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在治疗的过程里，欧阳池发现余一是愿意同她讲述过去曾受到的伤害，也开始去宣泄内心的痛苦，她能感受到她自己也是希望自己的抑郁状况能够好转的，但只要一涉及到关于杨平安已经死亡的事实她就闭口不言，也不太愿意配合治疗。

于是欧阳池只能把家属找来，让他们尽量找一些两个人格共同认识的人来医院看看余一，通过真实的记忆来让她意识到自己不是真正的杨平安。

从小到大，余一只有三个朋友，平安死了以后就只剩下两个，周光耀和李季，李季是周光耀同母异父的弟弟。

周光耀本来是个独生子，他母亲是隔壁村的，村里人介绍给了他父亲周峰，周峰很钟意这个姑娘，姑娘也如愿嫁给他了，只是姑娘婚后对他也不怎么热情，说话相处总是客客气气的。

夫妻俩结婚五六年了一直没怀上，两人中医西医各种偏方都试了，苦没少吃，肚子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挺到三十岁的时候周峰死心了，看着天天闷闷不乐的媳妇，周峰也不想让媳妇再受这罪了，他同家里人说打算去外面抱养一个，后来村里人真帮找着一个，人家都瞧好了，谁知道在这个时候媳妇突然就怀孕了。

本来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终于迎来了一家三口，周峰夫妻俩却在周光耀刚满几个月的时候离婚了。

村里前些年有人说姑娘是被逼着嫁给周峰的，不是自愿的，周峰开始都以为是村里人乱嚼舌根子，谁知道周光耀刚生下来，她真的就和周峰提了离婚。

原来对她而言，嫁给周峰，生下周光耀，都是她为人子女，为人妻子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她现在任务完成了，她要作为她自己去过她真正想过的日子了。

周峰不理解，但还是同意离婚了。

周光耀的母亲独自一人离开了村子，走之前说了，她不会带走任何东西，包括周光耀。

大概是在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外婆带着一个男孩来了他家，看模样也没比他小多少，外婆说他母亲过世了，车祸，一起离开的还有这孩子的父亲，他算是他半个弟弟。

外婆说她一个老人家养活不了这么大一个孩子，非要把这孩子扔给他父亲来养，说他父母离婚的时候，她母亲属于净身出户，这也算是对他母亲的一种补偿。

她一个人自说自话了半天，把孩子丢下便走了，从头到尾也没看过周光耀一眼，也没问过他过得好不好。

而父亲始终抽着那杆烟，一句话都没说过。

从那天之后，村里人便知道了，他多了个弟弟，一个只比他差了两岁，同母异父的弟弟。

余达光联系了周光耀和李季，并说了余一的病情，请他们到医院来一趟。周光耀来的那天正好下雨，他第一眼见到的人不是余一。

“好久不见。”又是那副阳光而平静的表情。

听着一起长大的朋友用另一个人的语气，另一个人的声音和他说话，在此之前余达光和他说余一变成这样的时候他还不敢相信，甚至不能理解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确实是余一没错，可她的眼神，她的声音，她的语气真的太像平安了。

可像是像，她不是平安，周光耀信了，余一是真的病了。他最好的朋友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周光耀都不知道该同情哪一个。

“你还记得李季刚到村里的时候，我和我爸吵架要离家出走，你和我说了什么吗？”

“我……”杨平安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

“你不是想不起来，你是根本就不知道！因为你是余一，你不是杨平安！”周光耀红着眼抓起对面的手，声音哽咽着说：“余一，平安他已经死了，我知道你很内疚，很自责，但那不是你的错！算我求你了！放过你自己吧！我相信平安也不希望你变成这样的！”

杨平安也握住他的手：“光耀，我知道你们都不愿意相信，我自己也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你知道的，我不会伤害一一，如果一一也不再需要我的话，我会离开的……”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周光耀推门走出去，就站在医院门口的雨棚下面点了根烟，不时有病人从楼里冲出来在雨中跳着舞蹈转圈圈，一个，两个，直到能围成一个圈，他们手拉着手在雨中跳舞，像在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

水泥地面积了水，在周光耀的脚下又构建出另一个新的世界。

医生和护士从里面冲出来，一个两个的把病人往楼里拉，周光耀把烟扔进积水里，用脚狠狠一踩，新世界轰然倒塌。

周光耀和余达光是一起来的，他离开后余达光进屋看着女儿陌生的眼神眼泪就绷不住了，他拼命喊着：“娇娇，你别这样好不好？平安他已经死了！你不是平安，你是我的女儿啊！”

“叔叔……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杨平安将头低下，眼泪啪嗒啪嗒的都砸在地板上。

医生过来把余达光扶走了，等周光耀心情平复一些再回来看到的就已经是余一了。

“四叔说他在村里见到你了，你有点反常，那时候你就已经……？”

余一点头，她想杨平安大抵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回同州村吧，当他看到自己的墓碑的时候会有多难过……

外面的雨噼里啪啦的打在玻璃窗上，余一转头望着天空，眼泪还是没憋住：“他应该挺恨我的吧。”

周光耀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平安永远不会恨你，我认识的杨平安不会恨任何人！他只是……命不好而已。”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我不该告诉你的，你要是不知道好歹心里还有个念想。”

“早晚也会知道的，谢谢你，起码我也算见了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四个字刺疼了余一，也刺中了周光耀。

两人坐着沉默了很久，周光耀开口问她：“那你身体里这个……你打算怎么办？”

余一突然盯着周光耀，表情格外认真：“你知道的，对于平安的死我有多难过，我欠他太多了，可他却连一个偿还的机会都不给我，我真的好想好想平安，这些年来我每一天都活的很痛苦，你知道当我发现平安就在我身体里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吗？”

“我身上的一半灵魂是平安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我不能让他消失！我不想失去他第二次！光耀，你能明白我吗？我想保住他，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住他！”

场面又沉寂下来，周光耀想劝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方面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如果余一这样能找到活下去的意义，那就这么活着又怎么样呢？

李季是第二天来的，他见到的人从头到尾就只有余一一个人。余一也不知道周光耀和李季究竟是谁躲着谁，连过来看她都要故意错开时间。

虽说李季是学临床医学的，但他没想过在课本上都没见过几次的双重人格，居然真切地出现在他身边。

想要出院，余一身边唯一能求助的人就只有李季。

“你想做什么？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发展严重的话影响很大的，不治疗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不想治疗，你知道的，平安对于我，就像光耀对于你。”

“平安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死了我也很难过！可他已经死了，我们要接受现实！”

“不！不一样。”余一红着眼睛看向李季：“我放不下平安就像你为什么一直躲着光耀，有些事情注定就是过不去的！”

李季沉默了，也是，他哪里有资格来劝她呢？

“我明白你们希望我治疗是为了让我好好生活，可我不想治疗也是为了好好活着，人活着总得依靠些什么才能留下吧？李季，我求你，帮帮我！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离开这里？”

即便来的路上李季一次又一次的告诉自己要保持理智，可他还是心软了，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双重人格是很难治愈的，只要长时间不出现人格切换理论上来说就可以出院，你想出院，除非你能控制暂时不让另一个人格出现。”

从那一刻开始余一已经在心里想起了对策：现在还是雨季，她并不能控制杨平安什么时候出现，出现多久，那如果假装没有出现切换呢？只要让医生认为出现的始终是同一个人格是不是就行了？

之后的余一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不说话，甚至除了医院固定的活动她不做任何事，就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只是她会格外的关注天气预报，她找不到与杨平安沟通的方法，只能用指甲在病床旁边的墙上刻下：不要说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杨平安永远是最懂她的人，余一相信只要他看到了他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方法很奏效，除了余一自己，没有人发现杨平安有没有出现过，但余一知道平安还在，哪怕她自己看不到，但她知道他还在。

就这样又撑了大半个月，林兰来探望余一，余一突然拉住林兰，余一打算说一个谎，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谎。

“妈妈，平安好久都没有出现了，我好像已经好了，我能回家了吗？我想回家，我想吃你和我爸做的饭了。”

林兰那天很高兴，她去找欧阳池说了这件事，可欧阳池却说：“据我的观察，她在撒谎，她只是在刻意掩饰不同人格出现的事实。”

于是第一次林兰拒绝了。

第二次，第三次，林兰都拒绝了，她总说再等一等，等余一好了就带她回家。

后来再去的时候余一就不说话了，直到林兰要走的时候余一才拽住她的衣角，余一看着她，问：“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那一刻，余一的眼神像一把刀直直的插进了林兰心口，那眼神像极了余一在自杀前看向她的眼神，林兰太熟悉了，她承认自己心软了。

走出病房，林兰径直去找了欧阳池，她还是决定要给余一办理出院手续，欧阳池一直劝她：“她现在还没有治好，现在还不是出院的时候，您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好吗？”

林兰认命了，她看向欧阳池说：“如果她宁愿说谎也要这样生活，那就让她这样吧！至少她愿意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