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到底是怎么了呢?
豆蔻不明白。
不知从何时起,钟鸣鼎食的家族便开始了衰败,像是海中的孤教,在不知哪一次潮水涨起的时候,便被腐蚀掉一角根基而崩塌。
到如今,只剩下了这西南一隅的偏僻阁楼,秋风乍起。
院中的柳树摇晃好似见证着家族数年以来的衰亡,唏嘘感慨。
阴暗潮湿的阁楼里,充斥着海潮的气味,那是自沿海吹来的风,只是不知为何,本该清爽的风中多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来。
但好在,还有一位忠心耿耿的老奴与自己丈夫共同维持着这个小家。
不远处的桌椅上,一位中年长袍的文士正伏案写着什么,但研磨的墨水似乎快干了。
她挺着大肚子,艰难的下床想要为自己的夫君磨墨。
这劣质的墨块着实生涩,以至于夫君的一身才华都被收回,沦落到抄书为生。
“娘子快快放下,我来便好。”
“夫君……”
豆蔻凝视着早生华发的夫君,不由得一阵酸涩。
“妾身实乃灾星,竟拖累夫君至此等地步!”
“娘子何出此言!”
文士极为不悦,“能娶到娘子你,便是我一生之幸,家族之事便如天边朝霞,和人能窥其兴衰?与娘子何干?!”
“小宝即将出生,为夫还是多抄两本书,为其置办一身家业为好。”
她摸着自己大着的肚子满是母性的慈爱,小宝也快要出生了呢。
这样大宝就不用一个人孤单的玩耍了。
她躺回了拔步床上,萧瑟的秋风挂着昏黄的落叶从远方吹来。
豆蔻的思绪像是回到了从前,眼前满是朦胧的大雾。
婆母的声音自耳畔回响,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断回响,与远方而来的奇怪客人的谈话声交织回响。
他们说自己是从海中的神殿而来,乘着呼啸的神风前来拜谒。
后来脚步声越发的稀疏遥远,婆母说清廷借来的运数终于到了要还回去的时候。
他们一族的气运也到了该回归的时刻。
……
冬,二月已过。
小宝已经出生了,是个女孩。
豆蔻看着夫君抱着小宝与大宝耍着,柔和的眉眼之中蕴含着丝丝缕缕的哀愁,好似那江南的诗词。
忠叔爬上阁楼,修缮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火焚烧过后的阁楼。
万幸有神灵庇佑,那大火起奇怪,却也灭的迅速。
当时她正在床上养护身体,大火烧到了跟前。
但一场大雨阻碍了烈火的焚烧,只是受了一些惊。
于是夫君格外珍视与家人相处的时间。
料峭的寒风之中,一颗新生的槐树瑟缩。
那是小宝出生的时候,夫君与他亲手种下的。
只为小宝像是槐树一般,坚韧不屈,长命百岁。
但豆蔻没有说的是,她在那大火之中听见浪潮的声音,淤泥堆垒,随着海上的大雾不断荡漾,火光之中闪射出迷离的色彩。
她恍惚回到了刚嫁到夫君家的时候。
四世同堂,共享天伦之乐,朝堂之上,有族人指点江山,家族一片繁华似锦。
但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
皇恩浩荡,却也刻薄寡恩。
惊醒。
在阁楼下的废墟之中,发现是如鳞甲一般的朝笏掩埋余烬之中,她越看,那东西越像是家族的墓碑被埋葬淤泥之中。
或许这就是婆母说的一切都到了还回去的时刻吧。
甘于清贫,未尝不可。
春,已经四月的天气仍旧带着蚀骨的寒。
豆蔻听见了轰隆隆的雷霆,是下雨了吗?
她向外望去,只看见滔天的黑水像是俯瞰尘世的神明起身,在陆地之上抹去一切的杂乱作画。
别说什么海天一线,那漆黑的浪潮就是天。
“大宝!”
她疯了一般的喊着。
大宝只是在庭院中玩耍,几下就窜上了阁楼。
豆蔻将两人护在身下。
她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躲过去,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大浪瞬间打翻了一切民居,但好在抵达这里的时候,海浪的威力已经减小了许多。
这阁楼坚固,用料讲究,虽摇摇欲坠,却还是让她们主仆四人逃过一劫。
豆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她在那漆黑的海水中看见了什么东西在游弋。
那东西似乎与她对视着,而后转身离开了。
三天后,浪潮退却。
夫君面色惊恐,湿漉漉的从外面归来,只说是侥幸躲过一劫。
还提回了一袋粮食,灾荒之后,这些是能够救命的,但那上面染着血。
忠叔似乎知道些什么。
他问夫君,是那些‘人’来了吗?
文士没有回答。
因为不敢说,闭关锁国,那些东西应该被隔绝在外才是。
他们是怎么来到了陆地上的?已经如此的迫不及待了吗?
是那东西快要苏醒了吗?
临城连同周遭数地,化作了一片水域泽国!
没人敢出去,因为出去的人都成了这泽国的一份子,海水所及之处,人畜都不再见踪迹。
又是半个月的光景。
“夫君,买回来了吗?”
豆蔻挣扎着起身问道,如今的她头发如草枯萎,只剩下一副皮包着骨。
一代粮食可不能撑过这场灾荒的,他们知道朝廷是什么样子的。
今日天下承平,无事发生。
两个大人都是饿的头昏眼花,但孩子虽面黄肌瘦,却还是能保持着清醒。
文士流着泪,艰难的点着头,像是枯树一般的身影更加可怜。
手中那个小布袋只有一捧得重量,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文士满眼痛苦,海中的东西要上岸吃人,却只会啃肉。
陆地上的东西也要吃人,他们要将人的血喝干,骨头敲碎吸髓。
于是仅剩的一点粮食都要精打细算。
十天后,他们看着逃荒的队伍被县太爷赶了回来,因为要捂盖子。
饿,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四肢瘫软,你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肚子里面却像是有一团烈焰在燃烧。
要灼穿你的胃,烧穿你的心,本能的想要把一切东西都塞进自己的肚子里面去。
那老旧步床上面的压印就是最好的选择
豆蔻躺在阁楼里面,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思考,只会消耗本就不多的气力。
孩子也饿,饿的大宝满身浮肿,只有凭借一口气还证明他活着,饿的小宝都没了力气去哭。
晚上。
已经濒死的忠叔忽地睁开了眼,望着步床上的人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