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终于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丝喜悦。
我把他留下的工具箱整理了,那个十几年的箱子已经很多油渍铺满。里面有螺丝刀,钉子,扳手,钻头。锯子也有很多,有大的小的,细的宽的。我都按自己的意愿放好了位置,想放哪里都行,因为没人会再去关注这些废铁。埋葬完他的下午,我很焦躁,我努力去布置家里的东西,希望一切都放在正确好看的地方。或许是太久没有规律,或许是太久的乱麻,或许是太久的无助,反正我希望一切都整理好,一切回到秩序。我把窗台的灰尘擦干净,把自己的牙缸牙刷摆整齐。家里的地扫了好几遍,好多东西不要的我藏起来,让别人看不到。连续好几天我都在做这些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混乱的根源没了,一切要正常起来。
我爸是河南人,在我们这里叫做河南蛋,属于外地人。很显然这个戏谑的称呼,并且带有侮辱性。”你爸是河南蛋,哈哈哈”,我小学经常会听到这句话。后来我就不会提起来我爸是河南人的事情。他没有口音,因为来陕西已经很多年了。为什么来陕西,我不知道。可能是太穷了吧。我妈告诉我,说她小时候在河边玩耍,然后把一只鞋子丢在了河里,之后那个鞋子就被我爸捡到了,就遇到了我妈妈。我一直深信这个故事是真的。家里人多打扑克的时候,当大家打的正起劲,有的人炸起来,三个二落在桌子那一刻。满屋子飘扬的香烟已经充满了蘑菇一样打转,我就会告诉客人,我爸是捡了我妈鞋子才来陕西的。他们一群人哈哈大笑,我自己也很有成就感,因为我觉得我告诉他们一个真理,并且是他们都不知道的真理。再长大我知道这件事逻辑上是假的,可是直到我今天36岁我依然觉得那是真实的。
1992年,我3岁的时候就回去了。那时候没有高铁,只有绿皮火车,坐了整整一晚上的火车,妈妈带着我回到河南舞阳县。回家的第一天,我们去了大伯家里。大伯养了很多的鱼塘,都是大鲫鱼,于是捞了一个大个的直接红烧了。那时候很少吃鱼,所以我妈也觉得新奇,大伯专业的教我们如何小心拨开鱼刺,那天可是吃了两只大鲫鱼。到了晚上,村子的大喇叭响起来了,“二大队,村东头今晚播放电影铁道游击队,晚上八点”,连续喊了两遍。“二胖带上妹子娃娃今晚去看电影”,大伯笑着给我爸说,当时放电影一个月才一次,刚好我们回家就赶上了。那时候家里哪里有电视,所以看电影金贵着呢。我也是那个时候知道我爸是排行老二,所以叫做二胖,可是实际上他从来也不胖。
第二天,大婶子发现家里的黑狗,不动了。那只大黑狗我一进门就大叫,真的吓死我了。还好有妈妈护着我,不停的大叫。我拿了棍子还去戳了一下子,确实不动了。大伯告诉我狗吃了鱼刺卡住了,已经死了,我很难过怎么突然就死了,当时我不懂,只觉得很害怕。再后来,大伯就炖了狗肉给大家吃。那个狗肉吃了两天。“二胖运气就是好,正赶上吃狗肉”,我爸爸也是哭笑不得。
第三天,大伯带我们去了黄河边上。这里还有一些地,他拿着BJ牌的方便面,没有拆开,不停的捏着,就像盘核桃一样的不停按摩塑料袋。然后拆开,放进去调料,一边吃一边得意的给我爸爸说
“二胖,这个今年发大水比往年厉害,整个都漫了上来,这个田都淹了,好事呀”,
我爸一脸不可思议的问,“怎么是好事”,
“现在淹了的地,赔的都比种地赚的多呀”
我这才知道原来大家盼着发大水呢
再后来我们去了三爸家里的,花生地。他们种了好几亩,走的时候又弄了两麻袋。等回到家,我们就炒花生,煮花生一直吃了一个多月。
再后来我爸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放学回来我就喜欢闻那种木头的味道。家里有锯末,还有刨花,那种木香我一直记得,那就是家的味道。爸爸是一个木匠,他是很大舅舅学的。很小就会了,二十多岁大舅舅来了这边,他也就来了。木匠那就是有一门手艺在身上的,一般人肯定学不来。就那些工具都已经眼花缭乱。锯子有大锯子,小锯子,宽的窄的。而且你要用绳子勒紧,又保持弹性。还要去上油防止生锈。刨子也是有大小之分,大的适合粗木头,小的适合定型之后的薄片的打磨。在家的时候有很多很多刨花,他们堆在一起,卷起来。蒸馒头的时候太好用了,一点就容易着。烧炕的时候就不用它了,先用麦秆,然后用锯末。因为锯末烧起来很多火星,不容易起大火,比较慢。用别的木材那估计晚上就要冷了,可是锯末能保证一晚上都是热的。当然也有意外。有一次直接把炕烧着了。我妈着急的大喊,“着火了”,爸爸却很淡定,就把褥子卷起来拿出去,再浇了一盆水就好了。我也很开心,因为总是让我很痒的跳蚤的觉得他们也被烤熟了。
如果说爸爸在武屯镇是心灵手巧,那真是公认的。凳子他会做,桌子他会做,门窗他会做。开始他会选木材,桐木,桃木,首先确认材质。然后开始放在电锯上破开。电锯是用发动机带的大齿轮。齿轮上有锯齿的铁盘。有大有小。爸爸会把木头拿手托着放平台,然后推过去,木头就会破开,旁边的老皮不要了,推过去后他会灵巧的换手接住。电锯的声音很刺耳,非常难听,爸爸一干活我不在家里呆着。但是他好像听不到一样。我一直觉得他会出事,因为那个电锯实在太锋利了,不停的旋转,我总觉得他会失去手,如果碰到了怎么办?如果他成了残疾人怎么办?只要那个电锯声响起来,我就会觉得它会吞噬爸爸。迟早会出事,迟早他会没有手的。
木头破完之后需要划线,老爸的笔都是扁的那种,有各种型号,我曾经也想偷几个用,后来实在太难用了,那个是木工专用的笔吧。他还有一个打线的小滚轮,里面有墨汁,一头用小丁头固定,一头放直,只需要一拉,凭着弹性就会印在了木头块上,然后按着线继续用锯子切。再后来就要用到榫卯结构,这个才是最精妙的。用电钻选出来孔,并排两个就是打孔,然后钉入切好的前段,当然还需要白色的乳胶漆涂抹,之后晾晒。基本框架固定好了之后就可以打磨,有各种型号的砂纸,粗糙的表面开始光滑,摸上来也很舒服。后面就是上漆了,红色,蓝色,当然还有清漆,可以保留木头的纹理,像贴了一层薄膜。
妈妈生我的时候,疼了很久,她说她扶不住墙。80年代只有一个卫生所,她产检去了一次,自己都忘记检查什么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我爸用架子车拉着她,铺了一个大被子,火急火燎的去了卫生所,下午就生了我。再下午就又坐着架子车回来了。再后来那个冬天可够他受的了。我不停的哭,没日没夜的哭。还不停的拉屎,整个肚脐眼哭的鼓起来了,又发炎红肿。爸爸也是第一次当爸爸,气的扔到床上。过一会没办法又抱起来。房子里面挂满了我的尿布,真的像头像的旗帜一样。脏了就洗,赶快挂在炉子上晒干,那时候的腊月冷起来屋檐上都是一巴掌长的冰溜子。
反正我就这样大了,再后来三个月又去外工地干活,做木窗。然后就是有谁家有活就这一家呆一两个月。我们相处的时间其实很少,更多的日子他都在外面,陌生又熟悉的一个人。
三岁爸爸给我做了一把枪,他选了段好木材。枪托,瞄准器都有。为了有一个背带,你找了一张牛皮专门割开,那把枪除了没有子弹我觉得就是真枪。那时候我经常背着去玩。到哪里我都觉得自己是明星,因为别的小孩太羡慕了,他们围着我摸来摸去。我会一会突然在土堆里面趴下,做瞄准姿势。一会又翻过矮墙,半堆找到小洞射击准备。再捡起来土疙瘩作为地雷扔出去,配上自己diu. Diu的声音玩一下午。
武屯镇有一个芦苇林,就在电房的旁边。为什么我记得这么清楚,因为总是停电。停电了就去电房看他们推闸,几个电工来到门口,里面一大堆很高级的机器,呜啦啦次啦啦的响,然后就是冒火星。总之很神奇!来电了就满村子大喊,“来电了,来电了”,当然了可不止我一个人,一群小孩子都会喊起来,反正一边跑一边喊就是很快乐,晃动的蜡烛到琥珀色的灯泡,总感觉从动到静。芦苇林是老黄家的。老黄是唯一一家做粽子卖粽子的,因为只有他家里有芦苇叶,每到端午全村的人会去他家买粽子,配上蜂蜜一起吃太美味了。那时候他家的院子晒了好多好多芦苇叶,我总是惊奇这是怎么做出来的,怎么是褐色的,为什么要包着。当然老黄任你是谁也都会记得他,除了他家门口的芦苇林,电房,还有黄牛。他家门口有三只黄牛,特别特别大,也很壮,鼻孔子穿些铁环藏在石柱上。冬天的大黄牛吐出来的气像我看过的动画片蒸汽机,呼呲呼呲。他们会一边吃麦秆一边拉屎。那些屎掉下来就是一大坨,而且他们会堆叠起来,第一坨第二坨第三坨,三层,形成明显的层次。夏天真是奇臭无比,因为每次从地里回村,他就是第一家,仿佛在迎接我们。直到今天我看到很多动物都会不自觉的的感觉自己依然闻到了那个味道。黄昏时候老黄也会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他姓黄又养了老黄牛,真是谐音。我还记得他的奶。因为他总是光着上身,他的奶很大,下坠。作为一个小孩我不理解男的怎么也有这样的奶。直到我长大才知道那是胖的才有奶,圆鼓鼓的肚子,加黑黝黝的皮肤,还有自己的芭蕉扇,配上旱烟这就是我记得的老黄,再后来没几年他就死了。芦苇林也没有了,因为他儿子也不会包粽子。
我的枪就是丢失在芦苇林。我们去里面探险,看不到天空,只有芦苇,沿着里面的交叉的路不断寻找出口,又刺激又惊险。他们说还有坐窝的鸟蛋,我们就去找,可是找来找去窝是找到了没有鸟,我就把窝拆了,抱在手上依然觉得好玩。我的枪却找不到了,那个下午我在芦苇荡跑了一圈又一圈,手割破了,脸磨出了血丝可是还是没找到。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那种感觉,那把枪一直像一个疙瘩一样在我心中堵住。因为那是爸爸亲手做的礼物。
一年级我们用文具盒,爸爸又给我做了木头的。他把一块木头掏空,挖了一个缝隙在两边,然后一块三合板插入缝隙就可以抽拉,他贴心的把板子设计成了圆角型。整个班的同学的觉得好新奇,还有木头文具盒。他们围过来看,我嫣然成了一个大新闻。我画了很多画在上面,有太阳有鲜花,用油笔,因为铅笔我怕弄脏容易掉。还买了包青天的贴画贴在里面,展昭帅气的拿着剑,他的帽子两个流苏更是帅气。张龙赵虎在两边。那个时候我觉得这就是最精美的艺术品。
他一直很瘦很瘦,在我记忆中没有胖过。整个人也很精神,只不过拍照笑起来有点傻里傻气,憨憨的。我翻到了他和老姨夫在公园的一张合影,穿着绿色的中山装,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带着蓝色绿色相间的花纹,我数了数,露出来五个牙齿,都是白的。爸爸一直很爱干净,那时候没有热水器。大夏天他就去楼顶洗澡,准备一盆晒好的热水,端上去。有时候还让我去搓澡,我就慢悠悠爬上平房给它搓背。他总是说用劲,我可是使劲了,可是也搓不下来什么。我是怕爸爸的,因为他打人喜欢用毛巾打人,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那个毛巾抽在身上是真疼呀,这可能是他的独门绝技吧。
渐渐的就这样过着,好多年过去了,从婴儿到儿童到少年。妈妈常说“以后要对你爸好,他付出太多了”。是呀,那时候他做了上门女婿。刚来家里还是茅草房,都是土墙,然后房顶用麦秆堆起来。下雨太大麦秆湿了就会有洞,家里就得准备大盆小盆,再后来越来越大,只能买了一大块油毡扑上去。茅草旁边种了葡萄树,秋天结满了紫色葡萄,妈妈爷爷还有已经眼瞎的奶奶拍了一张合影。我穿着开裆裤,笑嘻嘻,唯独没有爸爸。他干活赚钱,赚了钱给奶奶治病,总是那些年的钱都没有了。再后来奶奶就去世,然后家里好点盖了新房。爸爸终于把他的自行车换了摩托车。那辆自行车骑了最少也得十年了,特别的爱惜。每次都要加点油,然后转动车链,保证均匀的涂抹。爸爸给自己缝制了一个皮革的小袋子,挂在杠子上,可以放一些东西。别人总说,“国才是个细发人(细心人),家具弄得好”,他把自己的锯子尺子都放在自己做的大箱子。大箱子又用旧的自行车车胎做的弹性扣,每个工具分门别类。
我们之前的对话,或者谈心很少很少。初中的一个晚上,我回家很晚,那次是老师让我们去讨论明天考试的一些事情,在办公室呆了很久,正常是九点多可是那天到了快十点还没走。爸爸来找我,他放心不下。初中的我基本跟他一样高了。在门口我看见了他,“怎么这么晚了,我不知道教室,只能在门房一个一个看着”
“老师让讨论作业,一直到现在”
爸爸没说啥,摆手让我跟着他,“快走吧,回去饭凉”
我于是就跟在他的身后,我们也没什么可以说的。那天我们走在漆黑的马路上,周围都是低矮的商户,下过雨的路上反射着黄色的真芒。我也不知道讲什么,也觉得没什么讲的,自己看着一滩水反射的黄色,走过去让它不再静止。就这样我跟着爸爸走回了家。那个夜晚一直刻在我的心中,至今想起来历历在目,那是很少我们一直“散步”的时光,就我们两个。
因为这边基本没有什么亲戚,所以过年基本也都在家。唯一有两三个都是父亲的朋友,都是跟他干活认识的。说到过年走亲戚我是很害怕的,因为我要陪爸爸去包叔叔家里,我只知道很远很远,要骑自行车过一个桥,然后过好多十字路口,再拐弯,在我的记忆中那条路很长很长。唯一让我这个小孩开心的就是可以看到一条大河,每次我路过就会好奇大河里面的鱼是不是很大,是不是可以抓着吃。是不是会有小孩子会淹死在里面,是不是有人撑着船会在河面上,但是每次路过其实只有几个采砂的大卡车而已,别无其它。因为路程太远,我很累很累,爸爸用绳子绑住我的自行车。他告诉我技巧,刹车的时候一定记得也要刹车,不然那条绳子会搅拌在自行车轮胎之中。所以一路上我都小心翼翼,累了爸爸就会使劲多拽我一会。
到了包叔叔家里无非就是聊天,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思。包叔叔比爸爸看起来老很多,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而且留着大胡子。他给爸爸讲了很多他做木工的经历,这一年的很多故事。“三国里面的亭子就是我做的,还有很多古建筑”,他自豪的拿出拍的照片,给爸爸看。还有一些椰子,他开心的给我们从袋子中拿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椰子,很大,外面有一层毛皮。我很奇怪这种大个的食物是怎么吃。包叔叔砸开椰子,给我倒入杯子中,我喝了几口感觉特别干涩,一点也不好喝。这可是从海南那边拿来的,他开心的给我爸爸介绍着,那个年代从海南到陕西真是很远,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么重的椰子背回来的。我感觉还是喝茶叶吧,因为包叔叔喜欢泡茶的时候放糖,所以很甜,比椰子好喝多了。
天气已经转凉了,立秋刚过下午的烈日还是很大,凉风吹来如果只穿衬衣还是很冷。爸爸穿着黑色的西装,衣服很大,把他的身子骨衬的更加瘦弱。他提着拿回来的检验单子。从那天之后我知道他得了癌症。
一切来的太突然,突然到那么的不真实。这么多人为什么是我?周围全是同学,他们也有父母怎么没有呀!不停地我问自己,这是不是开玩笑。这样的桥段好像只有小学老师组织捐款才是真的呀,那时候捐款说同学的爸爸得了白血病,可是为什么这些会发生在我身上。
之后的日子,一切都是灰色的。北方的冬天特别冷,大家都穿着厚厚的棉袄。爸爸也是,他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干练,穿着厚棉袄,一双后拖鞋。他喜欢午后晒太阳,一个人坐在那个小板凳上。我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他或许在回忆过去健康的日子吧。那时候我看了很伤心难过。
过年的时候他也不会跟我们一起吃饭,他觉得自己生病了不要传染给孩子,尽量离孩子远点。他躲着我们,自己一个人住在前院的房子。他自己做饭,自己烧水,一个巨大的水缸放在他的房间,他就不用总是出门打水。他给自己封闭了一个适合自己的空间,不去打扰别人,也不想别人打扰他。偶尔有人会看他,但是大多数人都避而远之。因为怕借钱,怕这样的病会感染他们。以前经常陪他喝茶的老朋友也很少再来了,这个家也是冷冷清清。
下过雪后,到处一片白茫茫。我喜欢走在后院的小路,因为可以躲开那些遇到的熟人。虽然这条路很过荆棘,很多掉落的干杂草,很多已经化开的泥泞。我还是觉得这条路让我感觉更舒服。上学放学,一切都是麻木的,我的成绩也是越来越差,我也不再关心成绩,倒数的分数我不会去看。总之我试图麻醉自己。
爸爸越来越瘦,那种瘦真的是脱相了。他的脸颊上个骨头完全裸露了出来,那些皮皱着耷拉在旁边。小腿已经更小棍子一样,青筋像绳子一样爬在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