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两套供应链的阴影
逃离:依赖与封堵
2020年初,世界范围内暴发的新冠疫情,极大地冲击了供应链的形态,全球的港口物流业和制造业秩序都呈现出一片混乱之态。当中国制造能力突然受到限制的时候,世界各地的日用品、高新技术产品、纺织品等供应都受到巨大冲击。早在2018年,中国制造的这三类产品在全球商品出口总额的占比就已经超过20%,日用品甚至超过了33%。疫情之下所形成的恐慌,促使人们直观地认识到掌控一个全供应链体系的重要性。多国政府都在重新思考,将制造业分类后各自进行外包是否足够理智。
2021年,德国智库墨卡托中国研究中心发布的一份报告列举了欧盟对中国103个产品类别的依赖。其中,电子产品(包括电路板)、矿物/金属、化工品、药物/医疗产品都是依赖度高的行业,维生素B、广谱抗生素依赖度甚至超过97%。疫情造成的痛苦深刻地影响了各个国家和地区的政治家、企业家的供应链世界观,人们在慌乱中重新审视这些产品在哪里生产。
这期间,一场突如其来的芯片荒也开始困扰全球制造业。这场芯片风暴并非完全是由疫情造成的,后者不过是加剧了供需不平衡。从2017年开始,世界各地对大数据中心、云计算的需求逐渐变得强烈,很多芯片产能趋于紧张。2018年,受到中美贸易摩擦的冲击,市场需求一度紧缩。到了2019年下半年,贸易摩擦事件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激烈,全球需求开始逐渐回升。2020年初,疫情严重打击需求,使得芯片可预期的生产规律变得捉摸不定。由于芯片扩产需要大约三年的时间才能上量,这些起伏的心理预期直接影响了市场的投资信心和节奏,芯片产能受到严重干扰。到了2021年初,因为电动汽车生产突然放量,芯片不足的问题集中爆发。加上中间代理商的层层炒作,芯片的价格一路走高,造成普遍缺货的现象。
整个芯片制造系统开始变形。企业四面出击,忙着做出不同于以往的选择,比如囤货、增加物流中心等。持续抢货备产打破了日本几十年来备受推崇的精益生产理念“零库存生产”(Just-in-time,JIT,也叫准时生产)。在这种理念下,“库存是罪恶的”。芯片荒发生之后,工厂的经营者们一股脑转向“万一备产”(Just-in-case)。供应链的冗余不再被视为浪费,而是从战略角度保障自主可控。过于集中的制造基地,会导致供应链随时出现巨大的不确定性。跨国企业家的全球化经营思维,经历了一次痛苦的洗礼。
芯片荒本来是技术层面的问题,看上去只是影响了生产的节奏。制造商们四处抢货,生产系统相应受到极大干扰。但令人意外的是,这导致了品牌认知上的新问题。那些在中国供应链上拥有长久知名度的国际品牌,也受到了巨大冲击。很多自动控制系统的芯片短缺以及其他原材料涨价造成的干扰,导致欧美和日本大量的控制器生产商无法及时交付产品。当这些厂商缺货的时候,能够按时交货的国内厂商快速崛起,从而取得重大突破。这种单纯由于交货期而形成的国产替代,打破了用户对欧美、日本品牌产品的排他性选择,从而对整个供应链体系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这些手忙脚乱的应对之中,一股更长远、更有组织的对抗力量逐渐浮现出来。从2018年中美贸易战拉开帷幕起,美国开始一步一步地采取越来越严厉的措施,加大对中国供应链的围堵。其目标更加具有进攻性,不仅仅是通过设置技术障碍,阻挡中国制造的上升空间,而且开始寻求摆脱对中国制造的系统性依赖。
美国试图在多个领域切断向中国高科技公司提供产品的供应链,芯片首当其冲,成为“断供重灾区”。在芯片设计工具方面,全球排名前四的芯片设计软件基本由美国公司制造,它们已经对华为等公司断供。全球芯片龙头如英特尔、AMD、高通、博通等企业无一例外来自美国。而全球半导体设备排名第一、第四和第五的制造商,也都来自美国。还有很多美国企业在研发与制造过程所必需的生产软件、测量仪表、特种气体等领域拥有明显的优势,这使得其可以自主控制本国供应链。
然而,这种方式并没有起到预想中的效果。当美国发现单独行动并不能快速赢得胜利之后,它开始转入一场耗时更长的围堵战,并寻找更多合作伙伴的支持。它将欧盟、日本一起拉上战车,以形成对中国供应链的围堵之势。在加大芯片在美国发展力度的《芯片与科学法案》通过之外,美国也在试图与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建立芯片四方联盟“Chip4”。这是通过补贴核心圈层的方式,封锁芯片技术向中国扩散。面对中国大量投资工厂发展半导体的状况,美国开始封锁芯片制造的上游半导体设备。2023年初,美国联合了荷兰和日本对中国设备限制供给,意图将中国芯片的制造拦截在14纳米制程。在全球半导体设备制造商中,美国、日本和荷兰的企业举足轻重。第二大半导体设备制造商荷兰阿斯麦提供先进的光刻机,第三大设备制造商日本东京电子提供刻蚀机等很多关键设备。日本尼康作为全球少数能生产光刻机的厂家也被拉入其中。如果没有这些设备,先进制程的半导体工厂将难以运行。
美国采用极端方式施压其他国家、拉拢行业龙头,为中国芯片业设立了五道防线,分别是:特定公司无法获得先进芯片、特定公司设计的芯片无法被制造、无法获得高端设计软件、芯片制造公司无法获得高端设备、人才无法自由流动。
芯片产业的断链动作强度如此激烈,吸引了人们大部分的注意力。其实,制造业的很多领域都在经历类似这样的围堵。例如,在光伏产业,为了规避美国对中国光伏产品的高额关税,一些中国企业选择在柬埔寨、越南、孟加拉国等国生产光伏。这些企业将光伏组件从国内运往东南亚,完成组装之后再出口到美国。然而,美国商务部认定,只是将电池和面板组装业务放到东南亚国家,并且使用中国生产的硅材料,依然属于倾销。光伏电池的上游供应链也变成了美国紧盯的对象。美国商务部将范围扩大到常见的6种辅材,包括银浆、铝边框、玻璃、背板、胶膜、接线盒等。只要两种以上的材料产地在中国,出口美国就要提高关税。而这些辅材的生产加工则是中国光伏产业的优势供应链,而且是一步步攻关下来的。例如银浆市场,在2011年前后,基本就是美国杜邦、德国贺利氏和三星SDI的天下。如今,国内银浆产品已经占据了市场主导地位,仅上市公司就有三家,即常州聚和材料、常州帝科股份和苏州固锝。对待强大的中国供应链,美国采用了两种封堵方式:一种是“脱钩断链”,在小范围内直接切断产品和技术上的联系;一种是“调虎离山”,逼迫供应链从中国大陆转移。现在,随着美国对光伏产业进行贴身紧逼式的调查,供应链上的这些企业不得不开始向外转移,这些都与中国制造业的发展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