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新王
遥远的旧时光里，他还不是国王。
旧王刚刚逝去，他是即将成为新王的继承人。
“我将成为怎样的王？”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他问镜子里的自己。
镜中的影像变成了旧王，苍老而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愤怒与不甘。
“你将统治，然后死去，如我一般，至死方休!”
那旧王的亡灵这样诅咒道。
他恐慌不已，用绸缎将镜子遮掩起来，夺门而出。
门外是等候多时的廷官。廷官谄媚地将他领到王座厅，权贵领主列无虚席。
主教将王冠戴到他头上，宣布新王已立，祝愿他长治久安。
“愿您长治久安!”
满厅权贵领主齐声高呼，如山崩于前，如海浪滔天。
一柱阳光透过王座上方的彩色拼花玻璃，照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色而神圣的轮廓。
他平息下胸中翻涌的气血，庄严地端坐在王座之上。
也许是旧王的诅咒在他心中投下的恐惧阴影，他大修武备，招兵买马。
他击败了北方入侵的维京人，直至对方割地赔款；他斩首了收受贿赂的刽子手，震慑万千平民；他审判了卖弄风骚的老修女，令教会颜面扫地。
终于，他奠定了王国壁立千仞的威严，邻近诸国畏于他的威势，纷纷签订契约，出让本国的利益。
他沉浸于自己的功绩，却忽视了被横征暴敛压迫得几乎无法生活的平民。
于是在再平常不过的一天里，饥饿且潦倒的暴民们闯入城门，杀光守卫，将城堡洗劫一空。
暴民们把躲在王座后的他揪了出来，在一番像模像样的审判后，他的头被插在了城墙上，用以彰示暴君的下场。
但他并未死去，而是再次从他的床上醒来。
他擦了擦自己满头的汗水，却惊恐地发现那不是自己的手。
他跑到镜子前，扯下绸缎，想要看清自己的脸。
镜中依旧是那个幽灵，此时幽灵的眼里满是怜悯。
“愚蠢的国王啊，你接过了我的职位，也承担了我永恒的诅咒……”
幽灵的话语并未说完，一只狗的影像从镜中浮现，嗷呜一口将幽灵吞下。
那条狗蹲在镜中，巴巴地看着他伸舌头哈气，尾巴在背后摇来摇去。
他犹豫再三，慢腾腾地伸出手碰了碰镜中小狗的头。
那小狗的影像突然变了——
变成他的长舌弄臣
他的宫廷伯爵
他的军队统领
他的圣堂主教
……
最终变回了那条小狗。
无一例外的，这些影像都有着一双猩红的眼睛。
无数的面孔，张着同一张嘴，嘴里说着同一句话:
小国王，小木偶。
寡言少语。
思维浅薄。
尸山血海，白骨累累。
数个世纪之前，你用灵魂向我交换永恒的权力……
好在你忘记许下长生不老的愿望。
你的每次死亡都令我愉悦无比。
而接下来，你将求死不能。
去吧小木偶，我们666年后再会。
影像就此散去，如同石子掉入水中。镜面平静下来后，最后倒映的影像变成了他自己。
看着镜中那张眉头紧锁、不属于自己的，那张杀死自己的暴民首领的脸。他突然明白了
他将会统治这个国家很久。
前世之主/永远前进的国王陛下
第一世，他吸取了上一世的经验。
他不再执迷于扩充军队，开始体察民情。
他为民众修建房屋，剿灭骚扰民众的盗匪，在饥荒时开仓放粮。
他公然驳斥教会对民众收税，压下了商人集会想要上涨肉类价格的请求，经常举办宴会并允许平民参加。
甚至他抛下皇后，和一名宫廷画师公开恋爱，大大提升了他在民众中的声望。
商人们失望地离去，皇后厌恶地与他分居，教会唾骂他为伪信者，就连最支持他的军队也与他渐行渐远。
但他不在乎，因为他坚信，有了人民的支持，他将无往不利，他将战无不胜，他将……千秋万代！
民众们也确实真心爱戴这位爱民如子的君主。
在他执政的第五个年头，爱戴他的人们自发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庆仪式，游行的队伍踏过吊桥，拥挤的人群踩塌了这脆弱的木制桥梁。
但即便如此，狂热的人群仍未停下脚步，他们进入城堡，将鲜花献给他们心中那伟大的国王。
鲜花如山般累积，很快淹没了他。他试着从中脱身，却越陷越深。
最终，他困在花丛中，窒息而亡。
悲痛欲绝的人们称呼他为「鲜花王」。
第二世，他终于把握到了一点治国要领。
他不再偏爱任何一个势力，而是试图平衡它们。
他广开言路，招募医生、炼金术士、白女巫。
他开始重视基础建设，修建图书馆，修建粮仓，修建纪念碑。
他与邻国达成和解，创造了一个和谐稳定的发展环境。
他投资船队，五年后，这支船队发现了新大陆，他趁机创立殖民地，大发了一笔横财用以充盈国库。
他应教皇的邀请，向远东的异教信仰国家开启了一场圣战。
他一直统治着这个国家，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直到年老体衰，直到猝死任上。
这一世，他被称为「魔法王」、「耄耋王」。
第三世，他发现了王宫地下的迷宫，并深入其中。
他发现这里似乎是按炼金元素构建的，他通过烈火之门，穿过空气之门，最后进入恶魔之门，遇见了被困死此地的骷髅。
他拔出利剑与骷髅决斗，却因技差一筹而死于骷髅的剑下。
他被称为「探险王」。
第四世，他在军队统领处苦练剑术，最终回到地宫战胜了骷髅。
他因此被称为「决斗王」。
第五世，他被教会认为是圣人再临，死于殉道。
第六世，他被登峰造极的军队背叛夺权，余生囚禁于高塔之中，不见地面。
第七世，国库空盈，债务如山，他被商人和资本架空，沦为傀儡。
第八世……
第九世……
……
……
第五十一世，666年后，他再次于镜中见到了恶魔。
时光已逝，空间错乱，
镜中之人，已非从前。
小国王，喜欢这个游戏吗？你可有感到厌倦？
那看不见脸的恶魔问道。
“不！”
他喊道。
“我的统治远没有结束，我还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我将给这个国家带来不计其数的荣耀！”
那便如你所愿，你将再统治这个国度一千年，在此之后，你的灵魂将归属于我。
镜中的恶魔轻笑道，然后消失无踪。
之后的一百年，他励精图治，诛杀北方群山中的巨龙，停止圣战，与远东国家和平贸易，国力已然远超诸国，凌驾教皇之上。
还不够。
又是一百年，他收获众多，从女巫那里得到的瓶中人，跟随猎犬从森林中取得的令他永远明智澄澈的蘑菇，从长舌小丑那里赢来的灌铅骰子。
还不够。
还是一百年，他失败众多，亦探索众多。他曾死于疏于管制的外来商船带来的传染病，曾死于狩猎野猪的獠牙，死于天灾，死于人祸，死于阴谋的背叛，死于正义的审判；他也曾探明世界是个球体，于年老的十年中维持统治，为第一对狼人同性情侣赐婚……人世间的千万种活法，他已然活了千万遍。
这还不够！
……
终于，在无数岁月的累积下，他成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度的统治者，世间最伟大的国王，一个活着的神话与传奇。
也是在这时，他想起他与恶魔约定之期将至。他的灵魂即将堕入黑暗，他所建立的一切奇迹都将风化腐朽，化为虚影泡沫。
这还远远不够。
尾声·永恒之王
他从北方极寒之地取来霜冻之血，命令瓶中人将其制成草莓。
恶魔如期而至
至矣，至矣，
归期至矣，死至矣！
黑色的乌鸦从窗户飞入，落在地上，化作无面的恶魔。
小国王，约期已至，你的灵魂归我了。
“不，”
高坐于王座之上的国王平静而冷漠地说道。
“我的灵魂不属于任何人。”
恶魔面无表情。
契约就是契约，你若不服从，那我便亲自来取。
“你可以试试。”
国王说完便逃入了地下迷宫。
恶魔如影随形，死咒如黑雾般缠上了国王的身体。
国王轻车熟路地打开一扇扇门，最终进入恶魔之门，唤醒了沉睡于此的骷髅。
他把草莓交给骷髅，死咒也随之转移。
等恶魔赶到的时候，交易已经结束了。
好吧，你赢了。你是要我将你从这永恒的折磨中解脱？还是要永恒的生命？
“都不要。”国王摇了摇头。
“我已经拥有了统治所需的一切要素，理智的判断、平衡的艺术、进取的雄心……现在的我已经很完美了，我将永远地统治这个国家，我将成为永恒之王。”
那便如你所愿。
恶魔无奈地叹着气，但很快它那没有五官的脸上就传出了轻笑声。
我的确无法占有你的灵魂，因为你的灵魂早就被别的东西占有了……你的灵魂已经被这个国家吃掉了。
“不，朕即国家，我就是这个国家的灵魂，我将统治这个国度，直到永远！”
一阵嗤笑过后，黑色的鸟儿飞走了。
只剩一根纯黑的羽毛飘在空中。
它将永远飘浮，永不落地。一如盘踞于这个王国上空一千六百年的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