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于是我变成了熊(2)

傍晚回到家时,凛子正一如往日般准备着晚饭。

“工作一天辛苦啦!”

“啊,嗯……”

我一边回答着一边摘下领带。理一郎扬着天真无邪的笑脸,朝我飞奔了过来。

“你回来啦,爸爸。”

母子俩似乎从未怀疑过我已不在公司工作,更想不到在住宅展看到的那头熊其实就是我。为了掩盖身上的汗臭味,我立刻冲进去洗了个澡。

换上居家服后,我们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开始吃晚饭。我这一顿饭吃得食不甘味,也没怎么说话,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今天在住宅展看到的情景。真的是你吗,凛子?真的是你吗,理一郎?那个男人是谁?我很想问个究竟。简单来说,我怀疑凛子出轨了。她是不是已经对我厌倦,转身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去参观住宅展也正是为了选择再婚后的爱巢吧?

但我不能问,如果我说自己在白天的住宅展上见过他们,就会被反问:“为什么你不在公司?不是说要去加班,所以无法陪伴家人吗?”那我就不得不坦白自己被辞退的真相了,这太可怕了。

“对了,你们今天都做了些什么?”我只能旁敲侧击地询问他们白天都做了什么。

“我带着理一郎去买东西了。”

“嗯,就你们两个人?”

“就两个人啊。”

真的吗?你在说谎吗?

从凛子的神情中看不出端倪。

“对了,理一郎今天拿到了一个气球。”

“气球?!在哪儿拿的?谁给的啊?”

“商店街上新开了一家便当店,今天有开业活动,路过的孩子都能免费得到一个气球。”

“气球呢?现在在哪儿?”我问理一郎。

“破了。”

“回来的路上破了,所以我就扔了。”凛子在一旁补充道。

“是吗?破了啊?这样啊……”

我夹了一口筑前煮[1]的蔬菜放进嘴里,依旧吃不出味道。

理一郎才五岁,真的会事先和凛子统一口径,对我撒谎吗?平时他故意撒谎捉弄人的时候,脸上一定会带着“奸计”得逞的笑容,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在耍“阴谋”。但今天的理一郎脸上十分平静,丝毫看不出在隐瞒什么。

掷个骰子吧。

如果掷到“中奖”,就能得到小点心哦。

即便没有中也别担心。

机会还多的是呢。

工作日,我套上小熊人偶服,站在闹市区的一家大型电器店门口。孩子们围在我的身边,纷纷伸出小手摸着毛茸茸的人偶服。店里正在举办一个游戏活动,进店的顾客都可以投掷我们事先备好的要用两只手才能抱住的巨大骰子,掷出“中奖”后就可以得到小点心作为奖励。所幸,孩子们似乎都很喜欢这项活动。

想和我一起拍照?

我可以吗?

这不是什么有名的卡通人物,真的可以吗?

和分发气球的工作不同,这一次,我只要站在那里就好。看到我这个叔叔时,孩子们总会扑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朝我伸出手来。这时,我就会为他们跳一支我的独创舞蹈,这还是我为了哄理一郎而编的舞呢。我会同时摆动自己的手臂和臀部,然后有节奏地摇摆自己的身体。只有我能做出这么有趣的动作。看到我的这支舞后,孩子们全都开心地哈哈大笑。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住宅展当日的情景,这让套着人偶服的我顿时就心烦意乱起来,心情也随之跌入谷底,也就没什么心思再跳舞了。

游戏活动结束后,我在停车场的小货车内脱下人偶服。若要穿脱那种大型且做工良好的人偶服,就需要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而我穿的这种小熊人偶服则不然,哪怕是个狭小的空间,也足够我穿脱了。因为这件人偶服的躯干部分用的是那种单薄、廉价的布料,就像是把一条棕色的毯子加工成人形。我自己就能够到后面的拉链,在穿脱时也就无需他人帮忙。

“您辛苦了。”

脱下人偶服后,我与工作人员道了别,便开着小货车返回事务所。我把装着人偶服的箱子丢进仓库后,就开始和同事一起确认后续的工作安排。

人偶服预约租赁的生意不算火爆,每周能有一个订单就足以让我们满足了。我们的租赁客户大多会选择在适合亲子出游的周末和节假日举办活动,所以工作日闲着无事可做的情况是十分常见的。

在不用穿着人偶服工作的早上,我也会按时出门假装去上班。我和其他身着西装的上班族一起挤上早高峰的满员电车,然后开始思考在傍晚前该去哪里打发时间。

我会在想学习的日子里泡在图书馆,读上一整天的资格考试参考书。如果能考下某个资格证,找工作也会更容易一些吧。于是我陆续学了TOEIC[2]、危险品管理员、介护福祉士[3]等也许能在找新工作时派上用场的各种知识,也准备了简历和职务经历书,并投了许多公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偶服租赁生意不佳倒还算得上是件好事,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用于寻找新工作了。

倒不是我不喜欢扮作小熊陪孩子们玩,主要是这份工作的收入太不稳定了,难以支撑一家子的生活用度。所以我得尽快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得养家,得为凛子和理一郎提供生活的保证。

可是,我总会忍不住想起住宅展当日的情景。我分明从人偶服的开孔中看到凛子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理一郎拿到气球后开心地跑向他们。那一幕让我感到焦躁,让我很是不安。

或许,我也马上要被这个家庭辞退了,或许凛子和理一郎正计划着解雇我这个父亲,雇用一个新的父亲。

从那一天起,我总会有意无意地在聊天儿时试探他们,每天都会留意凛子身边是否出现过可疑的男人,我也问过理一郎是否见过母亲和其他成年男子说话,但始终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可惜啊,那天在住宅展看到他们三个人的时候,我无法看清那个男人的脸。他到底是谁?到底和凛子是什么关系?只要一想到这些问题,我就静不下心来做任何事。

“我走了。”

“路上小心。”

某个工作日,我照例出门假装去上班。虽然这一天没有人偶服租赁的订单,但我也不太想为了考资格证而学习,便决定姑且坐着这辆满员电车到市中心去,总之就是离家越远越好。如果在附近溜达,说不定会被熟人看到,自然而然地,凛子会被问到“您先生没去公司上班,他还好吗”之类的问题。

在商业街附近的车站下车后,我打算先去公园走走。冷风阵阵,四周不见一个玩耍的孩子。透过苍郁葱翠的树木,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

严寒中,我弓着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不知不觉间,公园的长椅上出现了越来越多和我一样穿着西装的人,而且个个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都是些被解雇了却无法对家人说的人。他们或是目光空洞地撕着再也用不上的名片,然后扔进垃圾桶,或是低声咒骂老板以打发时间。

其中的某些人已经互相认识并聊起了天儿,他们萎靡不振地倾诉着自己的近况。

我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瞒着他们一个月了。”

“我都瞒了快半年了。”

“那个总是坐在喷泉边的人呢?最近怎么都没见过他,找到新工作了?”

“你还不知道?他上吊了,他的人生结束了。没工作的事情还是被他妻子发现了,两个人大吵了一架,然后就……”

我不能在这种地方待太久,因为这儿的空气太凝重了,每个人看起来都是死气沉沉的。

我还是找个快餐店之类的地方吧,不仅便宜,而且即便待上一整天也不会被店员驱逐。我起身走出公园,挤入车站前闹市区的人潮中。

就在我走到十字路口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有人叫我的声音,便停下了脚步。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前公司的同事,不是那位介绍我做人偶服兼职的好心前同事,而是一个我不太想看到的前同事。

“哟,好久不见啊。”

他朝我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这个男人是出了名的性格乖张,听说许多临时工被他欺负到辞职。更糟糕的是,他的业务能力十分优秀,哪怕向上司们反映他的职权骚扰行为,上司们也总会为了袒护他而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从未真正解决过问题。

“找到新工作了吗?”

前同事将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俨然一副跟我十分亲密的模样。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块名表。前同事单身,可以把所有的工资都花在自己身上,据说他有一笔不菲的存款,开的是进口汽车。不过我对此丝毫不觉羡慕,真的,因为我有凛子和理一郎,我有自己的家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比这位前同事幸福得多。

我回答道:“新工作啊?唔,倒是面试了好几家,不过还在犹豫该去哪家好。他们倒是想让我尽快到公司入职,但他们提出的待遇不太令我满意,所以我姑且都拒绝了。”

这当然不是真的,我撒谎了。我的这位前同事就喜欢看别人倒霉的模样,我得虚张声势,决不能遂了他的意。

我和这位前同事站在闹市区的十字路口旁聊了好一会儿。其实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可又想知道之前在前公司参与的那个项目如今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和他聊下去。前同事一边说着话,一边上下打量着我。

“我说,你刚刚说的话是骗我的吧?”前同事问道。

“刚刚的话?”

“你的皮鞋上还沾着公园里的泥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算了,我也该走了,公司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呢。我可不像你这么闲。”

前同事一脸满足地眯着眼。

“夫人最近还好吧?”

“……嗯,很好啊。”

前同事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般突然大笑起来,然后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凛子挽着那位前同事的手臂,然后离开了我。

“他的收入比你高,存款似乎也不少。跟着他一定能过上好日子,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理一郎也紧紧地抓着前同事那戴着名表的手腕。

“爸爸再见。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我的新爸爸了。”

“是的,放心吧。我会让他们俩过得幸福。”

前同事说完这句话,便带着我的妻儿离开了。我拼命想要追上去,可我的脚就像陷入沼泽般不听使唤,渐渐地,就连我的腰也动弹不得了。

“等等我!等等我,凛子!理一郎!不要离开爸爸!”

我大叫着伸手,想要抓住他们。就在这时,我醒了。

我看了看旁边的被褥,发现凛子和理一郎都在睡觉。这是梦,只是梦而已。但我的心依旧跳得飞快,依旧觉得难以呼吸。

我离开被窝,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我用双手捧起一掬冷水泼到脸上。透过镜子,我看到了自己可怕的脸。

一想到前同事咧着嘴笑的模样,我内心的怒火就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他一定是在嘲笑我,一定是看透了我的虚张声势,他一定很得意吧。他的前途一片光明,坐拥巨额财富,过着安逸舒适的生活,这让我嫉妒得发狂。那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可恶,真是太可恶了。我会被辞退,说不定也是拜他所赐。那个男人过去总和上司一起出去喝酒,肯定是在巴结上司,说不定还顺便说了我不少坏话。他一定告诉上司,我是个对公司毫无用处的废物,上司也一定相信了他的这些鬼话。一定是这样的,要不是这样,可就太奇怪了。对于我的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公司就全然没有看在眼里吗?非得要辞退我吗?气愤的泪水瞬间喷涌而出,我紧抓着洗手台的边缘,他们都在羞辱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我要杀了那个浑蛋。

我听到了狗的低吼声,大概是邻居家的狗吧。不过这个声音似乎又与平常的狗叫声略有些不同,听起来不像是来自屋外的声音,倒像是就来自我的耳畔。仔细听了一会儿,我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声音的源头竟是我自己。我的喉咙发出了一种如野兽般的低吼声。

我站在镜子前愤怒地低吼,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回声般、任谁听了都会认定是兽吼般的声音从我的身体迸出,就连镜子的表面都在为之颤抖。

“爸爸身上有股小熊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我催刚睡醒的理一郎赶紧穿衣服时,他突然这么说道。我闻了闻自己的体味,不过并没有闻出什么奇怪的味道。原以为是人偶服的气味已经开始渗入我的体内,但看起来并非如此。理一郎说的味道,大概就是老人味吧。

我小时候也闻到过父亲的老人味,是一种男人特有的野性气味,闻着就像是一头浑身长满体毛的大型动物。老人味的成分也许是因人而异的,不过若我和我父亲的身上散发着相似的气味,那么理一郎闻到后会联想到小熊的气味,也就不无道理了。

不,不是小熊,而是一头真正的熊。

不是那种看起来憨厚可爱的小熊,而是那种偶尔会下山来吓唬人的大熊。

我的身上散发出的,应该就是一头大熊的气味。

注释

[1]一道以鸡肉为主料的日本家常美食。

[2]国际交流英语考试(Test of English for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的英文简称,中文常称为“托业”。

[3]以照顾弱势人群日常生活起居为基础,为独立生活困难者提供帮助的护理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