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多元化的新气象 新怪异

当民众手上也有财富的时候,政府就无法控制很多资源了,特别是教育资源。明朝的“官学”分为府、州、县学,每个府有40个名额,每个州有30个名额,每个县有20个名额,这些人叫作“廪膳生”。

如果被选作廪膳生,国家提供教育经费,家中还可以有两个人免除杂役。之后增加的学生被称为“增广生”,又增加的叫“附学生”,待遇也和廪膳生一样。包括增广生、附学生在内,一个府学也不过是120人的名额,远远满足不了求学的需求。

所以,此时出现了自由讲学的形式。比较早的是江西的吴与弼、胡居仁,接着有广东的陈献章,等等。这些私人讲学的教授,无论是个人的品格,还是学问精神,都是超出官学教授的,所以得到大家的赞赏。于是,社会开始出现了第三种价值标准——文化。社会也开始进入第三个阶段。

有一句话说“衣食足而知荣辱”,温饱解决了,才谈得上关注文化。但是,难道衣食不足就可以不知廉耻了吗?当然,衣食不足而不知廉耻,有的时候会得到同情的。还有一句话“饱暖思淫欲”。思淫欲的意思是希望享受更好的日子,希望享受有文化娱乐活动的生活。

所以,明朝建立100年前后,也就是明宪宗成化年间(1465—1487),出现了新气象。什么新气象?印刷业开始火爆,他们印的第一批书是《育儿必备》《家庭必备》等,都是生活上用得着的书。我看到明朝这些印刷品时非常惊讶,因为我是在1980年前后,才在我们的书店里看到这种类型的书,而明朝那时就有这样的书大量出现。另外还有唐诗、宋词、歌谣、词话等文艺作品出现。

不仅如此,在明朝前期被禁止的风水师、星相师、面相师、黄白术师也统统出来了。这些人在当时属于“科技人才”。我举个例子。在古代,北方不下雪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古人认为这样会引发虫灾。这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认识,因为不下雪,一方面虫卵没有被冻死,另一方面来年旱灾也容易发生,而蝗虫正喜欢干旱的环境。北方不下雪的时候怎么办?张天师团队选定吉日,然后祈雪,但实际上这就是一次古代的天气预报。

此时,文化成为第三种价值标准。也就是说,有本事的人可以做官,可以经商赚钱,还可以玩文化,这就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三种价值标准递生及并存,标志着明代多元化社会的到来。王阳明及阳明心学,正是明代这种多元化社会的产物。

王阳明出生在明朝建立的第105年,此时明朝进入了一个“好玩”的时代。

和王阳明同时代的,还有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人物,有被称为“吴中四才子”的祝枝山、唐伯虎、文徵明、徐祯卿,还有李梦阳、何景明等明朝的“前七子”。其中,唐伯虎比王阳明大两岁,李梦阳比王阳明小几个月。

那个时代发生了许多新鲜的事情。比如,奇装异服的出现。当时的人们,当然主要是北京居民,人无分男女,出门多服“马尾裙”。马尾裙是朝鲜进贡的使者穿的一种用马尾巴编织的袍服。这种服装在北京流行以后,一时之间北京的马都变成秃尾巴马,马尾巴都被剪去编这种裙子了。这件事情让我想起改革开放初期,我在南开大学访学,一次洗完澡出来换衣服,突然发现一个穿着花衣服、扎小辫子的人,后来那人一转身,我才发现原来是个小伙子。一个小伙子扎个辫子、穿花衣服,在那个时代,真是惊世骇俗。

伴随着奇装异服出现的,是“靡靡之音”。打情骂俏的民歌时调出现了,如《山坡羊》《打枣竿》《捏泥人》《不分离》等情歌,一下子全冒了出来。说到这里,我想起改革开放初期,邓丽君风靡全国,也想起1983年李谷一在春晚上演唱惊世骇俗的《乡恋》。两种艺术形式都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

这个时期还有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发生:出现了大量“传奉官”。

一开始是宦官拿着一张纸片在左顺门(现在叫协和门)传奉圣旨,宣读某人做什么官。某些人做什么官,吏部官员用一张纸片记录下来,按照“传奉”的圣旨命官。后来一次“传奉”的名单太多了,记不过来,宦官干脆直接把纸片给吏部官员。第二天早朝的时候,吏部官员按规矩上奏,皇帝如果说属实,就任命名单上的官员。后来,皇帝甚至连这个程序都不需要了,直接任官。这些官员就叫“传奉官”。

当时北京街头多了很多“传奉官”,本来文官在北京只有2500个名额,地方官充其量最多同时有1000人到北京朝见,合计不会超过4000人,而这种“传奉官”,最多的时候达到4700人。这些人都没有经过吏部考察,没有经过科举考试,也就是说,他们都是没有经过“组织程序”的人。

这些官员最多在什么地方任职呢?主要在工部、太常寺、太仆寺、锦衣卫。当然一般都是闲差,但是人数特别多。因此,“传奉官”常被视作当时的一大弊病,因为消耗了很多俸禄。我曾经专门将这些“传奉官”分类,结果非常有意思,4700多人中,竟然有1300多个能工巧匠归工部管。这些人凭借手艺,创造了无数物质文化,最高官至正三品。当时有两个“传奉官”名“祥”,一个叫作蒯祥,外号“蒯鲁班”,是木工;另外一个叫作陆祥,是石工,雕琢玉器的。两个人通过不断提拔、不断“传奉”,成了正三品的工部侍郎,食二品俸禄。

“传奉官”中有1100多个藏传佛教僧人。当时有许多人抨击这些僧人,认为国家花了太多钱养这些僧人以及他们的寺庙。但这些抨击也只是一些书生之见。当时四川、云南、甘肃、青海、西藏等建有藏传佛教寺庙的地区,一旦发生了状况,只要这些僧人写封信过去,可能就解决问题了,而不需要动用军队。这可以说是汉人政权处理少数民族事务和宗教事务的一大进步。

“传奉官”中还有200多个民间文学家、200多个书画家,还有两三百个各种各样的术士,如黄白术、房中术、风水术、星相术等。他们挂衔及领取俸禄的衙门,或者是太常寺、太仆寺,但更多的是锦衣卫,一个锦衣卫的“传奉”都指挥使,真实身份可能是著名的书画家、神秘的风水师。

当社会来到一个转型期,一些合理的社会需求,往往以荒诞的方式出现。但是,随着多元化社会的继续,到正德、嘉靖时期(1506—1566),工匠、术士、艺术家们开始不稀罕这些虚衔了,他们通过自己的文化产品、物质产品,得到社会的承认。

所以,这里也和大家交流一个观点:当人们不在乎政治头衔时,社会就真正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