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小马叫夏朱。夏朱的意思是“六只翅膀的神马”。
夏朱是我引以为傲的朋友,是阿爸送给我的礼物,它有一个传奇的前世今生。
2
我阿爸叫然西群佩,曾经是一个手工藏毯编织匠人,我听村里人说过,在没有搬到这个村子之前,在整个玉树,甚至甘南藏区,很多人为拥有一块我阿爸手工编织的藏毯,不辞辛苦,也不惜重金。
但是,阿爸已经好多年不编藏毯了,他的最后一件作品“吉祥八宝”就铺在我家的客厅里。
我家的房子在郊区的生态移民村里,所有的房子都是政府统一规划建造的,从外面看,每一家似乎都长得一样,走进这些人家,布局也都是大同小异,穿过小院子,进到客厅,客厅旁边是卧室、厨房、卫生间、储藏室之类,每一间都很小。
可是,我家是不一样的。
我家的厨房、储藏室和卫生间都在院子里,进了屋,就只有一间,四只方柱撑起的巨大的一间。这一间是我们的客厅和卧室,佛堂也在这里,其中有一个区域还是我阿爸的工作区,但这个工作区从来没有用来工作过,说它是阿爸的工作区,不如说是我的工作区,至少我在这里做了几次手工。
我的家为什么是这种格局?
听我阿妈讲,就是为了铺展我阿爸的最后那件作品——吉祥八宝藏毯而改造的。不过,我阿爸可不是这么说的,我阿爸说他要给他的孩子——也就是我——一片草原。
其实,这块藏毯是然仓寺的喇嘛才让师父定制的,而且预先交足了定金。因为是给寺院编织藏毯,所以阿爸格外地用心,提前画了设计稿,将要编织八宝吉祥图案的样式和位置,都做了精心巧思和安排。他亲自到牧民家收集当年的新羊毛,挑选出品质好的羊毛请人加工成毛线,请最好的工匠染色,光是准备工作就用了一年多。但藏毯编到一半的时候,阿妈怀孕了,也就是我悄悄地跑到了阿妈的肚子里啦。
那年,我阿爸51岁,我阿妈21岁。
第一次得知自己即将当阿爸,我阿爸简直要乐疯了,他跨上马,一口气跑到然仓寺,给寺院里供奉的每一尊菩萨磕头,回来之后念了一万遍六字真言,且对我阿妈更是呵护备至了。那段时间,村主任东珠爷爷正好在动员大家搬迁到生态移民村,阿爸一点儿都没有犹豫,就卖掉了家里所有的牛羊,带着阿妈和还没有出生的我离开了我家的草场,来到了移民村安家。
藏毯编得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我出生的前一个月,藏毯就编织完了,但,阿爸却没有把藏毯送到然仓寺交给付过定金的才让师父,而是铺在了我家的大客厅里。阿爸说他要重新为才让师父编织一块更好的藏毯。但我出生后,阿爸就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我和阿妈身上,再也没有心力去编织藏毯啦,在我快两岁的时候,阿爸带着十倍于定金的赔偿去然仓寺找才让师父,说自己失信了,没有完成藏毯,愿意加倍赔偿才让师父,但才让师父只是收回了预先交付的定金,并没有要赔偿,甚至也没有责怪阿爸。阿爸说要是他这一辈子如果还有力量再编一块藏毯的话,就一定捐给然仓寺,但我今年都7岁了,他也没有编出手掌那么大的一块藏毯。
我阿妈在家几乎从来不穿鞋子,她的脚又白又嫩,小巧精致得像件象牙制的艺术品,她光着脚做家务,光着脚在佛龛前供佛,光着脚坐在藏毯上陪我玩。阿妈光着脚踩在阿爸亲手编织的藏毯上,就仿佛踩在幸福上,知足得像个随时有糖吃的小仙女。
3
现在,我的阿爸,更没有办法编织出藏毯了,因为他病了,病得很厉害,别说编藏毯,连帮我给夏朱整理一下马尾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躺在床上或者半卧在铺了厚厚栽绒毯的藏式长沙发上,不停地咳嗽。不咳嗽的时候,喉咙里仿佛养着一群猫,呼噜噜地响。阿爸也不怎么吃东西,阿妈问阿爸:阿哥,要杯茶吗?阿爸摇头。阿妈还会问:阿哥,知道你咬不动肉,我给你煮点蕨麻粥?阿爸依然摇头。阿妈常常不知应该为阿爸做点什么,只能把阿爸搂在怀里,默默流泪,默诵药王菩萨心咒。
我看着阿妈搂着阿爸,心里担忧又害怕,更是没有什么好办法,我只能紧紧地牵着夏朱,让它陪着我。手里有条缰绳,感觉便没有那么空洞,踏实许多。我真的害怕阿爸死掉,我更害怕我阿妈没有了阿爸,阿爸是她的全部。
4
然西,应该是我们这个家族很早以前的族名,所以,我们这个家族的男人至今都还在用它作为名字的头两个字,我阿爸叫作然西群佩,我叫然西措,我的叔叔叫作然西普加。
然西普加在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到我们部族一位有战功的先祖转世成为一只羊。梦醒后,他发了半天的呆,然后就骑着马去然仓寺请喇嘛为他解梦。喇嘛为他念了祈福经文之后,说须放生一只公羊。
然西普加谢过喇嘛,又约了时间,请喇嘛到家里为他主持放生仪式。
然西普加在自家的羊圈里选择了那只平时看上去最健壮、最活泼的公羊放生。喇嘛和然西普加一边念诵祈祷经文,一边用兑过牛奶的“白水”清洗一遍公羊,然后再用“黑水”(清水)再清洗一遍这头羊,被“黑白水”洗过的公羊,纯净吉祥。喇嘛在公羊的耳朵边念诵《噶格呢经》,再在那只公羊的耳朵上打了一只小孔,小孔里穿了一条用五色丝搓在一起的粗线。放生仪式结束之后,这只放生羊便终生受到然西普加的供养,免受宰杀之苦。即使主人饿死,也不能宰杀这只放生羊。
放生的那只羊,虽然长相普通,但性情倒还真是有点特别。它热情奔放,常常快速地跑起来或者跳起来,尤其是被放生了之后,大概是倚仗着然西普加对它的“即使自己饿死也永不宰杀”的承诺和无微不至的照顾,有些肆无忌惮,有时候跑到别人家的羊群里,有时两三天失踪不知去向,它简直就像这片牧场里的自由神,想怎样就怎样。
后来,然西普加也要搬迁到移民村。他卖掉了所有的牛羊,把黑帐篷折叠起来送给了远处不必搬迁的牧人,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还有那只没有烦愁、耳朵上系着五彩线的放生羊,然西普加要对放生羊兑现“供养终生”的诺言。
然西普加便成了这个村子里唯一还有羊的新移民藏人。
大概是羊一下子成了稀缺物,这只放生羊的地位一日比一日尊贵。不仅然西普加对它愈发地温和大度,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善待这只特别的公羊。
放生羊被宠得越发得意,它自由自在地在村子里闲逛,跟所有凑近它的人逗趣,当然,它有时也会很安静,这样的时候,它就趴在一处太阳正好能够晒到的地方眯起眼睛,哪也不去,谁也不理。
自从这样骄纵自己之后,放生羊开始发胖,而且令人惊叹的就是它头顶上的那对弯角长速惊人,向下生长,角尖再向上轻轻回卷,让它看上去雄壮威严,很有气势。
如果没有放生羊,然西普加的家里一点也没有意思,他本人总是醉醺醺的模样,婶婶在市区里找了一份工作,总也不在家,两个堂姐都比我大很多,我们玩不到一起。但是,我去然西普加叔叔家很勤,因为我喜欢放生羊,喜欢它那对特别的大角,摩挲着那对大角,我总会有种异样的感觉。去年秋天,我还偷偷地把放生羊拐到我家的院子里,藏了三天。放生羊仿佛很明白我的心,它不吵不闹,也不离开,任我藏它三天。我摸着它的大角,给它吃糌粑和土豆,我并不知道然西普加平时喂它吃什么,反正它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拒绝我给予的一切我喜欢的食物,听话得让我吃惊,那三天,它只属于我,就像是我的放生羊一样。
不过,那几天,我发现了放生羊的一个秘密,我发现它其实并不完全像别人嘴巴里传说着的那个样子:孤傲不羁,精力旺盛。它其实老了,似乎特别容易疲倦,喜欢懒懒地躺着,喉咙里还有重重的喘息声。
那时候,我就想,怎么跟我阿爸那么像呢。
5
是的,阿爸从去年夏末开始,就日渐慵懒,看到阿妈光着脚在那幅巨大的厚厚地毯上走来走去,会失神,甚至会流泪。
阿爸的咳嗽十分厉害起来,是在深冬。
6
然西普加的放生羊在藏历年的前一天,死了。
但是,放生羊在死去之前,发生了一件很奇特的事。听说,有人看到它在村子里游逛了一整个白天和一整个夜晚,第二天清晨,来到我家门外。
当时,我们才刚刚起床,阿妈在伺候阿爸吃药,我在喝牛奶。
突然听到院门咚咚地响,像是有人在礼貌地敲门。
我马上跑出去看,阿妈也跟着出来,我们小心地打开门,发现是然西普加叔叔的放生羊,在用大角敲我家的木门。
我们把门打开之后,放生羊,向我走来,它用它的大角在我的胸口上轻轻一抵。放生羊的左角,像熟透的果子离开树枝,掉在我的双脚前。掉下来的羊角显得比它在羊头上更加巨大,像一棵长相奇特的树枝。
放生羊丢下它的老角,怔怔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第二天清晨,放生羊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像一位经历了精彩人生的老人那样从容地离开了。
然西普加认真地请喇嘛来家里为放生羊念了经,点了酥油灯,最后拉到很远的天葬台。
7
我想了想,把放生羊的老羊角送到然西普加叔叔家,他看了看我,说:“阿措,这是我的‘才塔尔’(放生羊)特意留给你的,它一定是知道你最喜欢它的角。”
叔叔这样说,我便把放生羊的那只角再带回家。
我不知道怎么安放放生羊留给我的这一只巨大而神秘的角。
我先把它放到我的床边那个柜子上,可是我觉得它在那里,我就睡不好觉,总感觉放生羊的眼睛也留在了这只角里,在看我;我又把它放到门口的那个椅子上,可是也不行,开门关门它都要跟着门的动静晃动一下,发出“扑嗒”一声轻响,这让我总感觉放生羊的声音也留在了这只角里,在跟我说话。
后来,阿爸说,在角弯处系上哈达,放到佛龛下面吧。
羊角放到佛龛下面之后,我的心也才安定下来。
我原本是一个毫不惹眼的小孩子,我在村子里走,没有人会注意我,但自从然西普加的那只带着神秘色彩的放生羊把它的左角以它的方式赠送给了我之后,村子里很多人都认得了我,甚至还有一些人到家里看我,故意跟我找话说,还有一些人专门到我家里看那只羊角。
阿妈笑盈盈地跟这些来访的人说话,每个人都喜欢我阿妈,也喜欢我,会捏起我的小脸蛋,说:然西措这样聪明伶俐,一定还会有更大的福气!
每当听到这样的夸赞和祝福,阿爸就会特别虔诚地念诵一段经文,他念经的时候,就一点也不咳嗽。
正月末的那几天,阿爸精神特别好,喉咙里的那群呼噜猫像是睡着了似的,很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那天正午,阿爸在院子里走了走,伸了伸腰,回屋,就跟我说,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礼物,当然好!
我阿爸然西群佩把放生羊的左角拿在苍老的大手里,说:“措,阿爸送给了你一片草原,那么,再送你一匹马吧。”
8
春天,真好。
虽然我们高原的春天来得晚,但毕竟还有春的模样的,村子里的榆树和村外的红柳都开始发芽,阿妈种在院墙边上的那丛格桑花也发了芽。看到它们,阿妈说后悔没有多种一些。阿爸就握着阿妈的小手安慰她,说,没有关系啊,怎样都好,喜欢了,明年还可以多种的。
阿爸对阿妈,实在太好了,就算从这路过的风儿,也会嫉妒她吧。
阿爸对我也好,我一出生,就送了我一片“草原”,现在又要送我一匹小马。
可是,阿爸从哪里去弄一匹小马回来呢?
原来,阿爸是要给我送一匹“角马”。他要用放生羊的那只老角给我做一匹马。这个我知道,草原上的孩子,从来没有什么新奇的玩具,常常用牛羊角做成玩具马,牵着跑。虽然现在我们搬到了城市,很多孩子拥有了新鲜好玩的玩具,比如游戏机、轮滑鞋、乐高、遥控车等等,但我们村里的小孩子们终也舍不得丢弃我们的“角马”。因为羊角稀缺,“角马”少了,但大人们还是会在回草原的时候,特意找到牛羊角带回来给孩子们制作精美的“角马”。拥有“角马”的孩子就像重新拥有了自己的草原和羊群,骑着“角马”去“放牧”,去“打仗”,去“赛马”,仿佛仍在继续着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
那些拥有“角马”的孩子,会自发举办“赛马会”,相互比出马儿的优劣,那些漂亮的、强壮的、彪悍的马儿就会被大家推举为王,获胜者会以此为傲,那份荣耀,不比真正的赛马夺冠逊色。
阿爸带着羊角去了村子里的嘛呢石雕刻厂,回来之后,羊角上原本粗糙的褐色外皮被磨掉了。那只形状好看的羊角露出淡黄色、半透明的本质。
阿爸说,接下来,要把羊角琢磨得细腻光滑还需要一些时间,让我不要着急。
阿爸的大手,消瘦,骨节粗大,但有力而且灵活,那是一双有着辉煌职业生涯的藏毯编织匠人的手。放生羊的那只去掉了粗糙外壳的左角,用细砂纸打磨几遍,用酥油浸泡几遍,然后白天黑夜都在阿爸的手里,他摩挲着它,用自己的体温和念力灌注给它灵气。
真的像阿爸说的那样,不能着急。
阿爸用手打磨羊角的时候,我会细细地观察他,他的样子很特别,眼神专注,手指灵活,他动用他传统手工匠人的全部智慧精心打造这件作品。虽然,阿爸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藏毯编织匠人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但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位可敬的手艺人。
放生羊留给我的大角,两三个月之后,在阿爸的手里变得像玉一样莹润、细腻,充满了迷人的光芒。
9
雪顿节也叫酸奶节,是我们藏族传统的节日之一。在西藏,会过得特别隆重,可在我们这里,节日的氛围并不特别浓厚,但,阿妈还是给我和阿爸换上了新衣服,也做了新鲜的酸奶。我们把矮桌搬到地毯上,还放了三只新的卡垫,我和阿爸阿妈分别坐在矮桌前,品尝着美味的酸奶和各类美食。
吃到一半儿,阿爸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只雕花的木盒,递给我。
其实,我早知道,一定是阿爸送我的“马儿”。但打开盒子的那一瞬间,我还是激动非常,一眼,惊喜就溢满心胸。
它真的太迷人了。
首先,它拥有一条黑色的缰绳,这是阿爸用当年编织藏毯剩下的羊毛线以编金刚结的方式编成的,很结实,很漂亮。
其次,它拥有一条长长的蓬松尾巴,那是阿爸让朋友从草原上带来的真正的马尾巴毛做的。
好吧,我的小马,最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它的身体两侧,生着六只彩色的翅膀。阿爸用小小的钻孔机在羊角的两侧细心地各钻了三只小孔,把六片彩色的绸布整齐地拴在小孔上。这六片绸布,是阿爸精心挑选来的。哈达上取两片白色,他的衬衫上取两片红色,墙边的普幔上取了两片蓝色。两两对称,看上去鲜艳美丽。
“阿爸,它有六只翅膀啊!”
“是啊,六只。”阿爸笑着说。
“阿爸,要给我们的小马儿起个好听的名字!”我牵着我的小马,在宽敞的地毯上跑,就像骑着马儿在草原上跑。
“好听的名字?叫什么呢?‘夏朱’怎么样?你看,它有六只彩色的翅膀,跑起来会腾空!无论去多远的地方都会眨眼就到!”
“好,就叫‘夏朱’!”我说。
10
“然西措,你这是要去哪里啊?”索南“骑”着他的“马”,问我。
“啊,我要翻过九座山,蹚过九条河,穿过九个部落去魔岭,帮格萨尔王打败魔王鲁瓒。”我答。
“这么远的路,然西措,你怎么去呢!”索南又问。
“哈,你没有看到我胯下的骏马吗?它的名字叫‘夏朱’,它拥有六只翅膀,它跑起来不仅会像清风一样轻盈漂亮,而且会十分快,眨眼的工夫,我就能到呢!”我自豪地回答。
“然西措,你还是先不要吹牛吧,我们也有好马,你看,它们多么强壮漂亮,我们也要去魔岭,一起出发吧,看谁能够先到达!”
“那就比一比吧!”
“出发!”
赛马前,参加比赛的人总是要有这一类的对白。
以前,这样的赛马大会我只是个观众。但这次,我正式接到了邀请,邀请我来参加赛马的自然是索南。索南是我们村子里拥有“角马”最早的人,他的马儿又漂亮又健壮,每次赛马大会都是他组织,得冠军的也多数是他。
他那天跑到我家来邀请我参加“赛马会”,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呢。阿爸也很高兴,他帮我整理马尾巴,装饰马头,跟我说:“相信夏朱,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马儿,它跑起来会像风一样自由。”
阿爸希望我赢,他让我在家里的那片“草原”上快速地奔跑,他还教我骑马的姿势,不过,他一边教我,一边叹息:“唉,要是在真正的草原上该有多好啊!我可怜的小阿措啊,连真正的马儿也没有骑过。唉,离开了草原,我们到底还剩下些什么呢?措,真希望有一天,你还可以回到草原,学会放牧牛羊,学会搭黑帐篷……”
夏朱“驮”着我,出发了。
夏朱跑得快极了,六只彩色的翅膀飞起来,尘土漫腾在我们身边,我和它像是飞在云端。
我的心情是多么激动,激动得嗓子痒痒,咳嗽起来。
夏朱也好像咳嗽起来,我心疼它,把手里的缰绳抓得更紧,回头望望它。
夏朱六只彩色的翅膀在尘云中变得模糊,但我肯定,它们都在努力地扇动,在飞,驮着我,飞向传说中的那片神奇土地。
越飞越快。
所有的马儿,都没有我的夏朱快。
我赢了。不,我的夏朱赢了,它最先到达目的地,小伙伴们为它欢呼,庆祝这匹生着六只翅膀的马儿得了第一。
索南热情地拥抱我,祝贺我和夏朱的胜利,他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了不起的放生羊,了不起的夏朱,你也了不起呢!”
得到索南的祝贺和赞美,我的心更加激动。
作为对胜利者的祝贺,也是对失败者的处罚,每一个参赛的小伙伴都要从自己的小马身上取下一件装饰品,系到优胜马儿的身上。
索南第一个从他的马身上取下一段丝带系到夏朱的尾巴上,小伙伴们也用这样的方式向我表达了庆贺,所以,夏朱身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东西,彩色丝线、小铜铃、串珠等等,胜利的夏朱看上去花枝招展,不像马,倒像只开屏的孔雀。
11
夏朱获胜,输给它的每一个人都相信它是“拥有六只翅膀的神马”。
“阿爸,赢了,我们赢了!”我还在院子外就开始喊,我的心情真的太激动了,我必须第一时间让我阿爸知道,我的夏朱得了赛马冠军。
但没有人回答我,我跑进屋子,家里空空的,阿爸不在家,阿妈也不在家。
我心里突然就好紧张,我慌忙牵着夏朱,跑出屋去,找我的阿爸和阿妈。
我把村子跑遍了,每一个胡同,每一个角落,经幡丛林都钻进去看了一遍,也没有发现阿爸和阿妈。
我紧紧地牵着夏朱的缰绳。手里有条缰绳,感觉便没有那么空洞。
阿爸和阿妈为什么会凭空消失?佛祖啊,你到底怎么安排的?
天黑的时候,然西普加叔叔从村外回来,他把我抱住,说:“我的小阿措,别紧张,你阿爸在医院。”
好,不紧张。阿爸这大半年来,在医院和家之间反复了很多次,我也有些习惯了,希望过几天,他依然跟以往一样,住几日医院再回家来静养。
我乖乖地跟着然西普加叔叔去了他家,以前,总是这样,阿爸和阿妈不在家的时候,我都是在叔叔家的,我在他家住的时候,婶婶就会尽量早回家给我们做饭、做很多家务,有时候,然西普加叔叔就会悄悄地跟我说:“你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天天住在我家。只要有你在,你婶婶就会总给我们做好吃的。”说这话的时候,然西普加叔叔就像个馋嘴的孩子,很可爱。
现在,我又来了然西普加叔叔家,婶婶也很早就回来了,炖牛肉给我们吃。可是,然西普加叔叔却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开心调皮,显得心事重重,他把牛肉都推到我的跟前,说:“我可怜的小阿措,快吃,吃完了饭,我带你去医院看看你阿爸,好吗?”
12
我害怕医院。
我讨厌医院。
医院里,健康的人都表情严肃,不健康的人都表情痛苦。
我紧紧地牵着夏朱,我本不该带夏朱来医院的,我相信它到这里也不会快乐,可是,我需要它,就让我自私一回吧,我需要它的陪伴。
阿爸的左手背上扎着针。高悬的琉璃瓶里的透明液体顺着透明的塑料管子流到我阿爸的血管里,我感觉阿爸的体温会因为这些冷冰冰的液体的流入而降低。我轻轻地伸手去摸我阿爸的右手,果然,阿爸的手,凉凉的。
阿爸紧闭着眼睛,我的手触到他的手时,他才睁开眼睛,看着我,轻轻地笑。我赶紧把手里的缰绳举起来,跟他说:“阿爸,夏朱得了第一。”
阿爸笑得更浓了。
我牵着我的小马,在医院陪我阿爸,阿爸喜欢我陪着他,他一直都在笑着。我决定晚上不回然西普加叔叔家了,我要在医院里陪我阿爸,尽管医院里全是那令人浑身不舒服的味道。
我觉得是因为我的陪伴,阿爸才康复得快。一个星期,阿爸再一次出院回家了。我和阿妈把阿爸扶回家,阿爸说不卧床,他要和我们一起坐在他亲手编织的那块巨大的藏毯上,他说,这是他送给我的草原,他说,我们出生在草原,最好也要死在草原。
阿妈说这话不吉利,让他不要说。
阿爸就立即改正,说好的好的,我再不说不吉利的话了。
13
天气开始有了清冷感觉的时候,新学期就开始了。
我已经升到二年级了。
我交到了一个新朋友,他叫曲吉多吉,他本是噶陀寺的一个小喇嘛,但他最近还俗了,到我们班来做插班生,他比我大两岁,谦逊有礼,让人喜欢。他很愿意跟我亲近,上学放学都愿意跟我走在一起,他还跟我打听我的夏朱的事儿,我便带他去我家看夏朱,他合掌念经之后才拿起我的小马仔细地端详,并且赞叹说,这真是一匹好马。
曲吉多吉喜欢我的小马,这让我也愿意跟他亲近。除了夏朱,我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多么值得庆幸。
曲吉多吉虽然还俗了,但他还是经常到寺院里面念经,供佛。尤其是周末,他几乎都在寺院里,跟着仁登师父学习一些供佛的礼仪。
曲吉多吉会邀请我跟他一起去寺院,他带我去他曾经住过的僧舍看。带我到大殿给每一尊供奉的菩萨磕头。曲吉多吉磕长头很标准,我跟着他学习。我愿意为每一位菩萨五体投地,我乞求菩萨保佑我阿爸长命百岁。
星期五放学的时候,曲吉多吉跟我说,明天噶陀活佛要在寺院里供曼扎。他要去参加,还问我去不去。
我说好。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准备跟曲吉多吉一起去寺院。
阿爸不住地咳嗽,仿佛他把什么不洁之物吞进了肚子,一定要拼命地咳出它来,才能痛快,然而那东西顽固得很,无论怎么使劲,它都无动于衷似的,这让咳了半天的阿爸消耗了很多体力和心力,他只得喘息一阵之后,继续努力。
我真的不忍心,我恨不得帮他咳,我感觉自己的嗓子痒得厉害,我也努力咳起来。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也帮不了他。
阿爸为我做小马的那些日子,是那么好,他喉咙里的猫猫那么乖,安静了好多天呢,真希望一直能够这样。
“措,然西措!”曲吉多吉在门外喊我。
我丢下咳嗽的阿爸去了寺院。
寺院里来了很多人,有村子里的,也有村子外面的。这些虔诚的人都带了自己的心爱之物,敬献给佛。
活佛的曼扎盘是纯金的,他念着经文,一层一层垒起曼扎盘。
活佛把信众们敬献的五谷、七宝等物轻轻地放到曼扎盘上,盛满的曼扎盘看上去像一座小小的佛塔,吉祥如意、灿然美好。
我知道,供奉给佛的,都是这世间最悦目、最珍贵的宝贝。
走出寺院,我不停地流泪。人人都有献给佛的珍宝,乞求佛祖护佑,而我,除了我的额头和膝盖,什么也拿不出来添到那馨香美好的曼扎盘里。
14
阿爸的手上,没有力气,我请他帮我整理整理夏朱的尾巴,再绑上好看的丝带,那也不行了,他的手上没劲,原先的那股灵活劲也没有了。看到他那瘦弱颤抖的双手,我几乎要怀疑,他的那双手是不是真的创造过那些关于藏毯的传说。
阿爸把我叫到身边,问我:“措,你愿不愿意也做一个以编织藏毯为生的人?”我不知怎样回答,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为生,要做些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我摇了摇头。
阿爸见我摇头,叹息一声。
阿妈哭着说:“阿哥,阿措还小呢!”
阿妈哭得我心里酸酸的,不知如何是好,我以为自己摇头摇错了,所以,我又点头,我希望阿爸因为我的点头而高兴一点,阿妈不再哭。
可是,我点头,阿爸也没有再笑。
我心里慌张,不知如何是好。
“措,你是叫然西措,你得对得起‘然西’这个好姓氏。”
阿爸的这句话,我听起来也还是很懵懂,但我拼命地点头。
15
阿爸喉咙里的猫群发疯了,失控了,我猜想它们是在打架,打得头破血流,阿爸使劲一咳,就能把它们的血咳出来。
阿妈哭着央求他,去医院吧,但这次,阿爸不听阿妈的话。他说,他哪儿也不想去,医院糟糕透了,气味不好,药液冰凉。
阿妈便去求然西普加叔叔。叔叔几乎不怎么说话,就抱起阿爸,放到自己的车里,要送他去医院。但阿爸跟然西普加叔叔说:“普加,送我去寺院吧,然仓寺。”
“去然仓寺?!”然西普加叔叔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普加,陪我去一趟老家的然仓寺吧!我欠他一块地毯啊。”
“你现在织不了地毯了啊!”然西普加叔叔说,“再说,阿哥,没有任何人责怪你。”
“普加,自己责怪自己比别人责怪自己更难过呢!”阿爸说,“我真的织不了地毯了,可是,我去给菩萨磕头请罪是可以做得到的。”
“阿爸,你不要走!”我哭着拉着阿爸的手不放,我从来没有这样不舍。
阿爸用无力的手替我抹着眼泪,看了我许久,才轻轻地说:“措,不要舍不得!这世间,舍不得的东西都会成为你的苦难。”阿爸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盯着那幅巨大的地毯,然后叹了一口气,紧闭了眼睛,不再说一句话。
突然,我就觉得阿爸好可怜,在我和阿妈来到他的世界之前,阿爸把身心都给了那一块块彩色的藏毯,自从有了阿妈和我之后,他又把自己全心全意地献给了我和阿妈。他欠寺院一块地毯,那是为了送给我一片“草原”。现在,他却要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去寺院,去请罪。我想起他常常看着我和阿妈在那幅巨大的地毯上跑来跑去的时候出神的样子。唉,怪不得他要说“这世间,舍不得的东西都会成为你的苦难”这样叫人难懂的话呢。
阿爸、阿妈和普加叔叔一起去了600公里以外的然仓寺,却把我留在了村子里。当然,婶婶会照顾我的三餐。婶婶待我很好,我放学回到家里,她一定在,而且为我准备好了饭。诚实地说,婶婶做的饭比阿妈做的好吃。周末的时候,婶婶会让我跟她一起去她上班的地方,但我会拒绝,因为我还是喜欢自己在家里。我有阿爸送我的那片“草原”,我还有夏朱,我们在一起,我并不觉得孤单。
16
夏朱陪我玩耍,陪我吃饭,陪我睡觉,我对它好像越来越依恋,不摩挲着它光滑的脊背和它彩色的翅膀,我很难入睡。
阿妈和普加叔叔一共打来过三次电话,阿妈说她和阿爸住在然仓寺。第三次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阿爸的声音,他在诵经,听起来,精神还不错。阿爸的声音让我有点激动,忍不住落泪,我多么希望我的阿爸赶快回来,可是阿妈却只是轻轻地叫着我的名字,并不说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心里真的害怕,害怕阿爸再也不回来了。虽然阿爸跟我说不要“舍不得”,可我怎么可以舍得下他?但我又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让阿爸好起来,马上回到我的身边。我更勤地跟着曲吉多吉去寺院,跪在菩萨的脚下诵经祈祷,希望他听到我的祈祷,保佑我阿爸健康,不受病痛折磨。
11月2日,是我的生日。
那天一早,婶婶提了很多酥油灯带我去寺院点灯祈福。这些酥油灯都是婶婶自己捻的灯芯,每一根灯芯都经过了婶婶的手和心,显得格外珍贵。
佛端坐在莲台之上,座下放着那只华美而珍贵的曼扎盘,曼扎盘里盛着信众们敬献的宝物。婶婶把酥油灯一只只整齐地排在曼扎盘的旁边,再一只只点亮。灯焰像一朵朵金色的花儿,轻轻地摇曳。看着它们,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突然出现放生羊的样子,它那天清晨敲开我家的门,把角抵在我的胸口上,留下角,然后默默地离开。
我低头看着我怀里的夏朱,不知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17
初冬的阳光,那么好。
去寺院的路,我很熟悉,但今天有些不同,连同路边的事物也变得不同。
五色的经幡在阳光下轻轻翻动。蓝色的幡是天空,白色的幡是云朵,红色的幡是火焰,绿色的幡是青草,黄色的幡是土地。这应该是这人世间最美的色彩了吧。
这些美丽的经幡在天地之间轻轻地飘着。现在,我要穿过这片绚丽,去寺院。
我虔诚地跪在释迦牟尼金像的脚下,再匍匐了整个身体,把额头、双掌和双膝都敬献给他。然后,再把我的夏朱放在那只装满了珍宝的曼扎盘旁边。
“夏朱,我把你敬献给佛祖。”我静静地看着我心爱的小马夏朱,它是放生羊最后的奉献,它是我阿爸最后的作品,它是为我赢得了人生第一个荣耀的夏朱,“夏朱,我只有你。”
我合起我的双掌,抵住我虔诚的额头和灵魂。
“佛祖啊,我没有经书上所说的七定——金、银、琉璃、珊瑚、玛瑙、砗磲和花朵,可是我愿意拿我最心爱的马儿敬献。这只小马,它有传奇的前世和今生,也许,它还有更传奇的来世,而且,它是我在这世间的最珍贵,也是我此时的唯一。现在,我把夏朱,献给您,只祈求您,保佑我阿爸,早些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