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中国+1”备胎计划

离开中国生产基地的想法,从来就不陌生。日本学术界早在2010年就提出了“中国+1”的备胎计划,也就是在中国生产基地之外,增加一个备份基地。其主张就是要开拓中国之外的基地,以摆脱对中国供应链的依赖。2012年由于所谓的“中国风险论”而一度掀起热潮,很多日企考虑去东南亚建厂。但是,这个计划从未真正成功过。

到了2020年,当“中国+1”战略的声音再次回响起来时,美国对中国制造的产品加征关税,叠加疫情的影响,都明显浮现出来。初期,美国推动制造业回归本土的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美国曾经寻求与中国脱钩,在经历了贸易征税、出口管制、人才审查等多种措施之后,效果并不明显。中国供应链呈现出极大的韧性,中美经济关系依然紧密地绑定在一起。美国政府也逐渐意识到,短时间内并没有办法实现匆忙脱钩,或许拉长时间拆解中国供应链是更好的方式。2022年,美国力推的“供应链去中国化”策略,从模糊开始变得明晰起来。

疫情是供应链发生剧烈变化的催化剂。疫情之后,许多国家开始整理供应链上的脆弱产品名录,并在各种报告中发布出来。

2021年欧盟委员会发布了《欧洲新产业战略》,初步确定有137种属于欧盟“高度依赖”的敏感领域的产品,占欧盟以外进口货物总额的6%。这些产品的进口来源主要是中国、越南和巴西,其中从中国进口的比重超过半数。有34种产品因为无法做到多样化布局或者欧盟无法生产,被委员会认定为具有比较高的依赖性,占欧盟进口总额的0.6%。这些产品涉及活性药物成分、稀土原材料、电机马达甚至防护衣零件,并非具有独特的高价值。它们只是以最经济的方式,找到了效率最高的生产地而已。

澳大利亚也展开了同样的行动,并在2021年3月提出《脆弱供应链期中报告》。在澳大利亚进口的1 327项产品中,有292项具有供应链脆弱性,其中2/3的产品来自中国,但这些产品在澳大利亚生产的必需品中并不占有关键地位。

美国利用各国焦虑的心态,使得“供应链去中国化”的计划纷纷活跃起来。2020年,美国推行了“经济繁荣网络”(EPN)计划,拉拢日、澳、印、韩、越等国家,以期将关键领域供应链从中国剥离。这个计划后来草草收场,证明了只有政治牵头很难撼动多年形成的供应链根基。但这个针对中国的计划指向了一系列新的问题:未来是否会有两套制造系统?未来的技术标准是否会分道扬镳(例如华为的鸿蒙系统与谷歌的安卓系统)?未来是否必须具备平行供应链?这些问题都让供应链主权的在地权属性逐渐展现出来。

一些企业开始尝试新的做法。日本住友电工从2021年开始在美国量产信号放大晶体管,这是用于5G(第五代移动通信技术)基站的关键部件之一。在这个领域,住友电工已经垄断了全球70%的市场份额。目前,住友电工的供应对象大约九成是中国企业,但它正在把生产分散到日美两国,从而使供应能力增加一倍。住友电工在美国生产的半导体产品,将供应给瑞典爱立信和芬兰诺基亚等企业。这种产品使用的是新一代氮化镓材料,在未来高速、大容量化的6G(第六代移动通信技术)时代将更加有优势。与目前主流硅产品相比,可以增加通信容量,减少耗电量。住友电工的做法是制造商全球化分散供应链风险的一个缩影。供应链一分为二的局面越来越明显。

日本制造商又走向了一个十字路口。在机床、机器人、电子器件等中国消耗巨大的市场,日本制造商正在选择坚定地投入。日本很多机床企业的看法是,世界最大的加工市场不可能转移到在信息产业称霸的美国。但“备份基地”的理念越来越盛行,也影响了企业的选择。

日本经济产业省(METI)在新冠疫情期间,曾经着力促使日本制造业回归国内。针对回归企业,2020年4月提出“针对供应链对策的国内投资促进事业费补助金”。该补贴政策在2020年和2021年两次公开募集的预算金额合计是3 060亿日元。

实际上,这种激励效果对于企业家而言,并不具备太大的影响。这些“中国+1”的想法,不过是承接了此前空荡荡的回响,余波荡漾而已。但到了2022年,一种恐慌的情绪似乎开始发酵。

越来越多的日本电子零部件厂商,开始把一种产品的生产放到多个基地中去。例如日本TDK公司将以往只在马来西亚和中国生产的约100种电源零部件,转向在日本本土也能够生产。在两个以上的基地,就可以生产4 000种产品中的大多数,而避免出现只有一个基地能生产的产品。

分散生产日渐成为企业的主流选择。以汽车导航系统为例,全球生产的50%的汽车导航系统依赖中国。但是为了避免中美贸易摩擦和关税等风险,汽车零部件厂商正在将可能的生产转移到日本和墨西哥等地,从而大大降低了在中国生产的产品比例。

有些企业相关决策的实施效果立竿见影。如日本“空调霸主”大金工业,2020年对中国供应链的依赖程度高达35%,只用了一年时间,2021年就已经下降到20%左右。而大金工业的目标是再用一年时间,打造一个备战“极限时刻”的不依赖中国制造零部件的空调供应链。该企业要求所有在中国基地生产的零部件,必须在中国大陆之外的基地,再备份出一套产能。大金工业继续使用中国生产基地,但也保留了随时切换供应链的自由度。

在中国生产的产品只为了满足中国市场需求,这也成为一些企业的战略决策之一。例如索尼集团已将面向日美欧销售的相机,从中国转移至泰国工厂生产。索尼的中国工厂不会转移,但只生产在中国市场销售的产品。一种“α”品牌的高端无反相机受到很多专业人士的青睐,2022年索尼相机在全世界的销量达到211万台,大约是230亿元人民币的销售额,占到包括电视机在内的电子业务的将近两成。在中国,相机大约占有7%的市场份额,达到15万台,而日美欧等市场的份额则为93%。以前所有的产能基本由中国制造来实现,中美贸易摩擦之后,面向美国市场的相机生产先转移到泰国,此后只用了一年时间,面向日欧市场的相机生产也在2022年底之前转移到了泰国。2022年以前,还是中国和泰国的两个生产基地向全球出口,到了2023年则变成“中国本地造,中国本地卖”。转移速度可以说非常快。针对这次生产体制的重组,索尼声称“不会从中国撤出。电视、游戏机、相机镜头等产品,将继续通过中国工厂向海外供货”。这种说辞,表达了跨国公司正处于一个艰难的抉择时刻。

无论是索尼在中国关闭了部分工厂,将生产转移至日本国内,还是大金工业已经明确调整供应链计划,在中国大陆之外建设备用产能,这些生产转移现象不只是在一些龙头企业才发生。龙头企业上游的供应链也会随之结队迁徙。这不是产业的自然溢出,而是人为的迁移,很多并非劳动力成本问题所导致。

以上这些现象不过是全球制造的缩影。2022年欧洲在经历了能源价格急剧上涨之后,部分产能从欧洲本土仓促转向美国、东南亚等地,而对中国制造基地进入新的评估期。众多的大型跨国公司,都在围绕供应链的流动性,重新安排全球的生产基地。未来的世界工厂将呈现分布式的特征。既有集中式的生产基地,也会有很小的分布式工厂。

“中国+1”这个看上去陈旧的理念,似乎又重新活过来了。它的含义,也被修正为充满柔性的首都和陪都似的“平行供应链”做法:既保留中国作为生产基地,又在其他地方实现产能多元化。中国制造需要应对一个新命题,即如何留住那些“长腿溜走”的跨国企业供应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