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们也种一棵树吧

同州村虽是沿海村落,但也有山,只不过山都是荒山,等到冬天树叶落尽的时候,远远望去,满山遍野都是成片的小土包。

余一并不知道自己老家的祖坟在哪里,爷爷这头的祖坟,和姥爷那头的祖坟她都找不到,她们老家有习俗,亲人下葬时是不能有女人在场的,送葬必须要儿子送,没有儿子的就从本家姓的亲戚里挑一个晚辈来送。

记得姥爷去世的时候,地上乌泱泱的跪了十几排人,男人跪在前面,女人跪在后面,林兰这个亲生女儿也得跪在亲戚的亲戚之后,只因为她是女儿,不能守灵,不能送葬,连悲伤也得排在那群没见过几次的亲戚后面。

余一看着林兰,突然觉得她很可怜,明明躺在棺材里的是她的父亲,明明她才是他的女儿。

重阳节的那天正好是周六,杨大树和赵学亭都去镇上开会了,杨淑贞得上班,这年祭祖就只有杨平安自己了。

这季节正是桂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山上有大片的桂花树,风一吹,漫山遍野的桂花香。

村里没有桂花树,桂花树只在山上种着,余一小的时候想上山看桂花,被林兰骂了一顿:“山上全是坟包,你跑上去干什么?”

今年杨平安一句:“我带你去看桂花,你会害怕吗?”

她头一点,就跟着杨平安跑到山上去了。

杨平安点了纸钱,磕过头后指着后面一棵粗壮的大柏树说:“看!这是我家的树!我爷爷说要是我在山上迷了路,就找到这棵树,他就知道我在哪里了。”

“可树不都长一样吗?你怎么分得清哪一棵树是你家的?”余一又凑近看了看,还是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

杨平安笑了笑,伸手抚摸着树皮,眼神温柔,像珍视着什么宝物:“不一样,见得多了就认得出了,我家的树和其他的不一样。”

小的时候,杨平安第一次跟着爷爷去扫墓的时候他已经读六年级了,以往杨大树去扫墓的时候都不会带他,可那年清明节杨大树主动牵起他的手,说要带他去看看他父母。

山上大大小小好几个小土包挨在一起,有的有墓碑,有的没有,杨平安知道,这里面至少有一半的墓都是空的,或者说都是只有衣服或者物件,死在海里的人没几个能带的回尸体,就像他父亲一样。

杨大树以前不带他,杨平安知道是为什么,爷爷是怕他年纪太小,看到父母的墓碑会觉得难过,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杨平安六岁多失去他父亲,可他现在已经十多岁了,他已经记不清父亲的样子了,可他不敢说,更不敢告诉爷爷,他知道爷爷会伤心。所以每当他想不起来父亲的样子时他都会打开相册,拿出父亲和母亲的照片,再好好的把他们记在脑子里,直到下一次忘记。

这里是杨家的祖坟,杨家祖祖辈辈都葬在这里,那些小土包后面有很粗很壮的一棵树,爷爷对杨平安说:“如果你什么时候找不到这里了,就记住那棵树,那是我们杨家的树,是独一无二的树,找到它,你就找到了你父母的墓。”

那天杨平安盯着墓碑上的名字看了很久,杨大树就坐在一旁低着头抽烟,风从山顶流淌下来,他家的树在头顶沙沙作响,就好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那天他们在回村的路上远远看到一辆卡车拉着满车的家具在往村子里开,车上有个女人戴着墨镜,怀里抱着两个孩子。

姑父赵学亭问杨大树:“爹,这村里今儿是有新搬来的人家吗?”

“是,桂英说她要和她儿子和儿媳妇回来定居了,她们一家搬的早,算算都得有二十多年了,估计你们都没见过,房子空了好多年了!”

“空了二十多年,那还能住人吗?”

“我跟周峰和建成前几天帮着去拾掇拾掇,门窗没啥事儿,就是玻璃破了两块,建成家里正好有两块旧的给换上了,房子受了点潮,周峰把受潮的地方也都重新抹了灰,我看他们这把家具也拉来了,回去收拾收拾卫生就能住了!”

姑姑杨淑贞领着杨平安走在最前面,突然回头问杨大树:“这咋大清明的搬家呢?不怕不吉利?”

“估摸着也是想回来祭祖吧!”

杨平安问杨淑贞:“姑姑,为什么清明节不能搬家?”

“那清明节都祭鬼呢,你满大街跑,那鬼往哪儿走?”

“可老师和电视节目都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鬼。”

“胡说没有鬼!没鬼你爹变成啥了?你娘变成啥了?你奶奶变成啥了?我们刚刚纸钱给谁烧的?”

杨平安突然很坚定的说:“给我们!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他们早就不在了!”

这下换成在场的三个大人都沉默了。

杨平安松开杨淑贞的手一个人往前走,走到岔路正好碰到两拨人,一头是周峰领着周光耀和李季,另一头是余达光和林兰后面跟着个余一。

四个小孩一路谁也不说话,一直走到海边,杨平安坐在沙滩上,余一也跟着他坐下,周光耀和李季一左一右的坐在她们身边。

“你跟着来做什么?”周光耀隔着中间两人瞅李季。

李季也不看他,只是说:“我感觉周叔叔心情不太好,他可能想自己待一会儿。”

“你看不出来我也心情不太好,我也想自己待一会儿吗?”

“就是因为你心情不好我才得跟着你。”

“你跟着我干什么?是想看看我的心情怎么才能更不好吗?”周光耀嘴翘得老高。

“我是怕你又像上次一样离家出走再发生全村一起找你的情况。”

“我没有离家出走,那是我家我为什么要走?要走也是你走!况且今天是我家祭祖,你又不姓周,你跟着去干嘛?”

“周叔叔让我去的,而且周叔叔没有让我祭拜你家的人,他让我在地上那个圈里烧,那是烧给我爸和咱妈的!”

周光耀大叫一声:“什么咱妈?谁和你一个妈!那是你妈!我没妈!她早不要我了,我也不要她了!”

那边不再说话了。

杨平安和余一就坐在他俩中间,听着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也许是早就习惯了,两人就坐在那里望着那片大海,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

四个人沉默了很久,周光耀突然开口说:“你们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咱们给她们烧纸她们能收到吗?”

杨平安依旧望着大海,眼里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与哀伤,他缓缓开口:“没有,人死了就什么都不存在了,我们做什么都不过是记住他们的方式而已。”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不过,我还是希望有,这样他们就能知道我们有多想他们。”

余一转头看了一眼杨平安,依旧没说话,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姥姥以前告诉我,死亡就是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们了,我不喜欢死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事!”李季的声音越来越低,白皙的脸上挂满泪水。

杨平安沉默了一会儿,也说:“嗯,我也不喜欢死亡。”

其实从很小的时候杨平安就知道了,人是一群很迷信的生物,他们信奉神灵,也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魂的存在。他们遵守着一些匪夷所思的规矩,也奉行着几项莫名其妙的规矩,并且不允许身边的人破坏这种规矩。

比如,若是清明鬼节没有给先人烧纸钱的话,便会有恶鬼上门,搅扰着家宅不得安宁。

他们从不去追溯问题的根源,连出门踩个香蕉皮滑倒,吃得太快被馒头噎到,冬天出门感冒发烧,他们不管原因如何,就通通把这些罪责推到恶鬼的身上。觉得是自己坏了规矩,遭到了报应。

村子里以前有个人家里一到晚上灯总灭,电闸抬起来又掉下去,换了灯泡也不管用,奇怪的是白天开灯看好好的,一到晚上就跳闸,那人就说是屋子里不干净,专门从别的村里请了人到屋里驱鬼,搞的村里人都人心惶惶的,杨大树带着个电工过去一看,找着问题了,原来是他卫生间的吊灯有一块电线皮破了,倒是能亮,但他每天晚上洗澡的时候水蒸气一大了这快就短路,压根不是什么闹鬼的事儿!给杨大树气的当时破口大骂:“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算哪根葱?好意思天天让鬼围着你转?”

活人总是讲究规矩,要为逝者选一块好的墓地,同州村这里的人多为土葬,意思是最好留个全尸。出殡要扔纸钱,怕他们在阴间没钱花。参加葬礼得穿黑色衣服,还得哭,嚎得越大声越好,你要挤不出眼泪来就是大逆不道。

杨平安明白,也照做,但他心里想的与这些人不同,他觉得人死了,就什么都不重要了,活着的人做的所有看起来恭敬周全的事,不过是为了自己有个心理慰藉。

说白了,那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死去的人。

死人能感受到什么?是住的墓地舒不舒服?还是考虑是火葬更疼一点还是土葬更疼一点?那烧过去的纸钱是真的能到他们手里吗?那阴间是也开着超市和大商场吗?也需要买车买房吗?纸币和金银珠宝通用吗?谁哭了谁没哭他们能看得见吗?谁是发自真心的难过谁又是假哭他们猜的到吗……

从山上的桂花林中穿出来,余一垫脚帮杨平安拍去落在他头上的桂花,笑着看他:“杨平安,等下次我们也一起种一棵树吧!我和你的树,这样我就永远都能找到你了?”

杨平安笑着点头,眼底星光散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