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拥而死

第一节 双尸初现

时间:2007年8月8日上午10时35分。

地点:松江省楚原市关公庙居民小区17号楼一单元五层502室。

我赶到案发现场时,楚原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沈恕、二大队队长马经略等十几名刑警已经在那里了。我直觉地感到这是一起大案。

遇害者是一对年轻男女。均是被人用利器割断喉咙而死。最奇特的是两具死尸被刻意地摆成面对面拥抱的样子,而且四只手臂纠缠的很紧,加上死后尸僵,很难将两具尸体分开。尸体下面有大量暗红色血迹,已经干涸。

刑警队已经调查并确认过死者的身份。二人为夫妻关系,男的叫龚天生,29岁,省外贸公司业务员,女的王玲,26岁,师大附小语文老师。两人去年年底结婚,夫妻感情和睦。

在同事的协助下,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两人拥抱的手臂分开,尸身分离后平躺,四只手臂伸向天空,似乎要抓取什么,姿势非常诡异。

主办这起案件的沈恕身材适中,长相文气,却是松江省公安系统的明星刑警,具有与生俱来的深刻观察力和敏锐触角,屡次侦破大案奇案,在省内享有盛誉。

案发第二天,在市局刑警队召开了案情碰头会。

沈恕汇报前期调查结果并进行分析说:“死者夫妇居住的小区是老式居民住宅,没有保安看守,闲杂人可以随意出入。案发现场的门户未见到破损痕迹,凶手显然是敲开门后进入室内,虽然不能由此认定凶手与死者夫妇熟识,却至少可以肯定凶手不是流窜作案,而是事先经过预谋和精心准备。死者夫妇中,女方的社会关系非常单纯,在工作单位人际关系和谐,没有与人结仇或金钱来往。男方因常年出差在外,社会关系比较复杂,也多次出入风月场所,喜欢拈花惹草,侦破的重点应从男方入手。”

听取案情汇报的局长马占槽把目光投向我,示意我汇报尸体检验结果。

我在案发后已经连续工作十一个小时。这种双尸命案,是要报备省厅的刑事大案,市局很重视,我在前期工作告一段落之前不能休息。

我汇报尸检结果说:“尸体解剖结果显示,二人的致命伤均在喉咙处,伤口深约一寸,极薄,系被手术刀、刮胡刀片一类锋锐的利器一刀割断颈部主动脉,失血过多而死。死亡时间在四十八小时之内。”

“两人系在临死前被逼迫或自愿采用拥抱姿势,四只手均紧紧抓住对方的衣服。因地板、墙壁上都有喷溅血迹,可以认定室内为第一案发现场。现场未发现凶手留下的痕迹,但是两名死者的颈部伤口的深度和部位完全一致,可以肯定是一人作案。凶手作案心理素质极佳,行凶过程从容不迫,也熟悉警方的侦破手段。”

沈恕补充说:“室内的现金和珠宝首饰等均未遗失,可以排除图财害命的可能。此案最大的两个切入点是死者的伤痕和拥抱而死的姿势。这也是凶手有意留给警方的特征。凶手只有一人,却能连杀两人而未遭到任何反抗,一定是出手飞快,一刀致命,受害人来不及反应。这样使刀的高手,如果有前科,一定可以在公安系统的重点人口监控库里查到。如果没有,也可以缩小侦查范围,在几个相关的特种行业中查寻。”

“此外,两名受害人拥抱而死,也是本案的侦查重点。当然不排除凶手转移警方视线的可能,但最合理的推测是这里面一定有某种特定的寓意。”

沈恕说:“迄今为止,我尚未从记忆中搜索出类似的凶杀案件,让一男一女拥抱着死亡,也许是仇恨,也许是模仿作案,甚至也许是宗教仪式,无论怎样,这是一个入手点,只要找出其中的寓意,案情就会明朗许多。”

第二节 杀人实验

案发一星期后,确定的几个侦查方向均未获得进展。

龚天生在生前虽然多次出入风月场所,但均是逢场作戏,接触的都是风尘女子,没有投入感情在其中,找不出这些女子的杀人动机。而他作为省外贸公司的业务员,与客户做生意时多是公事公办,私人之间的金钱往来仅是场面应酬而已,没有大笔经济利益的冲突。

沈恕催促过我好几次,要我搜索枯肠地从记忆里和法医的数据库中查询一男一女相拥而死的案例。我几乎把近三十年发生在松江省的命案逐一过了筛子,找到了两起类似的。一是一九七九年,松江省向阳市有一对男女恋人在家中烧炭自杀,死时紧紧拥抱,几乎合二为一,事后法医要掰断男尸的手指才能把两具尸体分开。一是一九九四年,一对男女恋人落水溺亡,捞上来时,两人竟彼此拥抱着,唇吻相对,手臂纠缠,围观者大多落了泪。

沈恕很不满意,说:“这两起都是自杀或意外事件,而本案明显是凶杀,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关联。”

法医和刑警队本就是合作关系,我不归沈恕领导,对他的牢骚我当然不满意,就回敬他说:“我的工作是帮助你提供资料,寻找线索,至于有没有关联,那是案情分析的范畴,好像是你的工作。”

沈恕听出我语气不善,忙转换笑脸说:“我说话不讲究方式方法,被你挑礼了。谁不知道你们做法医的都是幕后英雄,辛苦全担,荣誉全让,哪个大案要案里,能少了你们的功劳。”

我见他有赔礼的意思,也不再逼他,说:“不用拣好听的说,在你沈支队面前,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国内其他省份的命案和国外近几十年的典型案例,我都用电脑过滤了一遍,没有找到可资借鉴的先例,模仿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沈恕说:“这起案件真是茫无头绪,凶手的做法分明不是恶作剧或者故意把水搅浑,而是给我们留下了某种暗示,我们偏又找不出他的意图。迄今为止,连作案凶器也不能确定。淑心,这件事还要你帮帮忙。”

我说:“作案凶器不是分析过了,是极薄又锋锐的利器。”

沈恕说:“在日常生活中,最常见又容易接触到的类似刀具我都带来了,想请你帮忙试一试,哪种刀口最接近受害人的伤口。”

我听懂了他的意图,吓一跳,说:“你是不是在打仿真人体的主意?我告诉你,休想,这个仿真人体如果拿到市场上卖,比你都值钱。”

仿真人体是美国医疗界最新推向市场的科技产品,专供医学研究使用。其产品的大小、质量、密度、质感、光感和声导性能都与人体的参数一致,而且内脏、血管、毛发、指甲一应俱全,如果在暗室中,一定会把它当作真人。沈恕真是走投无路了,居然想拿仿真人体开刀,真让我气愤。

沈恕做出真挚的表情恳求说:“淑心姐,”——听听吧,他比我还大着两岁,居然腆起脸管我叫姐,男人啊,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淑心姐,我这个建议是马局特批的,他还保证,年底前如果经费充裕,再给法医实验室添两个仿真人体。”

我斩钉截铁地说:“别唬我,咱们局的经费从来就没宽裕过,买个墨盒都要局长办公室批准。”

沈恕气愤地说:“要说局长办公室那些人可真不是东西,把钱太紧,我回头就向马局反映,明年预算一定要把法医实验室的开支列在第一位考虑。”

我被他逗笑了,说:“你得了吧,就你那芝麻绿豆的官,马局能听你的?”

话虽然这样说,沈恕的要求还是得满足,他轻易不来求我做事,现在看来是真没办法了。

沈恕见我的表情和话语有所松动,借杆就爬,把口袋里的刀具稀里哗啦地倒在桌子上,医生的手术刀、理发师的剃头刀、刮胡刀、裁纸刀,还有一把我不认识的冰凉精美的小刀。我疑惑地看看沈恕,他不动声色地说:“你不会不认识吧?这不是女士们夏天刮腿毛的小刀吗?”

我哼了一声说:“没那么无聊,想不到沈支队的知识这么全面。”

沈恕干咳两下,没说话。

我把仿真人体推到沈恕面前,说:“动手吧,出手利索点,要是没把握,先拿自己做实验。”

沈恕用一只手抚摸着仿真人体的脖颈,仿佛在感受颈部动脉的脉动。文气的脸忽然变得肃穆,流露出阴森森的凶煞气来。我很少见到他这种表情,身上有点发冷。

沈恕的身手很好,擒拿、枪法、冷兵器,都是警队里头挑的人才。他的右手一件件拾起桌上的刀具,出手如飞,一刀刀向仿真人体的颈部挥去。看见他目露凶光又全身心投入地做着杀人实验,我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几秒钟时间,五把刀全部试过。沈恕依然神情严肃,手抚着五个极细极浅的刀口,默不作声。良久,他抬起眼睛看看我,说:“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走近前,在沈恕的帮助下把仿真人体横置在桌面上,用放大镜仔细分析每一道刀口。这些刀口都是我的老朋友,看上去非常熟悉。端详几分钟后,我说:“刮胡刀的伤口最接近两个受害人颈部的伤痕。手术刀、剃刀、裁纸刀和你刮腿毛的刀都有柄,挥舞的时候力矩长,力度大,无论你怎样控制,刀口都比受害人的伤痕长而且深,刮胡刀形成的伤痕最浅,但是仍然较长,这是你挥舞手臂的结果。我知道你已经在努力控制,但是为了达到切割的力度,一定的力矩是必不可少的。我的结论是,凶手很可能是使用刮胡刀作案,但不能百分百肯定,除非他是比你的身手还要敏捷的高手,能够在极短的距离内发力。”

沈恕摇摇头说:“作案人会武功这一点应该可以确定,不过谁又会在刮胡刀上下这种笨功夫呢?太不实用了。除非是盗行的人,但松江省的小偷们哪有这样大的本事,未免过于传奇了。”

正说着话,110调度室的电话打进沈恕的手机,城郊别墅又发生了双尸命案,局长要沈恕立刻赶往现场。我知道接下来就会打进我的电话,就和沈恕同车赶过去。

第三节 至死不离

时间:2007年8月15日下午6时。

地点:楚原市城南靓家别墅8号楼。

死者是楚原市知名的娱乐业富商何骏和他的情妇赵美琪。两人的死法几乎和上一起案件一模一样,颈部动脉被一刀割断,血液在短时间内流干,两具尸体面面相对,手足相缠。唯一的区别是两人都全身赤裸。何骏和赵美琪的脸上都有惊惧的表情。这至少为案件提供了进一步的微小线索,凶手是不速之客,而不是熟人敲门入户后作案。

马占槽也到了现场。他作为统管全局的局长,普通刑事案件是不必出现场的,现在看来,他已经把这两起凶杀案当作全局的第一件大事。

马占槽的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把沈恕和刑侦副局长富强叫到身边,压低声音说:“两起案子,四条人命,这在楚原市虽不是空前绝后,也是很罕见了,最要命的是这个何骏不仅是几家夜总会的老板,还是省工商联的副主席,省政协委员,那个赵美琪好像也有些知名度,是个选秀出来的歌手,上一件案子咱们悄悄压下来,没被媒体捅出去,这起案子恐怕怎么也压不下来。本市的媒体还好说,省里的媒体也可以融通,外省的就难摆平了,高官、富商、选秀歌手、桃色、命案,刺激眼球的东西都占全了,这要是报道出去,全国人民都会关注,破案的压力巨大,我们可是承诺过命案必破,这起案子要是破不了,对上对下都没法交代。”

富强苦着脸说:“这两起案子怪得离谱,刑警们已经拼命查了一个星期,没有半点眉目,公安也不是神仙,谁能保证命案必破?”

马占槽不耐烦地一挥手,说:“我不听这些废话,最多一个月,案子破不了,我提前退休,你们也别想赖在台上。”

看到马占槽动了真怒,富强也不敢再辩解。走到一边点燃烟,深吸一口,心里暗骂:什么玩意儿,就惦记着自己的官位。

本着对尸体的尊重,我以最快的速度检验过现场,记录下尸体的死亡特征,就让运尸工们把尸体抬上车,运回法医实验室等待解剖。

这两起案子毫无疑义可以并案侦查。作案的手段、尸体的死状完全一样,而上起案件并未公布于众,没有模仿作案的嫌疑,而且凶手的出手精准又冷血无情,绝不是可以模仿得来的。

马占槽在案情分析会上说:“这两起命案是时下全局工作的重中之重,由局长亲自指挥,刑侦局长富强和副支队长沈恕全权负责,一切工作都为命案让路,用人用钱用枪,不能有任何障碍。有谁因工作失误而延误了案件的侦破,有官职的一撸到底,没有官职的清除出警察队伍。”

富强吐出一个烟圈,带着一丝快意地观看马占槽的表演,心里说:真急了,人也真怪,越老越贪财,越老越把权,越老越好色。

沈恕踱进法医实验室时,我正在用酒精棉擦去两具尸体颈部的血迹,以便让伤口更清晰地凸显出来。我用尺子测量过伤口后,对沈恕说:“凶手的出手简直让人赞叹,四个人,四道伤口,长度的误差在3毫米之内。”

沈恕说:“了不起,这样的人才,如果做公安,也会是个优秀的刑警。”

我说:“你知道为什么会有3毫米的误差吗?你看这里,”——我用镊子拨开何骏颈部的伤口,露出皮下的组织,说:“何骏的体型较胖,皮下脂肪厚,颈部动脉位置较深,入刀的距离要稍长一些才能达到这个深度。”

沈恕说:“如果不是已经排除凶手用手术刀作案的可能,我简直要怀疑凶手是医生,对人体结构了解得这样细致深入。”

我说:“仅靠怀疑是不能破案的,你没看到马局已经出离愤怒了,先想想办法保住你的乌纱帽吧。”

沈恕说:“我的乌纱帽是帽翅最粗最短的那种,丢了也不可惜。现在全城的警察都已经行动起来了,应该会在短期内有收获。”

我说:“全城的警察行动起来干什么?”

沈恕说:“抓贼,全城的小偷大偷,尤其是登大轮割包的,一个不能放过。”沈恕说了句江湖黑话,登大轮的意思就是在火车上流窜作案的窃贼。

我说:“你怎么就认准凶手是盗行的人?”

沈恕说:“从他作案的手段分析,惯用刮胡刀的人一定是小偷出身,说不定还是个老贼,时下人心浮躁,包括小偷都不肯苦练技术了,都直接拎包,但是传统窃贼使用刮胡刀的为数不少,技术精湛的也能数得出来。而且这个凶手出入民宅如入无人之境,现场没留下一个脚印、一枚指纹,这都符合江湖大盗的特点。我有九成把握。还有一成就是直觉,我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凶手虽然是高手,但是他没有刻意掩饰身份,也许是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也许是低估了警方的能力,也许是有意挑战警方,无论是什么原因,过于自信的结果,必然是作茧自缚。”

我说:“刑警队倾巢出动抓小偷,也是活该楚原市的小偷倒霉。”

一宿无眠。全市抓了一千一百零三名小偷。其中有许多是派出所掌握的名单,直接到家里传唤。所有小偷由基层派出所预审,过滤出资深的、惯用刮胡刀的、消息灵通包打听的,共三十五人,提溜到刑警队挨个过堂。

凌晨四时,二大队长马经略的电话打进来:“沈支队,审出一个大个的,火轮帮的大当家,专门登大轮,刮胡刀玩得很油。”

沈恕的神经兴奋起来:“送到我办公室来。”

这位火轮帮的大当家名叫张荃,三十五六岁年纪,额头高,颧骨高,鼻子肥厚多肉,长相凶悍。张荃双手带铐,进门后大剌剌地往椅子上一坐,满不在乎,说:“刑警队全城抓小偷,是不是不务正业啊,你们可都是纳税人花钱养的。”

沈恕日常打交道的都是悍匪、凶犯、杀人狂魔,怎么会把张荃这样色厉内荏的小偷放在心上,他笑笑说:“你既然知道这里是刑警队,还敢这样说话,算你有胆色,不过刑警队找你,一定是因为你负案在身,就算你没有人命案,仅是组织盗窃团伙、偷盗数额巨大这两项罪名,判十年不冤吧?你说这种刑事案是不是刑警队的正业呢?”

沈恕的审讯经验丰富,最善攻心战,连吓带捧,几个回合就攻陷了对手的心理防线。张荃开始老老实实地交代。

沈恕说:“你用刮胡刀割包是跟谁学的?”

张荃答:“没跟谁学过,自己琢磨着就会了,这东西也不用学。”

沈恕问:“你怎么想到用刮胡刀杀人?”

张荃吓一跳,说:“沈支队,话不好乱说的,我可没有过人命案,再说,刮胡刀能杀人吗?软塌塌的,杵到人身上就折了。你说这话是抬举我了。”

沈恕笑笑说:“我知道你没有这本事,你认识的人里谁有这种功夫?”

张荃赌咒发誓地说:“一个也没有,这年头,谁还练这笨功夫?老一辈里,整个松江省,也许只有鹰王和老鬼庆可以做到。”

沈恕颇感兴趣地说:“鹰王和老鬼庆是什么人?”

张荃说:“跟你说了也没用,早都死了,鹰王在一九八四年被公安部反扒专家许建军逮住,当场咬破藏毒的假牙自杀。老鬼庆在一九八六年被黑白两道追得走投无路,游泳偷渡去香港,被巡逻海警打死在海里。当年他们两个在盗行可是大名鼎鼎,都喜欢玩刮胡刀,玩大活,八十年代初那会儿,低于两万的活儿他们都不出手。”

沈恕说:“鹰王和老鬼庆都是外号吧?他们真名叫什么?”

张荃说:“不知道他们真名,道上忌讳这个,没人敢问。鹰王的外号好像是说他眼睛毒,谁身上带着钱,带着多少,在什么地方,他一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老鬼庆喜欢独来独往,让人捉摸不到行踪,像活鬼一样。”

沈恕说:“他们之后,还有谁是善于用刮胡刀的?”

张荃说:“没有了,不瞒你说,现在通松江省,也就几十个人还在用,说出来没什么光彩,人家都玩枪、玩电脑了,咱还用刀片呢,挣个辛苦钱呗。”

沈恕微笑说:“第一次听见你们这行人说赚的是辛苦钱,挺有喜感。”挥挥手,吩咐警员把张荃带出去,临时羁押。

与省厅和公安部的反扒专家联系过,证明张荃所说的鹰王和老鬼庆确有其人,而且张荃也没有夸张,他们两个算是松江省盗行的传奇人物。不过公安部反馈的信息表明,鹰王和老鬼庆的死亡传说并不可靠,当年在反扒专家许建军手中吞毒自杀的人,尸源并未确认,公安部门仅根据他的行为特征判断出可能是鹰王。而被香港海警击毙的老鬼庆,更是江湖传闻,当时香港尚属英国管辖,海警击毙偷渡客后,并不需向大陆方面申报。

二大队长马经略对沈恕的侦破能力一向十分佩服,这次却也表现出怀疑:“仅根据死者的刀伤就缩小侦查范围,万一有所偏差,岂不是贻误了战机?而且,这两起案件的案发现场,均未遗失任何财物,没有迹象表明凶手有偷盗的意图。”

沈恕说——不知是想取信于马经略还是给自己打气——:“这两起案件除去作案手法完全一样外,两对受害人在生前几乎找不到任何交集,凶手貌似随机选取作案对象,这样的案件是最难侦破的。人海茫茫,我们根本就无从着手,如果不是凶手有意留下作案特征,这样的杀人案几乎就是死案。除去一条路跑到黑地追查作案手法外,我想不出其他的突破点。当然,两对死者拥抱死亡的姿势,一定是案件的关键所在,可惜迄今为止,古今中外的案例几乎已经排查一遍,也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凶手的寓意究竟何在呢?”

第四节 大海捞针

鹰王和老鬼庆的生死不明,但是至少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两人均在江湖中突然消失,两个通天大盗的传奇戛然而止,一定有某种特别原因。沈恕不肯放过这无边黑暗中若有若无的一丝光亮,下令刑警们仍以刮胡刀为重要线索,在民间访查所有曾在刮胡刀上练过功夫的人。

苦心人天不负,一个星期后,楚原市第四监狱的监狱长向刑警支队通报,一个绰号燕子李三的在押犯人李德明愿意向政府举报老鬼庆的情况,以争取减刑。据狱方介绍,李德明是一个独脚大盗,早年流窜于京津冀一带的列车上,盗窃巨额财物。一九九九年落网,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坐困愁城的沈恕获悉后,直觉地感到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精神为之一振,就带上马经略,径直赶到第四监狱,要求马上提审李德明。

李德明已经年近花甲,须发皆白,满脸愁苦,显然狱中的晚年生活无法安乐。李德明接过沈恕递过来的烟,贪婪地深吸一口,明亮的火光燃去了半截烟,良久,他吐出残存的丝丝烟雾,说:“沈支队,我在狱里也听过你的名字,近两年的重刑犯,有三分之一是经你手送进来的,了不起啊。狱警们一向我打听老鬼庆和鹰王的名字,我就意识到外面一定发生了大案子,鹰王这个人我闻名没见过面,但是老鬼庆要是重出江湖,一定会闹出大动静来。”

沈恕不动声色,问:“老鬼庆没死?”

李德明又点燃一支烟,说:“道上都传说他在偷渡时被打死在海里,这都是没见过老鬼庆的人胡乱猜测。凭他的身手,要是偷渡香港,能被海警发现?真是笑话。我曾经和他较量过一次,输得心服口服。想当年在京津冀的火车上,我也是盗行的霸主,只要一在火车上露面,小容们都会乖乖收手。”

盗行又名容行,窃贼们不肯称自己小偷,就用小容代称。

李德明说:“只有老鬼庆,我非但压不住,根本就没有较量的机会。那是一九八三年,我在天津到北京的火车上盯住一个国家粮库的业务员,目测一下,他身上的现金至少有五万,用白布裹着,这条大鱼既然落在我眼里,那就准没跑。我得手后就蹭到车门边,准备在门头沟站下车,等列车员来开车门后,我就随着人群下了车,走出没两步,那列车员在背后招呼说,同志,你的东西掉了。我低头一看,那个白布包平坦坦地躺在地上。我的脑袋嗡一下,一看那厚度,钱就少了百分之九十以上。拾起一看,五万变成了五百,那列车员向我挥挥手,说,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啊。”

李德明心有余悸地说:“那白布包上,一道齐展展的划痕,刚好一张十元钞票大小,我竟然连人家什么时候动的手都不知道。事后再一回想,真是见鬼了,那个和我年纪仿佛的列车员活脱脱就是江湖中传说的老鬼庆的模样。至于他为什么扮成列车员的样子,那车门钥匙是不是偷来的,我就不得而知。但我知道,这样的高手要吃这条线,我就只有退让,这是道上的规矩。不过老鬼庆的行踪并不固定,在京津冀的火车上露过两次面后,又不知所终。”

沈恕说:“你又怎么知道他还没死?”

李德明说:“我在楚原市的街头遇见过他一次,那好像是一九九零年冬天,老鬼庆骑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刚好注意到我,也没招呼,就骑车走远了。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是我保证见到的是老鬼庆,我对他的面相有深刻的印象,这辈子都不会忘。”

沈恕说:“你在哪里遇见他?他向哪个方向走?”

李德明说:“在清宫街宫廷菜馆门前,他骑车向百胜门方向去。”

沈恕说:“他和车上的男孩穿什么衣服?”

李德明说:“这个实在是想不起来,当时没注意,时间也过去太久了。”

沈恕说:“老鬼庆长什么样子,如果要你帮助画像,能不能画出来?”

李德明说:“我画画不行,但是别人画像,我在一旁帮忙是没有问题的。老鬼庆的样子没什么特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想画出来是很难的。”

沈恕说:“老鬼庆原名叫什么?是哪里人?”

李德明说:“听人说他是向阳市西郊区菜队的人,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村子的,他好像是逃荒到松江省来的,在这里也没有亲人。他原名里应该有个庆字,其他就不知道了。”

沈恕点点头说:“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如果再想起什么,随时通知我。”说着,把一盒烟留给李德明,站起身要走。

李德明在他身后叫了一声:“沈支队。”

沈恕转过身:“还有什么事?”

李德明愁苦的脸上露出恳求的神色:“如果我交代的情况对你有帮助,等破了案麻烦你向政府帮我报一个功,我想减几年刑早些出去,唉,人老了,不想死在监狱里。”

沈恕凝视着他的脸庞,真诚地说:“你放心,无论你说的有没有用,我都会向监狱管理层反映你改过的决心。”

回到刑警队,沈恕分头布置,让马经略动员楚原市所有派出所的户籍民警,把辖区内的六十岁上下、名字中有庆字的男性资料全部掉出来,逐一核查,凡是来历不明、行踪诡秘、不大与左邻右舍接触的,都列为重点对象。一面又向公安研究所借调画像专家,根据李德明的描述,绘出老鬼庆的全身像和面部画像。

四十八小时后,画像出炉。公安研究所的画像专家在李德明描绘的基础上,给画中人增添了二十年的岁月,一个饱经沧桑的花甲男子的面容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沈恕面前。他身高一米七四左右,偏瘦,穿一件灰扑扑的夹克衫,深蓝色长裤,布鞋,短发,脸上略有皱纹,目光平和,只有嘴部线条十分清晰,是整张脸上略显突出的特征。

沈恕凝视着老鬼庆的画像,似乎对手就站在面前,又像是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他深藏的秘密,沈恕低声自言自语说,老鬼庆,无论你是不是这两起杀人案的凶手,我都注定要和你较量一次,即使你没有亲自动手杀人,凶手也一定和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找到你,就找了枢纽,你是老江湖了,不会让我失望吧?

沈恕正陷入沉思的时候,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打进他的手机:“沈支队,我是铁路分局的老陈,你到车站来一下,有大事发生。”

第五节 消防局长

时间:2007年8月20日下午19时。

地点:楚原市火车西站。

北京到楚原的直达特快列车的第十九号软卧车厢里,赫然出现两具尸体。列车进站后,女列车员清理车厢,拉开第十九号的门,见床上还有一对男女相拥而睡。列车员就走过去喊他们起床,叫了几声不见回应,伸手去推,才发现两人怒目圆睁,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惨白的舌头吐在外面,身下一大摊暗红的血迹,已经死去多时。

列车员吓得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腿发软,瘫倒在地上,双手拼命抓挠着爬出门口,歇斯底里地狂喊救命。

铁路公安分局的刑警队长陈双庆来到现场,根据两名死者的随身证件核实其身份,竟然是楚原市消防局长王千里和他的新婚妻子李曼珊。陈双庆不敢怠慢,急忙通知沈恕。

王千里今年才四十五岁,官至正局级,是楚原市前途最看好的后备干部之一。他在仕途上显达,颇仰赖他前任岳父的扶持。王千里的前任岳父曾任松江省财政厅长,年龄到线后转任省人大副主任,权倾一时,在省内势力极大。王千里春风得意,一路扶摇直上,四十岁出头就出任楚原市消防局局长,此时他羽翼已丰,而他年老珠黄的结发糟糠偏在这时候知情识趣地得绝症死了。王千里双喜临门,厚葬了爱妻之后,又以沉痛的心情守孝一年,才向外界宣布与省文化局文艺干部李曼珊的婚事。

二人新婚燕尔,王千里多年在宦海操劳,当然要趁此时机放松一番。蜜月旅行五十几天,分别去多瑙河、爱琴海、莱茵河、洛杉矶、颐和园考察了当地的消防设施,顺带饱览了异域风光和祖国的大好河山,才满载着幸福归来。未料到在火车上惨遭横祸,双双魂归黄泉。

我接到沈恕的通知来到火车上时,现场已经破坏得不成样子。到处是凌乱的脚印,以及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探头探脑的人群。只有王千里和李曼珊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以死亡向世人昭示他们的爱情,爱得惊天动地,爱得让人不寒而栗。

我有些生气,问沈恕:“怎么不保护现场?”

陈双庆脸上挂不住,急忙接过话头说:“我们到现场已经这样了,列车员听说发生命案,早在我们到来之前就过来围观,现场已经破坏了,再保护也没有意义,不过这两具尸体没有人动过。”

这两具尸体的死状与前两例完全一致,火车卧铺有些狭窄,两具尸体拥在一起略嫌挤迫,却愈发让人感觉脊背发冷。验过伤,颈部动脉被利器割断,伤口细小,出刀精准,毫无疑义是同一个人作的案。唯一的区别是这两名死者都圆睁着眼睛,有点死不瞑目的意思。

富强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向围观人群怒吼:“退了,都退了。”几名刑警见他下命令,就动手把人驱赶开。

沈恕问他:“马局没来?”

富强摇摇头:“他听说消防局长被杀了,当时就吓瘫了,这会正在闹着写辞职信,说愧对市委的信任,要引咎辞职。”

沈恕低声嘀咕一句:“不管什么时候,先想到的总是自己的位子。”

消防局的几位在家的领导也先后赶过来。

沈恕问消防局办公室主任常谦说:“你们局长怎么不乘飞机?”

常谦回答说:“王局这人特别谨慎,能坐火车的时候,从不乘飞机,口头禅是贵贱不下水,高低不离地皮。在国内出门的时候,他一般都是包一个软卧,又清静又安全。谁知这回一出就出了一件大事。”

列车员们都不能提供任何线索,说是火车上人来人往,哪记得住那么多陌生的面孔,也没发现过有可疑的人在卧铺车厢附近转悠。

沈恕有些失望,忽然看见我在一旁走神,就说:“神医,想什么呢?”

沈恕经常拿我调侃,神医什么的乱叫,我也不在乎。忽然被他惊了一下,我说:“听到消防局这个单位,我隐隐约约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是却又想不起来。”

沈恕和我共事比较多,有些默契,他见我苦恼的样子,就提醒说:“会不会和这个案件有关?”

我说:“就是和这几起案子有关,可是那影像模模糊糊地,怎么也抓不到。”

沈恕安慰我说:“你有些累了,回家好好休息下,说不定明天起床后就能想起来了。”

富强看着这两具尸体的惨状,禁不住怒骂:“这凶手简直是疯子,两个星期,三起命案,六条人命,这不是丧心病狂是什么?”

沈恕说:“最要命的是我们至今也找不出他杀人的动机,不知道他的目标是哪些人,如果他是随机杀人,除非他自己失误,否则再杀几条人命,我们还是无能为力,始终处于被动。凶手频频作案,我们的时间很紧迫,就是不眠不休,也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挖出他的马脚。”

我检验过尸体,往家走时已经是午夜时分,城市里依然灯火通明,红男绿女们兴高采烈地出入于那些暧昧的场所,丝毫没有倦意。

我一个人孑孓地靠着路边行走,脑海里依然在苦苦思索那个蓦然浮现的缥缈的念头。家门口有一条小巷,路灯昏暗,我每次走到这里都有些胆怯。小巷里没有行人,夜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我几乎小跑着向家门奔过去。

就快到家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远处出现一团黑影,臃肿的黑影,悠悠地向我走来。不,不是向我走来,而是足不沾地地随着风飘过来。我吓得头皮发炸,告诉自己说:“镇定,是幻觉,是人,不是鬼。”

但是,有时候人比鬼还可怕。我在犹豫着是继续向前走还是转身往回跑。那团黑影的飘速忽然加快,向我直冲过来,我感觉浑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

黑影飘到眼前时,我终于看清楚了,是两个人形,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是的,只是人形,因为他们已经不是人了,全身炭黑,眼睛成了黑漆漆的洞,嘴唇没有了,露出尖利的牙齿。他们向我飘过来,飘过来,靠近我的脸前露出诡异的笑容。我大叫一声,从睡梦中醒过来。

心还在剧烈地狂跳,看看钟,是凌晨三点。不管了,我拿起电话,拨通沈恕的号码,才响一声,沈恕就接起来:“神医,想起什么来了?”

他总是这样,聪明得过头,你才有动作,他就猜到你的用意,让人不敢和他做朋友,我镇定下情绪,说:“你还记得前年真爱夜总会的那场大火吗?”

沈恕说:“怎么会不记得,那是楚原市有历史记载的最大一场火灾,死亡人数超过一百,恐怕楚原人谁也不会忘记。”

我说:“我想起在哪里见过那对拥抱着死亡的人形了,就是那场火灾的现场,我在救助伤员时,曾经瞥过一眼,因为那个形象奇特,所以有些印象。”

沈恕在电话那端尽量压抑住兴奋的情绪,说:“我有直觉,曙光已经出现了,你现在就到队里来,咱们见面仔细谈。”

我说:“你还在队里?又是一夜没睡?”

沈恕说:“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你来了再说吧。”

来到刑警队,我对沈恕说:“二零零五年夏天,楚原市的真爱夜总会发生一场大火,死亡一百三十七人,重伤七十六人,那场大火从午夜烧到黎明,让人对火神的淫威心惊胆寒,夜总会里的人逃出来一小半,其他人就在里面任由烈火吞噬。我到现场救援时,看到那人命比蝼蚁还贱还可怜的恐怖场景,看到人哭鬼嚎的惨状,到处是焦煳的味道,到处是烧成了焦炭的人形,我从头到尾一直在流泪,一直在颤抖。我当时都在救助那些伤员,没有顾及到已经死去的人,但是无意中瞥见一对尸体,他们已经烧成了圆球,但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依稀可以看出手脚纠缠在一起,那种生死不离的样子,让我很震撼,就多看了一眼,也正是因为这一眼,这个情景才深藏在记忆里,在时机恰当的时候激发出来。”

沈恕一拍桌子,击得惊天动地的响,他说:“淑心,这件案子如果破了,你是第一功臣。”然后就不再理我,集合起值班的刑警,命令他们立刻把当年曾参加过真爱夜总会火灾现场救援的民警都叫过来,还有消防局的现场主管人员,也一起叫过来。

有的刑警表示为难:“这个时间把人叫醒,是不是太不人道了?”

沈恕不容辩驳地说:“我们在和凶手抢时间,这人是个疯子,迟一分钟找到他,就可能多出两条人命,马上去办,消防局的如果不来,找主管市长去协调。”

第六节 曙光初现

在沈恕和我的启发及威逼利诱下,当年负责真爱夜总会火灾死亡人口登记工作的公安局政工处干事乔良终于想起了那一对拥抱而死的尸体。

乔良心有余悸地说:“太惨了,不经历那一场大火不知道什么是水火无情,人命比蝼蚁还贱,一具具烧得焦煳的尸体一排排地摆在地上,遇难者家属围着哭着叫着,就是没人敢上前认尸,话说回来,就是上去认也认不出啊,都烧得不成形了,怎么认?别说死者的家人了,就是不相干的外人,看到那种景象也心惊胆战,不瞒你说,我在那场火灾过后,就患了轻度忧郁症,到公安局的心理诊所接受了两个月的心理治疗。”

沈恕打断他说:“大家都知道你贫,现在不是侃大山的时候,快点说正题。”

乔良说:“沈支队,这件事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那两具尸体当时就我留了心,我这人心软,一边登记尸体一边流泪啊。其实尸体也没什么好登记的,就是记个数,然后送到火葬场再回回炉,烧成灰。骨灰也没人认领啊,谁知道哪撮灰是谁的?就是拢一拢,把所有的灰找个安全的地方埋了。要说人怎么死都比烧死强,为啥呢?烧死的人都一样,男女都不大分得出来。”

沈恕说:“行了,时间紧迫,快说那两具尸体的事。”

乔良的眼圈真的红了,他是个感情丰富的大龄男青年,兼着公安局的团委副书记,平时的主要工作是给女警们买福利卫生巾和帮适龄男警察找对象,在工作中磨炼出多愁善感的性格。

乔良泪光闪闪地说:“沈支队,你是没看到现场,太感人太凄惨了,两个青春年少的恋人,有多少好日子等着他们,就这样一起葬身在大火里,两个人抱得紧紧的,都烧煳了,还不放开,皮肉都烧在一起了,怎么分也分不开,最后用刀子把两个人,不,是两个焦煳的尸体硬割开,是谁的肉也无所谓了,反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沈恕算是好脾气的,也被他激得火往上撞:“你要是再贫,我给你老大耳刮子,快说,这两个人的身份确定没有?”

乔良说:“沈支队你别着急,算咱们运气好,那对恋人的脖子上各戴着一个纯钢打造的连心锁,据说是男方的家长给两个人戴上的,最后就凭着这两把连心锁,确定了他们的身份,也是为数不多的可以确认身份的遇难者。这对男女好像都是松江大学的学生,名字我忘了,不过详细的资料都在局里的电脑里,马上就可以调出来。”

沈恕追问说:“双方的家人都来认尸了吗?都是什么人?”

乔良说:“女方的家人没见到,据说她妈想来,被她爸和亲戚们锁在家里,任她怎么哭闹也不许出门,说真的,孩子烧成这样子,要是被亲妈看见了,当时就得疯。男方的父亲出面认了尸,说出来你都不信,他把那具焦煳的尸体抱在怀里,那个哭啊,不出声,就是流泪,那尸体上一块块地往下掉灰渣,他就是不放手,还把尸体的脸贴在自己脸上,当父亲的人啊,那份伤心就别提了。我们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又恐惧又心酸,真是人间惨剧啊。”

乔良终于哭出来了,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哭得浑身颤抖。我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旁听,脑海里恍惚浮现出那两具紧紧拥抱的尸体,泪水也模糊了双眼。

沈恕取出老鬼庆的画像,展示给乔良看:“男方的父亲是不是这个人?”

乔良仔细端详一会,说:“嘿,沈支队你真神啊,真像,有八成像,就是这里要瘪进去一点,鼻子再稍高一点。”

沈恕一拍手说:“马上调出那两个死者的资料。”

记录显示,在真爱夜总会火灾中拥抱而死的恋人中,男方名叫陶绪,死前是松江大学自动控制系二年级本科生。他父亲陶国庆,以针灸按摩为业,住在楚原市解放大路沙山小区。女方名叫方晴,死前是松江大学外语系学生,父母都是教师。

沈恕让马经略开车,两人立刻赶往沙山小区。

沙山小区的居委会主任赵乃樱出面接待沈恕二人,据她介绍说:“陶国庆父子两个是沙山小区十几年的老住户了,和大家都很熟悉。陶国庆没有城市户口,说是从农村进城的,独自带着孩子,非常不容易。最初他以给人按摩为生,时间长了,就在家门口兑了一个小门市,专门做针灸按摩。陶国庆的技术好,收费又低,生意好得不得了。陶绪就更出息,从小到大一直是学校里拔尖的学生,陶国庆平时少言寡语,就是一提起他的儿子,马上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也难怪,有这样的好儿子谁不骄傲。最难得的是父子两个都特别仁义,小区里不管谁家有事,父子俩能帮的一定帮把手,就冲这,后来由居委会出面,找个机会帮陶绪把户口给上了。”

“可惜呀”,赵乃樱说到这也有些神色黯然:“陶绪刚上大学没多久,就和女朋友在火灾里丧生了。陶国庆一下就不行了,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差点就跟着儿子去了。后来就关了针灸按摩的门市,经常不回家,也不和老街坊们说话了,人变得很沉默。大家可怜他,有时候谁家包饺子给他送几个去,他就接过去,还是不说话。最近一段时间一直没见到他,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你们公安来找他,别是他出了什么事吧?他这个人命太苦了。”

沈恕把画像拿出来给她看,问:“陶国庆是不是这样子?”

赵乃樱说:“是啊,这就是陶国庆,你们画得真像,公安同志,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别是遇到意外了吧?”

沈恕说:“这个以后再跟你解释,你们院子里有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赵乃櫻说:“没人知道,这院子里不管谁家的大事小情我都了解个八九不离十,凡是我不知道的事,问别人没用,而且陶国庆最近一直没回家,都快两个月了,别人想打听他的去向也没机会。他在市里没什么亲戚朋友,可能是回老家去了,不过我们也不知道他老家是哪的。”

沈恕和马经略见追问不出结果,只好另找线索,火线向市局申请了搜查令,进入陶国庆家里搜查。

陶国庆家在二楼,是一套东西厢房,室内很局促,也很陈旧,家具非常简单,是典型的楚原市平民家庭。西厢房里,陶绪的遗物仍在,墙上挂着一副网球拍和陶绪的艺术照,看外表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少年。简陋的书架上摆着几套经典文学著作和自动控制的专业书籍。东厢房是陶国庆的房间,没有照片,衣柜里空空的,家具上蒙着一层灰尘,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

室内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沈恕说:“陶国庆不在家,但是目前已经可以确定他就是老鬼庆,他的儿子在火灾中被烧死,又是以那种特别的姿势,我们正在侦破的三起连环杀人案中,每一对死者都抱在一起死亡,许多迹象表明,他有九成是凶手,而且他频频作案,目前没有收手的迹象,我们要抢在他前面,在下一对受害人出现之前抓住他。”

马经略说:“沈支队,我真是服了你,就凭着受害人的刀口,就能断定破案方向,而且一直没有偏离过,陶国庆遇到你,算他倒霉。”

沈恕说:“现在先别说庆功的话,陶国庆在沉寂两年后突然出手,而且在短时间内连续作案,一定是早已经预谋好,对受害人的行踪都仔细勘查过,而且他已破釜沉舟,把生死置之度外,是个很强硬的对手。”

马经略说:“现在他的作案动机已经明确,是为了复仇。何骏和赵美琪遇害的案子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因为真爱夜总会是何骏的产业,虽然名义上是他的小舅子在打理,但何骏才是幕后老板,这在楚原市算不上是秘密。不过何骏的运气好,他小舅子在火灾中烧死了,所有的罪名自然都由死人担过去,何骏毫发未伤。消防局的王千里执法不严,在真爱夜总会没有消防设施的情况下对它一路绿灯,陶国庆也有杀他的动机。至于王千里是不是真爱夜总会的保护伞,市里省里都没人查,咱们也不知道,说不定陶国庆暗中已经查实了的。但是那个外贸公司的业务员龚天生夫妇和真爱夜总会扯不上联系,他那种小人物,连何骏的毛都摸不着,怎么也卷进来了呢?”

沈恕说:“先别在这上面伤脑筋,顺着你的思路想,还有什么人和真爱夜总会有密切联系,可能成为陶国庆的下一个目标?”

马经略说:“开夜总会要涉及的各方面关系很复杂,对工商、税务、文化部门以及咱们局的治安支队,都少不了要打点。得罪哪路神仙,他也未必能开下去。对了,工商局是第一道门槛,咱们市在零五年严格控制夜总会的数量,据说上半年全市只批了一家,就是真爱夜总会,后半年真爱夜总会失火后,更是一家都没批过,这其中,工商局是最关键的环节。”

沈恕点头说:“我的思路和你不谋而合,我们马上去工商局,查一查当年真爱夜总会是谁批准营业的。”

调查结果显示,当年一力促成真爱夜总会在手续不完备的情形下开门营业的工商局主管官员正是现任工商局长的楚明宇。在沈恕的严词盘问下,几名熟悉这件事内幕的官员均证实,当年楚明宇曾为真爱夜总会的审批手续鞍前马后地奔波,也动用了市政府的一些上层关系,疏通了许多环节,以帮助何骏垄断楚原市的夜总会市场。

沈恕想,楚明宇这次要为当年的行为付出代价了,能不能保住性命,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第七节 终极挑战

楚明宇住在滨海花园别墅,是楚原市的富豪聚集区,每栋别墅的价值以千万元计。马经略开车进入别墅区,对沈恕说:“楚明宇真嚣张啊,明目张胆地住在这种地方。”

沈恕笑笑说:“如果同侪们都这样,就算不上嚣张了吧,也许在他们的圈子里,你不住在这种地方,反而是嚣张,标新立异。”

在楚明宇家门外敲了半天,楚明宇的老婆才来应门,不满地说:“刑警队的找老楚干什么?再说你们要找人也别到这里来找,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每天晚上在哪里过夜,不瞒你说,我有事要和他商量,还得通过他秘书呢。”

楚明宇的秘书开始不肯透露楚明宇的行踪,在沈恕晓以利害后,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老实说:“今天是星期二,楚局应该住在子君那里,她家在海华家园二号楼一单元五楼一号,你也可以直接打楚局的内线电话,号码是64758***,这是专为市长找他而准备的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

与预感的一样,楚明宇的电话拨不通。沈恕和马经略驾车向楚明宇的情妇家疾驰。

无人应门。沈恕向富强汇报后,当机立断,破门进入室内。这是一套四房两厅的跃层豪华公寓,装饰得美轮美奂。沈恕和马经略二人知道面对的是一个身手和智力都属上乘的对手,不敢掉以轻心,都把枪拿在手里,一个个房间地破门而入,室内却空无一人。

闯进主卧室的马经略巡视一圈后,喊一声说:“沈支队,这里有一封留给你的信。”

沈恕抽出信纸打开,是一封手写的信,计有四页,字体是工整的隶书,漂亮又力透纸背,是陶国庆写给沈恕的信。大意说,沈恕,如果你不让我失望,会在楚明宇被杀死前的十小时内看到这封信,我给楚明宇宣判死刑的时间是8月27日上午9时。

沈恕看看表,是8月27日凌晨1时。

陶国庆在信里说,我在楚原犯案,第一个顾忌的人就是你,整个过程中,我都在把你当成假想敌,每一步都要抢在你前面。我这一生只败过一次,就是输在你师父手里。也就是在那一次,我心爱的女人早产,给我留下了一个儿子,她自己却永远离开了我。不过你师父始终也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我输得不算彻底。我对你师父并没有刻骨铭心地怀恨,我是贼,他是警察,警察抓贼天经地义。即使要报仇,我也会和他明刀明抢地干,不会背后出阴招。

有了儿子以后,我就退出了江湖。你没有儿子,不知道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深厚感情。我前半生孤苦飘零,却有一个出色的儿子,我这辈子已别无所求。谁知道天降横祸,陶绪被烧死的那天,我的心也死了,苟活的这两年,就是为了替儿子报仇。这些禽兽的贱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陶绪的一根手指头。

龚天生是第一个该杀的人。陶绪从小到大没去过娱乐场所,如果不是龚天生动员他,给他两张夜总会的票,陶绪在那天晚上就不可能出现在那里,那两张价格昂贵的票,他也根本消费不起。何骏该死,因为真爱夜总会就是他的。王千里该死,如果不是他出面周旋,没有消防措施的真爱夜总会就没有办法开门营业。楚明宇该死,他就是何骏的一条狗,主人都死了,狗也没必要活着。我没让他们多遭罪,一刀割断颈部动脉,血流干了,人就死了,没有太多痛苦。

这些,都是我在这两年里调查出来的,证据确凿,没有冤枉任何一个人。我让他们死的时候,和心爱的女人抱在一起,让他们体会到陶绪临死时的心境。希望他们到另一个世界也能明白,人作孽,天在看,坏事做多了,终究是要还的。

楚明宇到现在还没死,因为我为他设计了最完美的结局,就是和他的女人拥抱着被烧死。让这个人渣模仿陶绪告别人世时的样子,是他的幸运。

当然,我给你留下了解救楚明宇的时间,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和人较量。我骄傲了一辈子,嚣张了一辈子,争强好胜的个性到老也没有变。

你救出楚明宇和他情妇的机会有三成。你原本连一成机会也没有,但是我给了你暗示,否则这个较量有失公平,就失去了意义。当然,游戏是你我之间的事,不能为此便宜了楚明宇这个渣滓,我不会饶过他,你们就是救出他,他也是废人一个,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不要试图找到我,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陶国庆这个人了。二十年前,老鬼庆死了,二十年后的今天,陶国庆也死了。去另一个世界里和他的儿子相会,我要跟儿子说,我给他报过仇了,把他的仇人杀得干干净净。

楚明宇和他的情妇会不会变成两具焦尸,全在于你,明天上午就会见分晓,不过这个消息对我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我对这世界已了无牵挂。让好人都平安,坏人都得到报应,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沈恕看完信,对马经略说:“楚明宇和他的情妇子君被陶国庆控制了,情况很危险,我们立刻赶回支队,召集人员,研究解救受害人的事宜。”

第八节 冷月孤魂

除沈恕和马经略外,我、富强、二大队副大队长李万山和探长吕宏都被叫到刑侦支队,事关两条人命,大家都有些紧张。

沈恕早把陶国庆写的信复印了十几份,人手一份。沈恕说:“这封信是陶国庆给我们留下的全部线索,把大家召集来,就是为了集思广益,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有价值的线索。楚原市这样大,陶国庆又刻意把人藏起来,如果茫无头绪地去找,就像大海捞针一样,会耽误了解救时间。”

马经略说:“时间紧迫,我先抛砖引玉。这封信我已经通读了十几遍,如果陶国庆没有和我们玩捉迷藏——当然,他没必要误导我们——首先可以确定的是,陶国庆现在可能已经自杀了,或者正在准备自杀。而他给楚明宇宣判死刑的时间是今天上午9时,也就是说,楚明宇和他的情妇已经被控制,到明天上午,陶国庆会用一种特别的方法点着火,将两名受害人烧死。陶国庆一向独来独往,他不可能借助别人的力量点火,所以他一定会采取一种可靠的措施。我们要推断出他引火的办法,就有希望追循着找出受害人的位置。”

富强表示赞许说:“经略的思路是对的,这条线不能走偏,陶国庆在信里已经给出暗示,他既然说为楚明宇设计了一个完美的结局,我们就只能相信他是个信人。”

沈恕点我的名说:“淑心,这些人里你的文化程度最高,据你所知,如果要定时自动点火,有哪些办法?”

我说:“办法有很多,但是未经过特殊科学训练的人,最容易想到的办法有两个,最容易取得的引燃材料也只有两种。一是采用定时引爆装置,点燃类似汽油柴油之类的易燃物。第二个方法是在受害人身上涂满白磷,等温度达到白磷的燃点,就会发生燃烧。陶国庆不是化学家,他能想到的办法应该不外乎这两种。”

沈恕说:“这两种推测合情合理,如果换成我是凶手,恐怕也会采取类似的办法。淑心,你再展向开地大家介绍一下汽油柴油和白磷燃烧的特点。”

我说:“第一种操作并不复杂,只需一个小型的定时引爆装置,这种装置在我市并不难弄到,汽油极容易燃烧,杀伤性强,毁灭面积大,如果楚明宇二人被拘禁在密闭空间里,汽油燃烧后,不仅可以烧毁两人,也会烧毁周围的环境。其他易燃物,乙醇和汽油的燃烧特点类似,但是毁灭性较差。柴油与汽油的燃烧性截然不同,用火苗去点柴油是很难点燃的,柴油的燃烧速度很慢。但是陶国庆如果打定主意要这样烧死两人,究竟要借助哪种易燃物并没有太大关系。”

我顿了顿又说:“操作白磷的燃烧难度稍大一些,但是要计算好温度,定时引燃也可以做到。白磷的燃点只有四十度,现在楚原的气候在日照最强烈时有三十五六度,在密闭空间里,短时间内可以升温到四十度。白磷的燃烧特点是燃点低,但是燃烧后的温度高,点燃人体后,可以深达人骨,只要着火就没有解救的可能。另一个特点是白磷燃烧后不会连带周围的环境,哪怕是在密集的人群里,一个人身上由白磷点燃,也不能伤害到其他人。陶国庆的目的是复仇,而不仅仅是简单地把楚明宇二人烧死,所以我推断他倾向于采取另一种办法,极端一点,甚至会在众目睽睽下把两人烧死。”

探长吕宏虽然职务不高,却是在座的人中资历最深的刑警,办案经验丰富,他表示赞同说:“淑心的分析符合复仇者的心理,也有科学依据,梳理出一条比较明晰的线索。情况非常紧急,我们只能依照这种思路去寻找,你们的意见如何?”

沈恕向富强看了一眼,富强明白他的意思,说:“这起案子从头至尾一直是你在查,你就布置吧,万一出了事,大家一起担。”

沈恕说:“调集全市警力,集中搜索以下地区,包括陶国庆的家、楚明宇的几个家和他的办公室,监控全市的油库、加油站,保留部分优势警力,听候调遣。刻不容缓,马上行动。”

等人分头走后,沈恕留下我说:“神医,第一种引燃方法的重要监控地点,我们已经派出人去搜索。对第二种用白磷引燃的方法,我们还要再仔细分析下。陶国庆在信里笃定地说宣判楚明宇死刑的时间是上午9时,他怎么会这样确定呢?”

我说:“我也在考虑这点,现在上午日出的时间在5点左右,上午温度低,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可能需要4个小时的日照才能达到四十度。但是这个地方必须是无人出入、不通风又有日照的地方。码头上的集装箱最符合这些特征,可是集装箱是完全密闭的空间,楚明宇被烧死时没有人能看见,陶国庆复仇的快感会被减低,无论怎样,我认为要对码头上的集装箱进行搜索。”

沈恕点点头说:“如果你是凶手,怎样能够把白磷的自燃时间计算得非常准确。”

我说:“这不是太难的问题,比较容易吸收日照的材质,比如铁皮、玻璃,都有一定的导热系数,只要掌握到气温在几个小时内的准确变化,就可以计算出达到四十度所需的时间。”

沈恕略一思考,说:“走,我们立刻去气象台。”

楚原市气象台值夜班的小许,也许是百无聊赖,见有刑警深夜上门调查案子,非常兴奋,也非常配合。不过他对近日购买天气预报的顾客情况并不了解,据小许说,购买天气预报的大多是企业,因特殊需要,购买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内的气候预报,此外就是生意人,以作运输的生意人较多。远期的天气预报准确度很差,准确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就已经算是好的,如果要掌握气温在每个小时内的准确波动,要二十四小时内才能做出评估,超出二十四小时,误差会超过百分之五十。

沈恕问:“二十四小时内作出的预测,气温误差有多少?”

小许说:“上下不超过一度。”

沈恕说:“我要查最近来买天气预报的顾客的记录。”

小许说:“这个记录归市场处的李丽管,我没有密码,进不去系统啊。”

沈恕要他把李丽叫过来。小许说:“这我就不敢了,李丽是台长的儿媳妇,从来不上夜班,这大半夜的,我要是把她叫起来,以后她还不给我脸色看。”

沈恕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就是需要台长本人来,他也必须马上过来,你把李丽的电话号码给我,我给她打。”

拨了三遍电话才接通,李丽在电话那边气急败坏地说:“谁呀?半夜三更的不让人睡觉。”

沈恕说:“李丽,我叫沈恕,是市刑警支队的副队长……”

李丽骂一声:“神经病。”啪地挂断电话。

沈恕气得不行,把电话交给我,说:“你来打。”

我拨通电话说:“李丽,你别挂电话,我们是市局刑警队的,有个重要的案子需要你配合,你赶快到气象台来。”

话音未落,李丽骂一声:“你有病吧?”又挂断了电话。

沈恕说:“这女人怎么这个素质?”沉思下对小许说:“把你们台长的电话给我,我让他跟他儿媳妇说。”

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李丽才施施然地出现,已经是凌晨四点多,她脸上全是睡意和怨气,说:“公安局怎么啦?比天还大,说把人从被窝里揪起来就必须得起来呀”。

我说:“你快省省吧,两条人命啊,你少睡一会儿能怎么样啊。”

李丽仍然不高兴,嘟囔着打开电脑,调出记录说:“都在这,你们自己看吧。”

沈恕没心情搭理她,仔细查看二十四小时内购买天气预报的名单。气象预报的顾客本就不多,其中又以企业为主,近二十四小时内仅有一名个人客户,购买了今天日出后到午时的详细气温波动。但是顾客的资料上注明购买人名叫邹定方,男性,此外没有其他信息。

沈恕问:“你们出售气象预报时,不查验顾客的身份证吗?”

李丽白他一眼说:“又不是卖军事情报,看人家身份证干什么呀。”

沈恕顾不上她说话的语气,问:“这个人你见到了吗?长什么样?”

李丽说:“长得人样,不老不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沈恕说:“购买短时间内气温详细波动预报的个人多不多?”

李丽说:“哪有啊,普通老百姓买这东西干吗?那个人脑袋有病。”

沈恕有点厌恶地看看她,说:“你把那人买的资料给我一份,我们花钱买。”

李丽说:“想买行啊,不过我可不经手钱,你们等天亮以后,财务上班了,交过钱我就给你。”

沈恕气得一拍桌子,楼板都为之一颤悠,桌上的水杯跳起来,发出脆亮亮的响声。李丽吓一跳,呆呆地看着沈恕。

沈恕说:“你别在这使泼,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耽误一分钟都可能害死人,你马上把气象信息给我提供一份,明天我派人送钱来。”

李丽见沈恕虽然气质文质彬彬,一动起怒来却脸色铁青,也很怕人,就不敢再多嘴,乖乖地复印了一份气象预报交给他。

一刻钟后,我向沈恕汇报我的计算结果:“金属的导热和蓄热能力是玻璃的1.7倍,根据这份气候波动计算,明天上午的气温在27度到32度之间,在一个密闭空间里于9时引燃白磷完全可以达到,计算结果更接近于玻璃建筑。”

沈恕说:“很符合我的推测。上午9时是一个特殊时段,是企事业单位和娱乐场所开始上班的时间,陶国庆很可能有意在这个时间引燃,让人看见楚明宇和他的情妇被活活烧死的惨状。当然,计算未必十分精确,不过只要掌握一点提前量,也就十拿九稳了。目前我能想起来的楚原市的玻璃建筑,有两家绿色餐厅,科技宫的玻璃大厦,夏日嬉水乐园,我们马上调集警力,对这些地点进行搜索。此外,也动员大家想想,还有哪些遗漏的地方。”

沈恕在电话里向马经略传达命令后,先前布属的警力分别反馈回信息,未发现受害人的踪迹。截止到上午7时,全市的大规模搜索一无所获。

我的心里也很焦躁,坐在支队的办公室里,不断地咬着左手食指。这是我的坏习惯,一集中精神想事情或者精神紧张时,就咬手指,经很多人提醒,已经改了不少,但是一到忘我的程度,就仍会旧态复发。

我咬了几下手指,最后一下咬重了,疼得我激灵下缓过神来,说:“沈恕,我们漏了一个地方。”

沈恕眼睛一亮,问:“什么地方?”

我说:“我记着和我前夫结婚时,拍婚纱照的地方是一个玻璃建筑,那是中山公园的花房,四壁包括顶棚都是玻璃,阳光直射进来,里面没有空调,温度很高。而且那个地方在公园的深处,上午九点以前一定不会有人进去。”

沈恕凝视我片刻,说:“神医,真有你的,咱们立刻去中山公园。”

花房里郁郁葱葱,姹紫嫣红,隔着玻璃,隐约看见角落的长椅上有一对男女相拥而卧,藏身在花丛后面,看不太清楚。

沈恕来不及找公园的管理人,先在电话里向富强汇报过情况,请求支援。然后掏出一把钥匙,三捅两捅打开门锁,和我一起冲进去。

花房里非常燥热,一进去就有一股热浪袭来。长椅上的男女紧紧搂在一起,昏迷不醒。我提醒沈恕,他们的身体上有易燃物质,别挪动他们。沈恕说:“要怎样保护他们?”

我思考一下说:“白磷不溶于水,如果用水冲,会冲得白磷到处都是,水干了白磷还会燃烧,造成大面积的火情。二氧化碳是最好的使白磷失效的物体,花房里没有灭火器,我这就出去找,你在这里守住现场,你要求支援的警力尽可能多携带一些泡沫灭火器来。”

近八点的时候,楚明宇和他的情妇子君被救出,保住了性命。不过也仅是两具行尸走肉而已。陶国庆已经用大剂量的镇定药物注射进他们的脊髓,摧毁了中枢神经系统,两个人已经完全痴呆。

沈恕的情绪有些低落,说:“这一战,陶国庆几乎是完胜,我们虽然在最后关头救出了楚明宇二人,也全在陶国庆的一念之间。”

我说:“也不能这样说,其实你早已经确定了侦查方向,在一个月内,侦破这样漫无头绪的案件,也非常难能可贵了。陶国庆就是不是故意给你留下线索,侦破案件也不过是延后几天而已。”

沈恕说:“陶国庆这样的罪犯,智商高,身手好,心理素质非常稳健,我从警十年,第一次遇到这么可怕的对手,在全国也很罕见。亏得马局虽然破案不行,外交上却是一把好手,不知走通了什么门路,这样大的案子在全国的媒体上竟然没见到只言片语,不然还不要沸反盈天。”

我笑了笑,没说话。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夜里,陶国庆的尸体在松江省向阳市西郊区菜队的山坡上被发现。天空中一轮清明的圆月,像苍天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陶国庆穿戴整齐,表情安详。这里,也许是他小时候上山摘野菜的地方,也许他曾经坐在这里,憧憬着山那边的花花世界。这个轰轰烈烈的贼王,连环杀人犯,了无声息地结束了他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在滚滚红尘里游走了几十年后,他的魂魄终于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