀;即使我掏空我的肉体,我也无法死去。只有当别人杀死我以后,我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
“不对,”我反驳,“我也无法杀死你,即使你死在我的宇宙里,在你的宇宙里,你也会继续活着。”
“是的,”他说,“但这不要紧。你所看见的我只能是你的宇宙里的我,而我的死亡在你的宇宙里是真实的,所以我确实死了。这已经足够。”
我感觉自己陷入了某种逻辑的漩涡,狰狞的天空发出嘲弄的笑声。
他递过来他的手枪,我握在手里。
“开枪。”他说。
我瞄准他的头颅,双手稳定没有颤抖。
我幻想着黑色的蛇再度吞吐红色的火焰,但这并没有发生。
“放下枪!”
我听见一声刺耳的警告。声音没有性别,但异常锋利,直接划破了我的皮肤,鲜血从破口渗出。同时也划破了凝固的空气,银白的雷霆盘踞在黑云深处隐约可见,海洋的倾覆开始酝酿。
两道缥缈得如同薄雾的身影显现在我的面前,我手中的枪碎成了细小的黑色硬质颗粒物。
“不要抵抗,请跟我们走。”
那声音有所缓和,对着那穿着白衣的人道。
他平静地站着,任由那两道影子裹挟向他的身体。
“F197,故意杀人、违法宇宙迁跃、散布谣言,你将在信标法庭受到制裁,而不是这里。”
那声音低沉如同擂鼓。
“你不是永生的神明,你只是不幸与极度幸运的眷者,同时也是个懦夫。你没有自杀的勇气,于是试图找寻能够相信你理论的无知者,让他代行刽子手的职务。”
他的身体开始逐渐模糊,同时又有些颜色逐渐清晰。我看见他的僵硬的躯体逐渐软化。
“你杀死了你的父亲,并在无数次死刑的执行中存活,但这些都是毫无异常的巧合。我们早已证实这一点,而你也心知肚明。你只是在逃避。现在,你不能再逃了。你不会死去,你将为你的罪行偿还代价,直至还清……”
我看见他身上的白色和黑色抽离成单调的条纹,相互盘旋蠕动成无味的漩涡。漩涡不断向内收缩,自噬,然后消失在黑色的午后。
雨水突兀地生成在空间中一切可能生成的地方,混合着焦虑的咆哮。雷电闪烁。
我站立许久,直至全身都融化在这暴雨之中。我回到家中,并不点燃壁炉,就这样湿漉漉地站在窗边。轻轻拿起窗台上的相框,我取出里面黑白的女孩照片。
我回忆起无数个阳光如水的午后,她单薄如雾的身体依偎在我的怀中,仿佛羞怯的小兽,竭力掩藏着自己绯红的面颊。我回忆起无数个晴朗的夜晚,我和她牵着手漫步在漫天璀璨与遍地鲜花的世界,共同清唱爱的悠扬。我回忆起无数个明丽的清晨,我从梦中惊醒,恍惚间错把她当作梦幻,她温柔地微笑,轻轻抱住我的身体。
我回忆起那同样昏沉的午后,我的父亲竟然向她伸出了不可饶恕的魔爪。酒精与鲜红的血混杂成死亡的不幸,我怒不可遏地将他分割成规整的肉块。
我回忆起我可怕的冷静,不留任何痕迹地处理掉一切罪恶的陷阱。我将那禽兽的尸体焚毁在这样冗杂的后院,又抱着妻子的躯体痛哭流涕。我举起手枪想要自尽,那子弹却轻易地流过了我愚钝的肉体。
我的手颤抖着,身上的水渗透了相纸,留下深色的水渍。
我把照片装回相框,再把相框摆好。窗外亮起闪电又瞬间消亡于黑暗。
我打开抽屉,拿出手枪,打开保险栓,上膛,对准自己的脑袋。
我看见镜子里的男人有灰色的眼睛,胸腹处生长着金属的骨骼,而没有任何脏器或是器官。
她已经死去数十年,后院的植株疯长了数十年。我自杀的尝试也进行了数十年。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惊异与巧合里,我总是走向活着的结局。每次扣动扳机,我都能看见无数重叠的虚影,那是所有可能的宇宙。我永远都在被迫走向幸存的宇宙,并无选择的自由。
但我从未放弃向死亡的挣扎:我剥开肉体的皮囊取走自己体内的肉质,却被人用金属的骨骼重铸;我从通天高塔向下坠落试图碎成渣滓,却在半空被防坠网兜住;我让万吨金属巨物将我碾成血腥的碎末,分散的粒子却重聚成肉身……我寻求着绝对死亡的可能,但每一次都只能徒增我的痛苦。
十天以前,我终于推演出永生的理论,不死的绝望成为无可散尽的阴云。我不再试图获得解脱,我回到她最爱的后院,整理起数十年未经打理的花园。
而在这昏沉的午后,那两道缥缈的身影却指引出了死亡的可能。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如果我并非永生,而只是巧合包装成的宇宙里不幸和幸运的产物,那我的下一枚子弹仍有夺走我生命的力量。
我绝非懦夫,我绝非其他宇宙的自我那样愚钝,我是自我的主宰。无论巧合已经发生过多少次,只要下一次没有发生,我就能够胜利地投入死亡的怀抱。
毫不迟疑,我再度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