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杀实验

第一节 鞣尸

做法医的,与尸体打交道是家常便饭。对于我来说,尸体并不带有神秘、恐怖、肮脏的色彩,尸体就是我的研究对象,冷冰冰的,静悄悄的,与剪刀、门板、金鱼缸没什么区别。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个故事,就和尸体有关。

秋凉时节,我的日常着装是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外面穿藏蓝色西服套装,职业味道十足,就是缺少女人的妩媚,从里到外都很符合社会对法医的定位。

这天刚上班,就接到一个出现场的任务,是距楚原市一百五十里远的胡家堡,归楚原市下属的庆县老鹰乡管辖。由于庆县公安局的法医在休假中,领导派我去支援一下。

发现尸体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家庭妇女,叫李翠萍。一场大雨过后,她到山上去采蘑菇,行走途中一脚踩空,踏进一个地穴。受好奇心驱使,李翠萍扒开地穴,结果现出一具半腐烂的棺木。借着昏暗的光线望进去,棺木中一具完好的尸体栩栩如生,身上寸缕未着,皮肤闪耀着淡淡的光泽。李翠萍算是胆子大的,在农村的白事上见惯死人,所以没太害怕。但是农村人对踩进死人地穴还是很忌讳的,据说那是死者的召唤。

李翠萍回家和丈夫说起这件事,要买几道符来避避邪。李翠萍的丈夫感觉奇怪,说最近村子里分明没有死过人,何况现在也不兴土葬,那具尸体一点都没烂,别是被谁害死后偷偷埋在那里的。李翠萍说,别瞎说,谁害死人还给准备一副棺材,那分明是土葬的尸体。

李翠萍的丈夫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就叫了几个胆子大的上山去看。那具尸体有一小半露在外面,完好无缺,分明才死去没有多长时间。几个大男人看了一会儿,都感觉身上发冷,就商量着报了案。

那个地穴还是挺深的,棺木埋在距地面两米深的地方。棺木上面大部分是夯实的土层,只有一小部分被雨水冲刷裸露在外面。庆县并不常有命案发生,县公安局的局长和刑警队长都到了现场。局长余文德长着一张硕大扁平的胖脸,酒糟鼻子,说话声音很响。我出示证件后,余文德说:“久仰大名,接到市里通知,知道你要来协助我们勘查现场,尸体一直没挪动,为的是保护现场。”

我见那地穴四周已经被村民践踏得不成样子,无论如何说不上保护现场四个字。见地穴很深,尸体的脸庞露在外面,看不出是男是女,但是脸色暗黄,有皮革的光泽。

我感觉有些奇怪,不知道尸体为什么会是这种样子,向余文德说:“余局,请你指挥人,把尸体挖出来。”

在几名刑警挥锹掘土时,我见那土层夯得非常结实,中间夹杂有细小的砂石,不像是新鲜的泥土,更加感觉奇怪。

半个多小时后,地面上掘出一个长宽约两米的大坑,棺木和尸体全部裸露在外面。我沿着坑的斜坡缓缓走到坑底,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撇去棺材上的浮土,揭开已腐烂不堪的棺材盖,一具长约一百五十厘米的尸体暴露在阳光下。

那具尸体的毛发已经化成了灰,从性器官判断是一具女尸。身上没有伤痕,面目栩栩如生,像是死去才只有几个小时。它通体的皮肤呈现出皮革的质感和颜色。我用带了手套的手在它的左臂上轻轻按一下,很硬,像是按在风鸡或腊肉上面的感觉。忽然,我看见女尸的头侧有一枚银钗,虽然已经通体乌黑,依然可以辨出那原本是白银的质地。我心里一动,站起身,从坑底爬出来,向余文德说:“我怀疑这具尸体是古尸,而且是非常有研究价值的古史,立刻请省文物研究所的专家来。”

余文德说:“古尸?你没弄错吧?古尸埋在这个小土坑里还能不烂?这分明是才死没多久的尸体。”

我说:“我有八成把握,快给省里打电话吧,如果真是古尸,你也算是立了功。”

余文德半信半疑,还是让手下刑警向省里汇报了这件事。

省文物所的专家马不停蹄地赶来,经过慎重勘查,证实这是一具清康熙年间埋葬的尸体,距今已有三百多年,更难得的是,这是考古学上极罕见的鞣尸,有很大的科研和文物价值。

一桩命案化解于无形,坏事变成好事,余文德开心得不得了,非要留我吃晚饭。在晚宴上他眉飞色舞,指点江山,不着四六地胡扯,又恭维我说:“不愧是市里来的法医,那眼睛真毒,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具古尸,否则要被我们当成凶杀案来办,可就成了大笑话了”。

我说:“这也怪不得你们,毕竟不是干这行的,我当时也没有十足把握,倒有一半是猜测出来的。”

余文德说:“谁能想到,一具三百多年前的古尸,装在那口烂棺材里,埋得又不深,几百年都不烂,真是见了鬼了。”

作陪的刑警们也撺掇着让我把其中的道理说说。

我笑笑说:“你们庆县有一家很大的皮衣厂,有没有人知道鞣皮子是怎么回事?”

一位叫冯可欣的刑警接话说:“我有个亲戚就在皮革厂上班,这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动物身上剥下来的皮,就是我们说的生皮子,在鞣制前很容易腐烂。经过化学鞣制后,动物皮就变成了熟皮子,柔软,遇水不易变形,有透气性,防老化,就是用来做皮件的原材料。”

我说:“这具女尸之所以几百年都不腐烂,就是因为它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熟皮子,防水防潮,抑制细菌生长。也就是说,大自然是一位了不起的皮匠,把她身上的生皮子鞣成了熟皮子。”

余文德说:“大法医,你说得我身上发冷,怎么它身上的皮就成了熟皮子?那不是相当于浑身包裹着皮大衣?”

我说:“比皮大衣要严密得多。你们胡家堡这个地方,土壤潮湿,呈酸性,这具女尸处于温度较低的酸性泥沼中,腐败菌的生长繁殖受到抑制。酸性泥沼中含有大量腐殖质,就是这些物质的作用,使尸体的皮肤呈暗色,变得非常致密,就像鞣过的皮子一样。当然,这个化学反应的过程很复杂,要求的条件也很苛刻,即便再有一具尸体,和这具女尸同时埋在这个地方,也未必能够变成鞣尸。”

余文德摇晃着脑袋说:“了不起,了不起。”不知道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说那具鞣尸了不起。

冯可欣说:“原来尸体里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余文德说:“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要向市里来的大法医多学习。”

冯可欣说:“那是那是,几个月前,咱们县里那起自杀的案子,不就是从尸体中找到的证据,看来做一名刑警,仅仅不怕尸体是不够的,还要研究尸体,和尸体做朋友。”

我饶有兴趣地说:“怎么从尸体中找到的自杀证据,展开说说。”

余文德摆摆手说:“今天咱们摆庆功宴,不说那些丧气的事。”

我说:“反正也是闲聊,就说说吧,我这人有职业病,一听到和案子有关的事情,就非要弄清楚不可。”

冯可欣说:“这个案子也算是人伦惨剧了,在我们这个小县城还是很轰动的。我们庆县二中有个体育老师,叫李宝庆,三十多岁,和老婆结婚十几年了。两人的命也真苦,才结婚他老婆就遇上了车祸,下半身截瘫,要说李宝庆也是条汉子,十几年里愣是照顾他老婆的饮食起居,不离不弃,连大小便都给清洁得干干净净,县城里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向李宝庆竖大拇指。不过他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苦熬了十几年,也真不容易,两年前和一个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好上了。这事两人也没太隐瞒,了解内情的人不少,不过大家都同情李宝庆,也没怎么戳他的脊梁骨。李宝庆的老婆也听到风声,据说采取了默许的态度。今年四月份,不知道他老婆怎么想不开自杀了。”

我说:“是怎么回事?”

冯可欣说:“李宝庆老婆的尸体是在家里被发现的,右手拿着一把尖刃的切菜刀,扎在心脏里。我们在开始怀疑李宝庆有嫌疑,不过县局的法医对尸体进行检验后,得出结论说死者是自杀的,后来上报到市局备案,市局也认可了这个结论。”

我说:“在市局备案?我怎么没见过这起案子?”

冯可欣说:“是报到市局七处,也许他们认为结论可靠,就没通过你二次检验。”

我说:“自杀结论的依据是什么?”

冯可欣说:“李宝庆老婆的尸体被发现时,右手还紧紧地握着刀……”

我脱口而出说:“是尸体痉挛?”

冯可欣一怔,竖起大拇指说:“果然是大法医,一句话就猜到,我们在那之前从没听说过这个词,感觉神奇得不得了。李宝庆老婆的尸体被发现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全身僵硬,右手紧紧地握着刀,后来我们想把刀取出来,怎样也掰不开她的手。县局的陈法医说这是典型的尸体痉挛现象,是区分自杀和他杀的重要依据。”

我说:“这在法医理论中,是百分百可靠的。如果李宝庆老婆是被别人杀死后伪装的自杀现场,那么尸体的手就不会紧紧握着刀,即便握着也是松弛的。一般来说,尸体在死后都会经历肌肉松弛阶段,而后再过渡到尸僵,而我们在电影中常见到有战士死后还保持着高举战刀的样子,这就是没有经过肌肉松弛和尸僵,而是在临死前的一瞬间发生尸体痉挛,所以一直保持一个姿势。”

冯可欣的脸上露出欢喜赞叹的表情说:“科学的魅力是无穷的,这样纠缠不清的案子,你们这样的专业人士在一分钟内就可以破案,如果由我们来侦破,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

我说:“尸体痉挛是不常见的,所以绝大多数案件还是要花费心血去侦破。”

第二节 殉情

时间飞逝,转眼又临近春节,市局上下都在忙着节前的治安工作和购买年货。我单身一人,过年时和父母在一起,所以什么也不用操心,只要把钱和原材料上交,届时自然有花样丰富的美味佳肴。

过小年那天下午,一个电话打进我的手机:“大法医,我是庆县县局的冯可欣,还记得我不?”

我说:“小冯,我们在一起吃过饭,还讨论过尸体痉挛,你最近还好吧?县局的工作忙不忙?”

冯可欣说:“还好,上次和你说过话,给我很大激励,最近恶补了一些法医知识,对破案很有帮助。这次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我们上次说过的那个体育老师李宝庆,前两天又出事了。”

我诧异地问:“怎么会又出事的?”

冯可欣说:“李宝庆的老婆去世后,他和那个女舞蹈演员的关系就正式公开了,但是女方家里一直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两人又爱得分不开,不知怎么就选择了殉情。两人在李宝庆的家里相约自杀。女的一刀毙命,我们赶到时,人已经不行了。李宝庆伤得也很重,不过没死,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最奇怪的是女的又出现尸体痉挛的现象,法医已经判定是自杀。死者家属虽然不断地吵闹,也只能接受科学的结论。现在死者躺在太平间里,明天就要火化。”

我说:“这两起案子太蹊跷了,尸体痉挛并不是经常发生的现象,却同时出现在两起案子里,而且都和李宝庆有关系。不能草率结案,我这就向市局领导请示,这起殉情自杀案要重新鉴定。谢谢你打电话来,有新情况随时和我联系。”

市局副局长富强听过我的汇报,沉思一会说:“你认为这起案子有什么蹊跷?”

我说:“只是直觉,在对尸体进行检验前不能得出任何结论。”

富强说:“人命关天,既然你有疑虑,那就跑一趟,如果有困难,市局会支持你。庆县余文德那里,由我打招呼,让他配合你。”

沈恕不肯和我同去,他说,虽然我们对县局有业务指导的权力,但是毕竟县局没有请求支援,而且这个案子还没有暴露出真正的疑点,这样兴师动众地过去,恐怕县局会有压力和想法,你先过去,如果遇到阻力,我随时去支援你。

第三节 尸体解剖

我连夜赶到庆县。刑警队里只有冯可欣在等我,他说:“余局家里有事,先回去了,他临走前留下话,如果有事需要他出面,多晚都可以给他打电话。”

我说:“现在暂时还不需要他,有你陪我就好了,咱们现在就去看看那个女演员的尸体。”

冯可欣说:“现在都快午夜了,你又开车赶了一百多里路,是不是先到县政府的宾馆休息下,咱们明天早晨再过去。”

我说:“没事,我不累,她的尸体明天就要火化,怕时间来不及,咱们还是连夜过去。”

庆县县城只有一间火葬场,我们要检验的尸体就保存在那间火葬场的冷库里。驶近午夜的火葬场,阴冷的感觉已经扑面而来。冯可欣一手开车,一手拉紧衣服说:“这地方可真冷。”

我瞄他一眼说:“这附近没有人烟,地方偏僻,当然会比别的地方阴冷一些,你不是说过要和尸体做朋友吗?”

冯可欣说:“你的记忆力可真好,我那是心情激动的时候脱口而出,在这个时候和这个地方说这句话,让我感觉冷飕飕的。”

我笑笑没说话。

在夜晚整间火葬场只有一个活人,就是看更的老人。冯可欣心中对他油然而生敬意。那老人要人叫他梁伯,脸上布满沧桑,一头华发,但是行走很利落,动作也敏捷,年龄看得不太确切,大概在五十岁到七十岁之间。由于事先已经打过招呼,梁伯看过我们的证件后,就打开门让我们进来。

我注意到身后的大铁门哐当一声关上时,冯可欣的身子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也许他把这道门当成了鬼门关。

冷库里只有几盏昏暗的灯光,暗黄色,衬托的环境更加压抑和阴森。梁伯说,最近火葬场的生意不好,今晚冷库里只有三具尸体,你们要看的那具在三十一号柜子里。

冯可欣嗫嚅着说:“你把火葬场的业务叫做生意?”

梁伯阴冷地看他一眼说:“这里的人都这么说,有什么问题吗?”

冯可欣忙说:“没有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

梁伯走到三十一号停尸柜前,拧开锁头,拉出冷柜。一股冷凝的气体扑面而来,激得冯可欣打了一个冷战。

梁伯说:“小伙子,站远一点,这股阴气扑到你身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回家要好好洗个澡,身上的衣服扔了吧,别舍不得。”

冯可欣被他唬得怔怔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

我说:“好了,工作要紧,那些阴阳鬼神的话,你不信,就对你没有作用。”

梁伯翻着眼睛看我一会,转身走了,一双腿撇着外八字,走得不疾不徐。

冷柜里的尸体是最可怕的。遍体僵硬,脸色和颈部皮肤都是苍白中透出青色。这具女尸尤其有些吓人,因为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盯住正上方。可以看出她生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五官很精致。我看了一眼冰柜拉手上的纸签,写的是“王迪,女,一九七五年七月二十四日生。二零零八年一月三十日入柜。”

我揭开蒙在尸体上的白布,见尸体上遍布尸斑,从胸部到足踝,尽是暗红色和暗紫红色的片状斑痕。但是它耳根处的一块紫红色瘢痕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块瘢痕的色泽最深,而且略显透明,与自然形成的尸斑有所差异。我用食指在这块瘢痕上轻轻地按一按,很硬,与身体其他部位的触觉没有差别。

我对冯可欣说:“我希望不要急于火化尸体,这具尸体需要解剖化验,你能不能和它的家属取得联系?”

冯可欣说:“这件事太大,需要余局出面协调。”

我说:“那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去处理,他不是留下话,有事情随和联络吗?”

出乎我意料的是,死者王迪的家属极力反对解剖尸体。王迪的父母都是政府公务人员,却很不开通,威胁我要做出保证,解剖尸体后一定要找出死者的真正死因,找到王迪是他杀的证据。如果解剖后的结论依然是自杀,等于是侮辱他们女儿的尸体,公安局要负责经济赔偿。

由于双方僵持不下,我只好给沈恕打电话请示。

沈恕说:“你有多大把握?”

我说:“客观上有五成把握,如果算上两起案件中均有尸体痉挛的情形出现,主观的怀疑能增加两成把握。”

沈恕知道我说话很慎重,既然坚持解剖尸体,一定是发现了案件有很大的疑点,就说:“既然这样,就解剖吧,只要依法执行,即使结果没有发现什么,也不是你的错,公安局当然不会赔偿。死者父母的情绪要照顾,工作也不能耽误。在目前阶段,尸体的处置权并不完全归属于死者的父母,公安部门同样有对尸体的处置权利,这是法律明文规定的。”

在未得到死者家属同意的情况下,我对王迪的尸体进行了解剖。

死者右耳根的青肿部位是我解剖的重点。我第一眼看到这里时,就怀疑是外伤造成的瘢痕,虽然和尸体上其他部位的尸斑看上去很相像,但是身体组织的坏死与正常的尸斑,仍有微细的差别,可以凭肉眼辨识出来。

解剖刀割进尸体耳根的部位时,我的把握又增加了几成。外伤造成的组织坏死与正常的身体组织,割开时的手感是完全不同的,这需要解剖过许多尸体,才能累积这种经验。

解剖过尸体,我长舒一口气。走出解剖室,对冯可欣说:“通知王迪的父母,他们的女儿是他杀的。”

冯可欣的眼睛一亮,看得出这种结果也是他期待的。毕竟他只是一名小刑警,自作主张地把这起案子捅到市里,如果他的判断失误,要承受巨大的压力。

第四节 模拟作案

在我的要求下,沈恕还是赶来庆县。我力劝他来参与这起案件,说的话很具有煽动力:“这是一起罕见的案件,犯罪嫌疑人对尸体很有研究,策划了一起颇具迷惑性的案子,也许是两起,我保证你在刑警生涯里几乎不太有机会再遇到类似的案件,错过就太可惜了。”

沈恕是一听见大案、奇案就全身汗毛孔都兴奋的刑警,经我这样一蛊惑,立刻马不停蹄地从楚原市赶来。他是上级公安机关的刑警队长,来庆县指导或协助办案是名正言顺,无需请示和批准。

我向沈恕和冯可欣阐明了尸体解剖结果和我对案情的分析:“王迪的尸体的右耳根部位有局部坏死,是外力打击的结果。虽然尸体经过冷冻,已经使得检验结果弱化,但是我可以提交科学详尽的检验报告,证明这个检验结果的正确性毋庸置疑。由于受伤部位和死者胸口的致命刀伤几乎是同时发生,所以很难论证哪一处伤痕发生在先。”

冯可欣说:“这两处伤痕的发生时间与案件有密切关系吗?”

我说:“有,而且是决定性的,如果耳部伤痕发生在先,则可以肯定王迪是他杀,反之,则证明王迪是自杀。”

沈恕说:“但是你在解剖尸体后,已经确定被害人是他杀。”

我说:“这是一种推断,因为两起案件都出现了尸体痉挛的现象,这种巧合性如果未经人为安排,自然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刚好我又在王迪的尸体上发现了外力打击的伤痕,所以我基本可以确定王迪是杀害的。”

冯可欣说:“但是你又说过,如果死者是被人杀害后伪装成自杀现场,尸体不会出现痉挛现象。”

我说:“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绝大多数人死后,全身肌肉发生松弛,但是这种肌肉松弛的现象很快就会过去,经过较短的时间后,肌肉逐渐变得僵硬,并伴有轻度收缩,使各关节固定下来,比如口不能张开,四肢不能弯曲,这种死后肌肉强直的现象,就称为尸僵。但是也有一少部分人,在死后没有经过肌肉松弛阶段,在死亡的一瞬间,全身或局部的肌肉立即僵硬,把临死时的姿势和表情固定下来,尸体痉挛是他人无法伪装的。因此,是判明死者临终状态和鉴别他杀、自杀的可靠依据。”

沈恕和冯可欣都瞪大眼睛认真聆听,我接着说:“造成尸体痉挛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延髓出血。延髓是人的生命中枢,延髓的机能活动控制着人的心跳、血压、呼吸等所有基本的生命活动。而通过外力导致延髓出血的最常见原因就是重击人耳的根部。耳根部缺少皮下组织,又恰恰是从头侧面的薄弱部位上接近颅底和延髓。打击耳根部,很容易使颅底受到震荡,颅底震荡必然会波及延髓,使脑干受到牵拉或发生侧向移位,引起心跳突然减弱、减慢、血压下降、呼吸短促、困难,造成死亡。而死者在停止呼吸的一刹那,会由于延髓出血而发生尸体痉挛,凶手可以在这一刻伪装出自杀现场。”

沈恕说:“这种推断过于离奇,不过也在情理中。只要凶手的动作敏捷,心理素质稳健,应该可以完成这个犯罪过程。”

冯可欣说:“听来有些像天方夜谭,匪夷所思。”

我说:“所以我需要你们两个协助,还原犯罪现场。”

李宝庆的家在一幢居民楼的二楼,两室一厅的格局。案发现场在卧室里,当时王迪躺倒在床上,李宝庆把刀刺入胸膛后忽然后悔,就拨打了急救电话。急救车到达时,王迪已经停止呼吸,李宝庆刺穿了肺叶,形成血气胸,但是性命无碍。

沈恕打量着室内的格局,说:“王迪如果是在这张床上杀死自己或者被人杀害,那么她耳根的伤痕一定不会发生在刀伤之后,这间房子里没有坚硬带尖角的物体,能够造成那样严重的创伤,可以确定她耳根的伤痕是被人击打所致。”

我说:“我们能否设想一下,如果当时室内只有一男一女,如果男方要将女方杀死,并伪装出女方自杀导致尸体痉挛的状态,要怎样做才能完成?”

沈恕早已经设想出一个方案,说:“这需要小冯配合一下,你来扮演受害人,我来做凶手。”

冯可欣说:“大开眼界了,不愧是市里来的大侦探,我做刑警也有几年了,还没见识过模拟现场。”

沈恕说:“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模拟现场,只是在摸索凶手的作案手法。按照咱们大法医的推理,凶手必须在打击受害人耳部后,造成尸体痉挛的后果,同时把凶器推进受害人的胸膛。”

根据沈恕的安排,冯可欣被全身捆绑得像粽子一样,放倒在床上。一把刀握在他手里,对准心脏。

沈恕说:“李宝庆是体育老师,档案里记载,他还练习过武功,以他的身体素质,把王迪制服并捆绑,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我表示同意。冯可欣全身僵直着倒在床上,也连声赞同。

沈恕弯下身,右手扶住冯可欣胸口尖刀的刀把,突然挥起左手用力击打冯可欣的耳根,同时右手发力,将刀尖刺进冯可欣的心脏。

我虽然明知是在模拟现场,但沈恕实在表演得过于真实,恍惚间一桩真实的凶杀案发生在我眼前,吓得我发出一声尖叫。

冯可欣也惨叫一声,说:“沈支队,你不是真的要杀了我吧。”

沈恕笑笑,挥舞着那把刀说:“这是道具刀,怕什么。我设想的这个杀人方案是不是很符合大法医的推断,一拳击打受害人耳根部,造成受害人延髓出血,同时把尖刀推进受害人心脏,尸体在一瞬间发生痉挛,右手紧握尖刀,由于受害人全身被捆绑,姿势保持不变。凶手在杀人后,解开捆绑尸体的绳子,然后自残,报警。过程设计得很精巧,虽然过后难免被人诟病,但是却不必承担法律责任。”

冯可欣说:“但是他又何必自残呢?他完全可以设计一个王迪自杀的假象,就像上次李宝庆的老婆自杀,根本就没有人怀疑到他……”冯可欣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李宝庆的老婆会不会也是被他用同样手段杀害的?”

沈恕微笑说:“小冯有成为优秀刑警的资质。李宝庆这次不惜表演殉情的惨剧,很可能是一条苦肉计,就是为了要打消人们对他的怀疑。如果我们的模拟现场成立,不能排除李宝庆的老婆是被他杀死的可能。”

我说:“只是我们还要找出李宝庆的杀人动机,和他作案的直接证据。”

沈恕说:“如果我们没猜错,有一件作案工具还在这个房间里,就是捆绑被害人的绳子。凶手在杀死被害人后,解开她身上的绳子,然后就自残报警,一定没有时间将绳子处理掉。”

三个人在几个房间里搜索一圈,一无所获,沈恕的目光最后落在阳台上的一捆电线上,问冯可欣说:“你读警校时上过捆绑课吗?要把人绑住,一动不能动,用什么最好?”

冯可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当然是电线最好,又结实,柔韧性又好。”

第五节 人伦惨剧

提审李宝庆的时候,他的伤势还没有痊愈,需要有一名医生作陪,以防审讯途中发生意外。

李宝庆毕竟不是专业罪犯,反审讯的能力不强,经过沈恕的一番旁敲侧击,李宝庆已经有些招架不住,回答问题时漏洞百出。

沈恕似乎有意无意地提起一件事:“你哥哥年轻时混社会,有一次和流氓打架,被人用钢管打中耳根部死了,那时候你才十八岁吧?”

李宝庆脸上的汗水涔涔而下,说:“是。”

沈恕说:“你哥哥倒在地上时,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只军用刺刀,掰都掰不开,你对这件事一定印象很深刻。”

李宝庆说:“你到底想说什么,痛快说出来。”

沈恕说:“你设计的殉情惨剧,就是从你哥哥的事件中得来的灵感吧?”

李宝庆沉默不语。

沈恕从座位下面取出一个透明的聚酯塑料袋子,里面装的是一捆白色电线,说:“你认识这捆电线吗?”

李宝庆说:“电线都是一样的,有什么认识不认识?”

沈恕说:“这捆电线是从你家阳台上找到的,上面还残留有几条棉线的纤维,我们化验过,与王迪死亡时身上穿的衣服的质地一样。”

李宝庆辩解说:“在居民家里发现电线,就能作为证物?你家里没有电线吗?王迪和我是恋爱关系,她到我家里去很正常吧?”

沈恕说:“这捆电线是截面四平方毫米的空调专用电线,比照明电线稍粗,比热水器的电线稍细,最适合用来捆绑人,你家里没有空调,怎么会有空调专用电线?”

李宝庆说:“我正在准备安装空调,不能先买一捆电线放在家里吗?”

沈恕说:“李宝庆,你千算万算,难道想不到捆过人的电线会变形吗?空调电线里是铜芯,没用过的电线里的铜芯是笔直的,捆绑过人的铜芯,凭你再怎样整理,也是曲里拐弯的,加上电线上附着的王迪的衣服纤维,你恐怕再怎样也编造不出合理的理由吧?”

李宝庆的脸色霎时变得雪白,血气胸又发作了,全身抽搐着倒在地上,嘴角流出血沫子。

三天后,躺在病床上的李宝庆如实交代了他先后杀死他妻子和王迪的罪行。

李宝庆刚结婚不久,他妻子就出了事。他也算是重情重义的好男人,没有嫌弃妻子,反而尽心尽力地照顾她,而且没有过怨言。但是近几年来,他的处境越来越差。他妻子截瘫后,随着时间流逝,脾气越来越古怪孤僻,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火,为了一句话,就能把家里打砸得一塌糊涂,为了一件小事,就和李宝庆大吵大闹,纠缠不休。那段时间里,李宝庆的心情一直很压抑。直到他遇见王迪。王迪的美丽热情和温柔体贴,让李宝庆深深地迷恋,他十几年没感受过女人的关怀,心门突然打开,感情像潮水般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事情终于发生了质变,王迪提出要李宝庆离婚,和她终身厮守。李宝庆也迫切地渴望与王迪一起度过幸福的下半生,而且他也希望王迪能给他生一个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想要孩子,渴求家庭的温暖。但是他的离婚申请遭到了他妻子的顽强抵制,从此家里再也没有宁日。他妻子发狠说,他要离婚,除非等到下辈子再投胎,她是残疾人,就是上了法院,她不想离,法院绝对不会判决离婚。她就是耗死李宝庆,也不成全他和那个骚狐狸。

在王迪的撺掇和迷乱爱情的冲击下,李宝庆终于动了杀机。他精心设计了他妻子自杀的现场,用他哥哥早年被人击打耳根致死而得来的经验,伪装了他妻子自杀后出现尸体痉挛的假象。

他的计划瞒过了所有人,包括县公安局的法医。

在李宝庆以为终于鸳梦得谐的时候,他倾付全部身心的爱情又发生了变化。王迪移情别恋了,跟一个在县城里开工厂的有钱人好上了,而且死心塌地,坚决要和李宝庆一刀两断。那个有钱人有家室,虽然不肯离婚,却在县城里给王迪买了一套房子,每个月给她充足的零花钱。

李宝庆热恋王迪,为此伤心欲绝,提出只要王迪回心转意,他可以既往不咎,两人再次重归于好。但是王迪的心意非常坚决,一定要和那个有钱人好,和李宝庆分手,并且威胁他,如果李宝庆再来纠缠,就把他杀死妻子的事情抖搂出来。

李宝庆为了王迪家破人亡,又怕她真的把自己杀人的事情说给别人,由爱生恨,又动念杀死王迪。但是他怕再次设计类似的自杀现场会惹人怀疑,就利用王迪父母极力反对他们恋情的机会,设计了殉情的假象。为了摆脱嫌疑,他捅自己的一刀也用了很大力气,伤势着实不轻。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这起案件仍未引起怀疑。直到冯可欣认为连续出现两起尸体痉挛的案件,案情有些可疑,致电楚原市公安局,才出现转机,为两名死者昭雪了冤情。

李宝庆利用尸体痉挛理论,伪装自杀现场的案件,后来被纳入松江省警校的教材,成为松江省刑侦史上的经典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