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终了

弥留之际,上野春望着一朵花,心想:一切都缘起一朵花。实际上,他的一生与三根“线”相系——第三根,仅仅是一朵花。一方小巧的寺庙花园坐落在他的面前,甘愿成为布满象征的一隅微景。千百年来的精神探寻最终凝结于这精致的布局中——他为此惊叹,转念又想:那么努力地追寻意义,而终究,竟归于一种纯粹的具象之“形”。

毕竟,上野春属于追求“形”的一类人。

他知道自己即将辞世,心里自话:终于,我归于万物。远处,法然院的禅钟敲响了四下——于他,这尚存于世的强烈感知令人晕眩。面前的花园:三块石头、一棵松树、一片沙地、一盏石灯笼和几处苔藓,被白墙灰瓦围绕着。园外,便是东山。这座寺名为真如堂。将近五十年的时间里,上野春每个星期都会走上一遍同样的路线——先去山上的主寺,再往下穿过墓地,最后回到寺院的入口。此外,他也是这儿的布施大户。

毕竟,上野春十分富有。

落雪在山涧的岩石上消融——他是看着这般景象长大的。溪流边是一座小小的家宅,对岸是一片高高的松树林,伫立于冰霜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自认为对自然物质情有独钟,诸如岩石、水、树叶和木头。后来,当他明白了心中所爱其实是这些物质的“形”时,他成了一名艺术品商人。

艺术:系着他生命的三根线之一。

当然,上野春并非一夜之间就成了商人。换个城市又遇见良朋是需要时间的。二十岁时,他转身离开了大山,撇下了父亲的清酒产业,从高山市来到了京都。他当时既没钱也没人脉,但有着一笔不寻常的财富:尽管他对外界一无所知,但他了解自己。那是一个五月,上野春坐在木地板上,他如清酒般清晰地预见了自己的未来。四周,禅寺院落里有簌簌响声——一位当和尚的表亲此前在这儿为他安排了一间卧房。对前路的笃信与充裕的时光交合,赋予他一幅幻景——未来究竟会在何时、何地,是何面貌,概不知晓;但这幅幻景告诉他:一生致力于艺术,他定会成功。他的卧房面朝一个遮阴的小花园。远处,太阳在一片高大的灰竹上洒下熠熠金光。玉簪和冷蕨丛中长出几株鸢尾花,其中一枝尤为高挑,也最为纤细,随着微风摇曳。某处,钟声响起。时间淡去,上野春感到自己就是这朵花。而后,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五十年后的今天,上野春看着同样的一朵花,十分讶异——竟又是五月二十日的下午四点钟。不过,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是在自己的内心看到的这朵花。相似之处还在于——鸢尾花、钟声、花园一并都在。此外,他还注意到一点:当下,在这一切之中,痛楚消融不复。他听到身后有声音,希望自己能独自待着。他想到圭佑正在某个地方等着他的死讯,心想:生命的形态凝练于三个名字中。

春,不想死的人;圭佑,不能死的人;罗丝(Rose),会好好活下去的人。

他的安息之处是在寺院住持的私人属地内。住持是圭佑的胞兄,而圭佑则是帮上野春达成毕生志愿的贵人。柴田两兄弟出身于京都一个古老的家族。这个家族自古就为这座城市供以漆匠和僧侣。由于圭佑既讨厌宗教又不喜漆器的闪亮,所以他选择了陶艺。不过,他同时也是一位画家、书法家和诗人。值得一提的是,春和圭佑的相识,最初缘于一个碗。春看到这个碗,便知晓了他一生的志趣所在。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作品:那个碗以某种让他难以置信[1]的技艺呈现出新旧交融的特质。另一侧,一个男人瘫坐在椅子里,看不出年纪,似乎有着跟这个碗如出一辙的质感——倘若可以这么说的话。男人喝得酩酊大醉。在春的面前,呈现着一道解不开的方程式:一边,是一个具备完美之“形”的作品;另一边,是它的创造者——醉汉一枚。经他人介绍之后,圭佑与春在清酒中结下了一生的友情。

友情:与上野春生命相系的第二根线。

今天,死神借花园之貌降临。除了相隔半个世纪的两个时刻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消逝不再了。一片云掠过大文字山的山峰,撒落鸢尾花的清香。他想:只剩这两个时刻和罗丝了。

罗丝:第三根线。

注释

[1]原文为斜体,表强调,在本书中均用仿宋区分,下同。——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