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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东方显出微白的晨曦。
停靠在招宝山下山神庙旁的大帆船,也在蔼蔼晨雾之中扬帆起航,顺着汹涌清澈的甬江而下,很快便消失在入海口方向。
侯三、二毛、春十娘和林小慧四人,则是乔装打扮之后,到杨公镇雇了一辆马车,吱呀吱呀往定海县城方向而去。
春十娘老家绍兴人,但被陈老西抢去已经十年,当时她才十七岁,正准备嫁人。
她人生最美好的十年,都是在贼窝里面度过,那种恐惧、害怕和无助没有太多人能够理解。
但她顽强的活了下来,因为她心中还有一个执念,想要回去看看父母,看看小弟小妹。
正是在这份执着的牵绊之下,她用身体为自己换到一个勉强可以生存落脚的环境。
直到遇到王云龙等人上瞎子岛抢钱。
现在,她终于自由了,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那些少女时候对于家的记忆,又一点一滴在心头浮现,慢慢变得越来越清晰。
“没有人低人一等,也没有人天生就贱,只是落难在此不得不这样而已……”
王云龙当初在瞎子岛说的话,如同泉水一样,时刻不停的回旋在她的脑海之中。
她都记不清自己和多少男人上过多少次床,因此早已无脸回去面对父母,至于嫁为人妇生儿育女,更是从未敢奢望过。
在大明严厉的礼教压制下,她能想到自己从被倭寇掳走的那一刻起,在父母亲人眼中,她就已经不干净了,浑身流淌着淫秽和邪恶的气息。
但这是她的过错吗?
虽然她一直都恋恋不舍要回家一趟,但直到踏上回家的路,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恐惧和无助,比当初被倭寇掳去时候的心态,并不差分毫。
而坐在旁边,一身旧布裙裹着头巾和面巾的林小慧,心情和她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这一趟回家,就像是还愿一样,满足她心中的一个执念,而且那魂牵梦绕的家,却更像是一座鬼门关。
大明礼教,吃人不吐骨。
不干净的女人,不配活在世上。
作为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子女,她更加清楚父母对她的态度。
因此这一趟回家,就是她们斩断执念的过程,从此以后,再无曾经的春十妹,更无曾经的林小慧。
有的,只是大明海外两位流落贼窝的风尘女子罢了。
不过幸好,这个世界并没有彻底抛弃她们,那位与众不同的黑瘦少年,给了她们重新生活的希望和勇气。
侯三和二毛装扮成为两位普通客商,先送春十娘和林小慧回家,然后再去浙江各府打探消息和寻找货源。
这两件事王云龙并没有给出任何确定的目标,因此他们的任务看起来既轻松,实则又不轻松。
侯三很清楚,这是王云龙给他一个投名状的机会。
若是做的好,自然会收纳他,说不定还能混成独当一面的心腹。
但若是做的不好,他可能就会被扫地出门。
毕竟当初他们之间的口头协议只是互相帮忙,他帮助带路抢钱,王云龙带他离开瞎子岛。
而王云龙最终已经给了他超额的回报,把抢到的银子单独分了他一份,两千七百多两,足够他在杭州苏州等地买一栋大宅子,从此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富家翁。
只可惜他的身份不允许,一个朝廷通缉犯,躲在岸上整日提心吊胆,远不如当个倭寇逍遥自在。
至于二毛,纯粹是出来打酱油吃喝玩乐,顺便监视侯三。
“大当家的还是厉害啊,拉拢了陈志安,以后整个杨公镇几乎都快成我们的地盘了!”
马车颠簸辘辘而行,侯三忍不住感叹。
“就是不知道这个陈志安会不会反水告密?”春十娘略有些担心皱眉。
“呵呵,大当家虽然年幼,但行事却十分大胆老辣,陈志安这种卫所官兵我见得多了,大部分都是酒囊饭袋,十个里面找不出一个有用的,他们打仗不行,但欺负穷人和捞钱却都各有所长,放心,陈志安为了自己和全家活命,必然不敢去告密。”侯三笑着说道。
二毛耸肩撇嘴道:“我以前觉得陈志安挺厉害的,没想到竟然这么怂。”
侯三嗤笑:“此一时彼一时,有人拿刀搁你脖子上你也怂。”
二毛干笑:“这倒也是,不过这王八蛋这么怂,捞钱的时候又胆子大的没边,我们这么大张银票他都敢收。”
侯三摇头:“不是他敢不敢收,而是他必须收,不收或许就已经喂鱼了。”
二毛一愣道:“不会吧,小五没说过要杀他,直说吓唬吓唬他而已。”
侯三再次摇头:“你还是不懂大当家,他当初杀杨成威的时候可是非常利索的,眼下身份早就不同,他再杀一个百户又有何惧,有这份杀威在前,陈志安除开乖乖的当狗,还敢干啥,不说这个了,这次大当家让我出来打探消息,我倒是心里没底,你们能不能帮我想一下该从何处入手?”
二毛摇头道:“你莫问我,我就是出来给你壮胆的。”
春十娘皱眉沉思片刻后道:“岛上的事我们这些女人也不懂,但小五哥眼下就像在下棋,每一步都是谋定而后动,因此他需要收集各方面的消息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走,我认为这是你最大的任务。”
侯三苦笑道:“你这和没说有啥区别,还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林小慧道:“其实我觉得小五哥的目标很简单,他说要先做生意,因此就要先打听哪些生意赚钱,还有货源来路和销路,甚至要去找到货源,然后再弄清楚运送渠道等等,另外朝廷和官场的动向也很重要,毕竟我们是海贼,随时都可能被官府追杀,只有确实掌握了朝廷动向,很多事就能轻松应对。”
侯三点头道:“林姑娘说的和我想的到是差不多,但贸然之间无法下手啊,看来只能慢慢来了,对了,林姑娘,你这次回去,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货源的事,毕竟你爹在苏州当主簿,也算是个很大的官了,那边丝绸特别多,我可是一点儿门路都没有!”
林小慧犹豫片刻,使劲咬咬嘴唇点头:“我试试吧,但成与不成就不知道了。”
侯三大喜连连道谢。
破旧的马车在官道上颠簸而行,越行越远,遥遥前方,隐约出现一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