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缸与霞光
大卫·林奇是这样开始一个故事的:碧蓝天空,白色栅栏,红色玫瑰和黄色郁金香,圆鼓鼓地盛开着,翠绿的叶子托着花朵,孩童过马路,女人喝下午茶,老男人浇草坪,年轻人徘徊在草地上,低头翻捡着什么:哦,草丛里有一只爬满蚂蚁的人耳朵。
这里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开始:群山环绕的小城,白杨树和槭树的叶子被夏天的太阳晒成墨绿,灰色的楼宇,阳台上有鸽子咕咕鸣叫,屋檐下,燕子在泥窝边轻盈地弹跳一下,然后飞走,燕子飞走的地方,有一扇窗,阳光照进窗户,投在临窗的木桌子上,桌上有一张信纸,写着一些字,随后,有个男人走进屋子,拿起这张纸,皱着眉头,开始阅读。
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二日,甘肃东部的天泽县,省矿业机械厂电工班的李志亮,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
李志亮生于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祖籍辽宁,是矿业机械厂的子弟。父亲李东强,一九四〇年生于辽宁。母亲郝琴,一九四三年生于河北。李东强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在矿业机械厂担任工程师。哈工大毕业生为什么会来位于甘肃县城的机械厂工作,他从来未曾解说过。郝琴则在李东强的安排下,到厂里的后勤部门工作。
李志亮生于河北,四岁时随父母到了天泽,在矿业机械厂幼儿园度过两年,六岁时到天泽县东关小学读书,十二岁小学毕业,随后进入天泽县二中初中部就读,初二时转学到教学条件较好的天泽县一中初中部,高中依然在天泽县一中就读,高三时考入中原机械工业学校,一九八九年,回到省矿业机械厂工作。开始在车间,后来在父亲的协调下,转到电工班工作。
矿业机械厂所在的天泽县,位于甘肃东部,距离省城兰州二百公里,面积三千五百平方公里,人口三十八万,旧石器时代就有人居住,秦始皇时代设县,其后两千多年,面积有扩有缩,但大致位置没有变化。因为地势平坦,位于陇海线,且有河流,有矿产,五十年代之后,陆续有工厂迁移至此。除省矿业机械厂之外,天泽县还有一家冶炼厂、两家修造厂、一家塑料厂,几支驻守在当地的部队。矿业机械厂在当地是大企业,有员工两千。县城的商业,都集中在矿业机械厂、冶炼厂所在的云川北路上。
矿业机械厂的核心部分从辽宁迁来,创始阶段的工人,多数是东北人和河北人,他们的后代也多半在工厂工作,工厂有自己的生活区。矿业机械厂由此成了一块飞地。天泽人说当地话和兰州话,矿机厂的人说普通话、东北话、上海话,当地人听秦腔,矿机厂的人听京戏和越剧、沪剧。天泽县最早穿牛仔裤、最早跳迪斯科的,都是矿机厂工人。李志亮在这里长大,需要在两个世界转换。在厂区和家里说普通话和东北话,在学校和县城说天泽话和兰州话。
李东强的外形,有明显的东北人特质,方头大脸,眉眼端正,但性格温暾,沉默寡言,倒是和本地人比较接近,在非常年代也没有因为言行出挑带来麻烦。但他有个喜好,和本地人不一样,也和他的粗糙外形不一致——他有藏书的习惯,家有藏书接近五百册,而天泽县图书馆的藏书,也不过两万册。但李东强极少邀请人到家里做客,也从不徒手拿书在街上行走,甚至一再告诫家人,不要在任何场所被人看到手里拿着书。因此,他的藏书和读书习惯,从没引起人们注意。
李东强和郝琴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李志明,生于一九六六年,中专毕业后,到矿业机械厂工作;二儿子就是李志亮。两个儿子的相貌,比父亲英俊许多,但两个人都有一种蒙尘之感,像是在刚刚制作完成的匕首上,撒了一把土,英俊得毫不明显,需要仔细辨认。两个儿子的性格,也比父亲爽朗,因为基本是在当地长大,有童年朋友,交往范围也更广。
一家人居住在矿业机械厂的家属区,十一号楼三单元302,他们的住房由矿业机械厂自行修建,在一九九二年竣工,根据面积和楼层,以每套1.5万元到2.5万元不等的价格,卖给厂内职工。售卖之前,根据工龄、职称、职务等因素进行了排序,李东强分配到的这套,房本面积九十平方米,实际一百四十平方米,售价2.5万元。
一家人的生活,没有丝毫古怪之处,全家人的性格、行为,乃至消费、娱乐,就在天泽县城居民的均线附近摆动。生活中的一切细节,一切用品,也像所有天泽人一样,非常容易辨认出处。军便服、军大衣、军靴、军用皮带,通常购自县城附近部队门市部,每逢部队廉价处理军用品或者周边,小城青年就蜂拥而至;工作服、绒衣、手套、电工绝缘鞋、挎包,是厂里的劳保用品;脸盆、香皂、洗发膏、牙膏、球鞋、皮鞋、文具,购自天泽县百货大楼,每批就那么几款,可以凭借款式分辨出购买时间。偶然也有来自其他地方的物品:比如,有些年轻人,会在周末乘火车去兰州(通常都会设法逃票),买花衬衣、卫衣和饰品。还有几次,是白银针织厂等日用品工厂遭遇经营危机,用白汗衫和背心等产品抵工资,员工们拉着产品来到天泽县,在街心花园兜售,价格极为低廉,汗衫五块,背心三块。第二天,天泽县的男性,几乎全部穿上同款汗衫和背心。
在其余地方,天泽县居民的生活,也显得单调和整齐划一。八十年代末,广场舞兴起,因为起初的主力是中老年人,被叫作老年迪斯科。后来,全县三十岁以上的女性,几乎全部加入。九十年代初,气功热,几大气功门派,统治了全城成年人,也有儿童和少年加入。有一位八岁男孩,由家长引领,用一年时间,练到某种气功二级,成为“气功神童”,到处参加报告会并展示神通。一九八八年,《红高粱》获得金熊奖,全城居民出动观影。因为传说此片儿童不宜,小孩都被留在家里,有个孩子因无人看管,在家触电身亡。一九九二年,《大红灯笼高高挂》上映,全城居民又一次倾巢出动。
天泽县也极少发生凶案,大多数治安案件,都在盗窃、斗殴、诈骗这个层级。仅有的几起凶杀案,都是熟人作案,很快就破案。公安局门口,有四个装了玻璃的看板,两左两右,用以展示公安局侦破的凶案,从现场血迹到尸体远景、近景和伤口局部,全部彩色照片,配以仿宋体手写的案情介绍。看板的更换速度,依据凶案发生频率,或者说,凶案被侦破的频率而定。如果半年没有适合展示的凶案,就半年不换,以至于彩色照片全部褪色。
李志亮的性格,也在均线附近,不算温和,也不至于暴戾,不细腻,也不算粗糙。他的日常穿着,也没有出格的地方,毕竟,父亲李东强最担心的,就是自家人过于引人注目,带来灾祸,每每发现这种苗头,就全力打压。李志亮常穿的衣服,包括一身军便服,两件化纤夹克,几件白衬衣,一身工装蓝的运动款绒衣,冬装是部队的劳保棉袄和军大衣,还有一件托人在空军基地买到的深棕色飞行员皮夹克,带毛领,非常昂贵,但他一直舍不得穿这件衣服。一九九四年,他还曾用一百八十块钱,在兰州市东部批发市场,购买了一件墨绿色的羽绒服,回家之后,在周围的环境衬托下,他发现这件衣服的颜色还是扎眼,第一次穿出去,就被熟人评价为“真骚情”,他再也没让这件衣服上身。
李志亮的爱好很少,可以算作爱好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用机械厂的边角料,制作各种摆件。有一阵子,兰州青年流行用炮弹壳、子弹壳制作工艺品,这股风气也蔓延到了天泽县,李志亮不能免俗,找到部队上的熟人,要了些训练用过的弹壳,做了几件东西,但很快就厌倦了。
另一个爱好,是骑自行车游荡。他有一辆凤凰二八,黑色,不是轻便型号,但他很喜欢,他经常骑着这辆车,在城外游荡。城外有大片麦地,他就骑车在麦地中的白土路上穿行。麦收之后,他会把车推进麦田,在麦垛上靠一会。曾有人看到他从城外回来时,自行车把上挂着一个用蓝色野菊花和麦秸编织的花环,这是他唯一算得上浪漫的经历。
没有谈过恋爱,几次相亲都失败了,好在他对相亲也没有多少期望。如果他是天泽本地人,二十八岁还不结婚,就显得异常,但人们对矿机厂这块飞地,以及这块飞地上居民的看法,多少有点不一样。当地人甚至觉得,矿机厂的男青年,如果热衷恋爱,会对当地的婚恋市场造成冲击,他们都打光棍可能更好。总之,他生活里并没有出现会带来精神上的重大挫折,或者人生中的重大挫败感的事件。
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二日,农历五月廿七,晚上六点十分,郝琴下班到家,换了拖鞋,放下厂工会分给每位员工的一箱杏子,就去厨房准备晚饭。六点四十分,李东强和李志明下班到家。父子俩的工作地点不在一起,他们是在回家路上遇到的,李志明接过父亲手里的杏子,一手一箱杏子,和父亲一起到家。三个人打算等李志亮到家后一起吃饭,就坐在餐桌前说着话,对话的重点是杏子,李志亮必然也领到了一箱杏子,四个人,四箱杏子,该怎么处理,毕竟杏子不禁放。直到八点,他们也没等到李志亮回家,以为他被朋友叫去吃饭了,就先吃了饭。李志亮当晚没有回家,一家人也并没觉得异样,直到第二天早上上班前,李东强到李志亮屋子里去,才发现他留在桌上的信,只有十几个字,写在一张矿业机械厂的信纸上:
我走了。我要走遍中国,走遍大地,走遍星球。
李东强拉开衣柜,发现李志亮带走了自己常穿的衣服,下楼去派出所报案时,发现李志亮骑走了凤凰二八。报案时,警察认为,李志亮是成年男性,留了信件,不能算失踪,无法立案,何况,他离家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根据他们的经验,很多离家出走的人,通常会在三个时间段内回来:一周,三个月,半年。
李东强全家,分头到李志亮的同事、同学和朋友家打探消息,想看看李志亮有没有留下更明确的信息,却发现他出走前没有任何异样,当天下午还在正常上班。唯一不同的是,他五点就提前下班,因此没有领取发给员工的那箱杏子。被李东强一家询问过的同事和同学,又自发扩散消息,到认识李志亮的人那里打听消息,都没有结果。
很快,警察所说的第一个时间节点过去了,一周了,李志亮没有回家,也没有任何消息。就在这时,天泽县的城南,距离县城中心五公里的垃圾场,发现了一具焦尸。其实,一个拾垃圾的老人,在几天前就看见了那具焦尸,但那具尸体被扔在一个大垃圾坑的沟底,需要踩着垃圾走一段陡峭的下坡,才能到达那里,加上他视力不好,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不知道那黑黑的是个啥”。直到几天后,他看到有野狗在撕扯那个黑色的物体。这时距离李志亮出走,刚好一周。
尸体经过了很充分的焚烧,衣服和皮肤都被烧毁,看不出身份样貌,唯一能作为线索的,是一条没被完全烧毁的军用皮带的皮带扣,那个皮带扣,和李志亮使用的完全一样。但那时,在天泽县或者邻近区域,系同款军用皮带的人实在太多了。认尸之后,李东强认为这不是李志亮的尸体。当然,还有更好的方法——当时,DNA检测技术已经用于刑侦了,只是需要送检测物到北京去,检测费用加上差旅费,非常昂贵。焦尸案最终成为悬案,没有出现在公安局的宣传栏里。
三年后,天泽县文化馆的赵老师,在西安参加培训,在街头看到一个人,酷似李志亮,只是头发略长,衣服略时髦。这个人迎面走过来,似乎也认出了赵老师,眼神顿了一下,走过去之后还回了头。据赵老师说,他立刻掉头追上这个人,跟他打了招呼,这个人不承认自己是李志亮,但当赵老师说“你父亲母亲都在等你回家”的时候,他的表情大变,泪水瞬间滑落,愣了很久,然后转身离去。赵老师认为自己遇到的就是李志亮,回到天泽后,专门找到李东强,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言之凿凿,情绪丰富,两分钟的相遇讲了一个小时,却没有任何证据,整个场景也酷似民间鬼故事里的情节,加上这位老师经常发表古怪言论,比如别人死去的亲戚给他托梦,以吸引别人注意。所以,他所说的经历,并没有人当真,转眼就变成小城传说,流传了一阵,就逐渐湮灭。
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李志亮的消息了。李东强和郝琴,依旧在矿业机械厂工作,退休后,两人回到辽宁老家住了一段时间,因为无法忍受漫长的冬季和动辄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最后还是回到了天泽县。李志明也依旧生活在天泽,一九九九年结婚,三年后有了女儿,他和妻子另外购置了住房,多数时候还是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李志亮的那间房子,始终保持原状,他留下的那张纸条,被李东强夹在了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选》里。他说,这种收藏方式最保险。
在李志亮出走前两年,有两只燕子,在李家的阳台上方筑了一个窝,整日飞来飞去,啁啾不停,这在楼房小区是很罕见的事。李志亮出走之后,那窝燕子再也没有回来过。郝琴视之为某种昭示。
这件事看起来就这么过去了,但这仅仅是对李家而言,在距离李家不远的六号楼一单元501,这件事引起了另外一些后果,甚至可以说,是一场持久的风暴。
住在501的,是矿业机械厂的另一家人。这家人是标准的三口之家,父亲曹广仁,生于一九五六年,矿业机械厂经营科业务员,这个科在一九九六年分出一部分员工,成立了多种经营科,曹广仁也在其中。母亲王自强,生于一九五五年,矿业机械厂工人。他们只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生于一九八〇年,名叫曹景,在李志亮出走那一年,刚好十六岁,正在读高一。
曹景一家,和李志亮一家生活在同一个厂区,两家家长很少交集,也没什么来往。不过,在曹景十一岁时,他表姐的追求者,李志亮的同事,为了让曹景表姐高兴,以及显示自己是爱孩子的,时常带曹景出去玩,也带他去了李志亮家里,看李志亮用边角料做东西。那天,李志亮穿着工装蓝的绒衣,一条看起来很厚实的卡其色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白色回力鞋,用了三个小时,做了一艘二十厘米长的铁船,并且用木板喷了蓝色油漆,做成海面的样子,粘了几块黑色的石头充当礁石,一块稍大的形状不规则的炭渣,被他做成了一个小岛,填了一些青苔,还种了几棵草。一片海和一座岛,就带着油漆味诞生了。
后来,曹景还看见过李志亮打篮球,看见过李志亮骑车去往城外,也在商业街上碰到过他。李志亮唯一一次穿墨绿色羽绒服出门,就被曹景看到了。因为见过一次面,曹景很能从人群中认出李志亮来,他总是隔着老远就站定,等李志亮走到跟前,认真地打个招呼。但他再也没有被带去李志亮家里看他做东西。记忆里,只有那么一次,只有那么一个下午,安静的、若有所待的一个下午。他觉得有点奇怪:李志亮后来为什么再也没有穿过那件羽绒服。
李志亮出走三天后,曹景从父母那里知道了消息。当时,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吃饭,曹广仁说起了这件事,曹景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一阵虚热,喉咙里似乎有液体涌上来,却没吐出什么,只是干呕了几声。在父亲扶他去卫生间的时候,他听到母亲抱怨说:“给你说了别在饭桌上说这些东西,容易把孩子惊到。”
之后几天,他始终情绪低落,神思恍惚,无法入睡,这些他都没有告诉父母,父母也并没有注意到,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能明确地知道,这种情绪低落和李志亮的出走有没有关系。因为当时的他,正面临自己的问题。初中毕业时,他没有考上中专,尽管全年级也只有两个人考上了中专,但曹广仁仍然非常失望,考不上中专,就意味着曹景失去了在两年后就业的可能,还要上三年高中,高中毕业之后,鉴于当地的升学率非常低,他未必能考上大学,也未必能有工作。曹广仁开关门的声音都大了很多,王自强则刻意拖长声叹息。曹景认为,自己的情绪和这件事有重要关系。
除此之外,他还经历了更折磨人的事。他也考入了李志亮曾经就读的天泽一中高中部,高一的第一个学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他的信被“截”了。事情是这样的,这所中学的收发室,收到所有的信件和包裹之后,除了挂号信会由门房托学生带话,通知本人来登记和领取之外,其余的邮件,并不会做进一步分发,而是全部放在校门口的信报夹里,任由所有人翻阅和领取。这样一来,信件到达收件人手里的概率就非常低。有些信件,就被路人截取了,他们会选择那些看起来有点出挑的信封,拿走,读完,然后扔掉,或者通知信件主人,拿钱来换信。信报夹是无数斗殴和悲剧的发源地。但学校一直没有改变这种信件发放方式。
曹景就受到了这样的威胁。截走他信件的,是初三补习班的学生,他们把信拿走,小范围传阅后,托人带话给他,要他拿八十块钱来,才能把信给他,否则就把信件内容公布出来。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八十块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拿不出这笔钱。但根据他的经验,这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不把信件拿回来,就得准备迎接极其猛烈的下流谣言。他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存款,一共二十多块钱,这二十多块钱,攒了差不多半年。之后一周时间,他每天放学后到县修造厂模具车间后的沙堆里筛废铁,去废品收购站卖,一周下来也只卖了十块钱,他又到血站去,试图卖血,但血站以他年龄不够为由拒绝了他。
几天后,初三补习生撕票了。其实信早拆了,他们只是把拆信这件事公开了,并把信件内容添油加醋告诉了很多人。那封信没有任何过火的内容,写信者是他初中女同学,女同学在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技校或中专,就到省城去打工了,写信过来,无非是要他帮助联系几位初中同学。但截信的人却故意扩散说,信件内容非常下流,他们肯定“拔包子”[1]了。曹景的“风流韵事”由此流传开了。
为什么初中补习班的学生能威胁到高中生呢?当时,初中补习班的很多学生,入读中学通常比较晚,又补习了两三年,实际年龄要比高中同学大得多,甚至大过高三同学。而且补习班管理松懈,补习的目的也是为了考技校和中专,学生很有些江湖气,跟社会青年交往频繁,和高中部的风气完全不一样。
这件事对曹景产生了影响,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总觉得同学在对他指指点点,传播他的“风流韵事”,有人走过他的身边,不巧表情不好,或者吐了痰,他会以为是在唾弃他。甚至班上同学写信、收信,甚至读到冰心的《寄小读者》,所有与“信件”有关的讯息,都会让他心惊肉跳。这后遗症持续了很久,一直到高二下半学期,班主任任命他为班长为止。整整一年,他就耗在这件事上,这一年,他如同在浑浊的深渊里任人搅拌。
也是那时候,他读到一本书,这本书是父亲从县图书馆借回来的,老鬼的《血色黄昏》,一九八九年版,讲述知青在内蒙古的生活。封面画着暗红色的天空,血红的落日,黑色的山峦,黑色的大地,一个壮硕的黑色男人,站在天地之间,搬运着一个黑色石块,整个身躯,似乎都被这石块坠到弯曲。这本书的书名、封面,和书里描绘的一场大火,带给曹景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种感觉和李志亮的出走搅拌在了一起,最终形成了一个画面:血红的天空,黑色的大地,天地之间,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向着目睹了这个画面的人走过来,不停地走,无声地走,但始终也走不出这画面。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就是觉得异常恐惧,画面消失之后,又是持续性的情绪低落。
起初,他只是不断想象这个画面,只要停止想象,画面就消失了。没过多久,这个画面出现在了他的梦里。有时候是出现在别的梦境里,别的梦做得好好的,突然画面中断了,血红天空黑色大地和黑色行走者出现了,无声地行走着。有时候,整个梦境都是黑色行走者在天地间的行走,无休止地走,可能走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有一次,梦境出现了变体,这个行走者还推着一辆自行车。这个梦境和时不时袭来的情绪低落,还有现实中各种事件的叠加,让曹景的整个高中时期,都处于一种抑郁状态。遗憾的是,那时候,人们对抑郁症还没有什么了解,曹景只能靠自己对自己进行观察,以及自我安慰。
在李志亮出走前,他居住的那座居民楼上,出了一件很小的事。住在二单元402的居民,同样在矿业机械厂工作的三十六岁的王林平,被一种来历不明的噪音困扰,这种噪音是一个拖长了的“嗡”声,像是在头顶上悬挂了一个巨大的金属钵,然后摩擦钵的边缘形成的回声,听起来不很明显,却令人烦躁不安。这个声音每天早晨六点准时出现,持续“嗡”一天,到夜里十一点准时消失。更奇怪的是,王林平全家五口人,只有他能听到这个声音,所有人都认为他出现了幻觉。
整整一年时间,王林平被这个声音折磨,无法入睡,更磨人的,还有周围人的嘲笑和敌意。他对这个声音和自己受害状态的描述,似乎是一种自供,表明他是过于敏感的,有被害妄想的。而不论敏感,还是被害妄想,还是无法忍受一个小小的噪音,都和一个矿业机械厂工人的身份不符。这种精神状态和睡眠状况,让他出了很多次小事故。
他并没有坐以待毙,到处寻找这个声音的来源。起初,他以为这个声音来自楼上人家,借口到楼上人家串门,进去打探,楼上没有任何异常,没有发声装置,也没有异常的物件,更没有那个“嗡”声。于是,他又请求厂里的水电工,在查水表电表的时候带上他,让他可以到紧邻他家的三单元401和501家去“串门”,水电工答应了,在上门的时候带上了他,结果依然如此,那两户人家没有任何异常。
一年后,他偶然听说,三单元602那户人家养了一缸金鱼,邻居们说起这家人来尽是嘲笑,“也不看看自己一个大老粗,养那么贵的鱼图个啥,又费电又吵”。他突然产生灵感,觉得这个鱼缸的噪音和自己听到的噪音有点关系。于是声称自己想看鱼,托邻居把自己带去了那户人家,一打开门,一只巨大的鱼缸,增氧泵正在工作,发出“嗡嗡”的声音,但只要进到卧室里,就听不到这个声音。而且这家人开关增氧泵的时间,和他听到的噪音时段完全一致,每天早上,老爷子起床的时候打开增氧泵,晚上十一点,老爷子睡觉的时候关掉。他立刻回了自己家,让那户人家五分钟后关掉增氧泵,五分钟后,噪音消失了,他终于确定了那个怪异声音的来源,并分析出了这个声音的传播方式。鱼缸靠墙,增氧泵发出的声音被墙壁吸收,墙体和楼的结构,可能正好形成了一种扩音机制,声音经过墙壁的共振、扩大,成为一种噪音。当然,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低频噪音这个说法。
奇怪的是,这户人家和他家既不在一个单元,也不在一个楼层,更不在一个方位,但鱼缸发出的声音,就是能跳过三单元的502、501、402、401这几家人,神秘地、无法解释地,传到他的耳朵里,让他无法入睡,使他几近疯狂。也因为这种跳跃式的传播,他始终查不到声音的来源。这件事的结束没有那么复杂,王林平请求那户人家挪开鱼缸,不要靠墙,并在增氧泵下面加装一个防震垫。说到恳切处,几乎声泪俱下,差点当场跪在那家人的客厅里。那家人和他同在矿业机械厂工作,经常见面,没有那么难缠,也被这位邻居的激烈情绪吓住,生怕招来祸事,就按他的要求做,低频噪音从此消失。
厂区不大,鱼缸事件很快传遍全厂,这户养鱼的人家收获了更多的嘲笑。六号楼的少年曹景也听到了这个故事,起初他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把它当作这个世界教给他的一点新知识。不久之后,李志亮出走了,在持续的情绪低落中,曹景突然想起那只鱼缸,并且产生了一些联想。
他觉得,李志亮似乎就是那只鱼缸,发出了一种声音,或者一种信号,这种声音经过复杂的环境和心理的共振,变成了一种超常规的信号,最终到达他这里。他分明离李志亮很远,仅有一次交往,和若干次街上遇见,但那个由李志亮酿成的“低频噪音”,终归是兜兜转转来到了他这里,和他发生了关系,这个世界上,未必只有他收到这个声音,但只有他听到了这个声音。
曹景上了大学,毕业后进入交通设计公司,在大城市开始了自己的生活。李志亮和他的出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曹景遗忘了,他甚至忘记了那座小城,那座小城被他隔离在了一个不会碰触的区域。但有一天,大概是在二〇〇七年,血红天空黑色大地和黑色行走者的梦境又出现了。
曹景分析过这个梦境重现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公司重组,自己所在的研发部门被压缩,他被分流出去,在几个部门之间流转了一段时间,最后总算到了新的部门。部门领导却比较跋扈,而且酷爱喝酒,经常拖着下属或者乙方公司人员一起喝酒,所有人都苦不堪言。喝酒唱歌,经常要熬夜,熬夜后的两天,曹景的情绪都会比较低落,星星点点的低落,最终连成了线,他开始持续的轻度抑郁,并第一次萌生了辞职的念头。就在那时,黑色行走者的梦境开始出现了。几个月后,他换了部门,但黑色行走者一旦开始行走了,就像野兽在某处撒了尿,做了记号,从此不断重返旧地。
那之后的十年时间,血红天空黑色大地和黑色行走者,常常出现在曹景的意识里。戴上手套开始工作,黑色行走者也迈出了步子;冗长的会议中间,拿起笔假装做笔记,黑色行走者在笔记本的纸页中出现了;家里的水龙头坏了,等待修理工上门的时候,黑色行走者嗒嗒地行走着,步子的节奏和水龙头滴水的节奏一致;女朋友不接电话的时候,黑色行走者在远处行走着。情绪低潮的时候,他也不太敢看天空,尤其是黄昏的天空,那时候的天空,一律是血红的,云彩像是女娲用刚从炼石炉舀出的熔浆抹出来的,还沿着天空不断滴落。
黑色行走者的出现,是有预兆的,每当这个画面快要出现的时候,曹景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都变得大、浓、深,空气越发透明,雾越发浓重,红色越发暴戾,黑色越发深渊,事物的细节越发清晰,连灯泡和星星散发的光芒,都像是一束束细细的玻璃管子。黑色行走者出现之后,那种浓重、鲜艳就留在了他的心里,甚至,不是精神性的存留,而是物理性的,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红色的血液或者油漆,一伸手就黏在手指上,那些事物刻录下的波纹,能够用手指像读盲文那样读出来。
他也会反复想象李志亮行走中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都是他用自己的旅行经验来填补的。他怎样看地图,怎样向别人打听路线,怎样打零工赚钱,怎样找到临时的居所,会不会突发病痛,会不会在乡村小诊所输液,周围都是呻吟着的病人,黧黑的脸,肿胀的手掌,医生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卷了角的《知音》杂志。他甚至能想象到,李志亮走在路上,路边的水塘里长满藻类,覆盖了整个水面。夜晚行走在正在修建高架桥的山谷里,周围都是巨大的钢筋框架和吼叫的水泥搅拌器,像走在异星的地狱里。这都是他工作时经历的场景,被李志亮挪用了。后来,当他减少野外作业之后,他想象中的李志亮,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城市里,他在喝咖啡,他成为深夜食堂的店主,他在盲人按摩店接受按摩,按摩师在讲述自己的悲苦经历,他隐居在闹市区的老房子里,屋子里有昏黄的灯光。
但这还远远不够。几乎是,每当他有了新的生活体验,经历了新的场景,他就会把这个体验和场景,安放在想象中的李志亮身上,像是——供奉。他有种可怕的感觉,似乎李志亮和他幻化出的这个行走者形象,正在变成一个黑洞,一个填不满的黑洞,自己的所有经验都用来填补他、充实他、丰满他,给他以血肉,而自己在填充过程中迅速干瘪下去。
但彻底触发他的迷狂的,是二〇二〇年十二月的“西藏冒险王”失踪事件。
“西藏冒险王”叫王相军,是四川人,长期驻留在西藏,拍摄西藏的地理景观。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日,他在拍摄西藏那曲嘉黎县的依嘎冰川时,失足落入冰川暗河。直到第二年三月十四日,他的尸体才被发现,警方确认他是意外溺水高坠死亡,排除了他杀。
在“西藏冒险王”还只有六万粉丝的时候,他被推送给了曹景,曹景起初没有关注他,但不久之后,平台又一次把“西藏冒险王”推送了过来,这一次,曹景关注了他,一直关注到他拥有一百四十万粉丝。曹景通过“西藏冒险王”在快手和抖音上将近五百个视频作品,以及若干直播中的片言只语,逐渐拼出了他的人生概貌,记了笔记,最后写成了一篇短文:
王相军希望人们叫他老王。老王是四川广安人,一九九〇年出生。十九岁高中毕业之后,离开家去打工,曾经去过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广西、云南,在这些地方,他做过三十多份工作。在广东,通常是在电子厂工作;在广西,当过搬运工;在云南,就在饭店洗菜洗碗。
之所以每份工作都做不长,是因为他并不喜欢大城市,他觉得,那些地方一开门就是高楼大厦,特别憋闷。他也不喜欢复杂的人际关系,在家乡的时候,他看到往日的小伙伴,慢慢长大后,一个个变得很社会,很假,找个大哥罩着,“就开始欺负个子小的,打不过他的,没有背景的”,他觉得很失望。后来出门打工,他也不喜欢那一个个小社会,“就连一个厨房里,老板、切菜的、炒菜的,这么几个人,都还要拉帮结派钩心斗角”,他觉得“人心很不好,很假”。他喜欢大自然,“喜欢真实的东西”,“我们看到的山,就是很真实的”,“我们看到山是这个样子,它就是这个样子,看到这个树什么时候开花结果,它也就是这个样子”。
所以,出门前,他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有了路费,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觉得这个想法特别棒”。只要打工一段时间,攒够路费和一段时间的生活费,他就去下一个地方,看山看水,直到“一个地方看得差不多了”,再去下一个地方,找下一份工作,攒够钱,就离开。如此周而复始。
打工攒的钱不太多,工作两个月攒的钱,可以给他提供去下个地方的路费,并且生活半个月,然后就得继续找工作了。
他最后一份通常意义上的“工作”,是在那曲的一家青海拉面馆。拉面馆的工人都爱刷快手,尤其夜班,都是用快手打发时间,他也下载了一个。因为喜欢风景,他自然关注了很多拍风景的、徒步的博主。看多了他们拍的风景之后,他觉得,“我去的那些地方比他们的漂亮得多”,如果自己做快手的话,“搞到5万、10万粉丝应该没问题”。于是他就辞职了,开始拍快手。
他的启动资金,就是打工攒下的七千块钱,他用四千块钱买了一辆摩托,剩下三千块作为路费和生活费,就这么开始了。拍视频的收入不稳定,有时候一周都没有一毛钱收入,有时候一天几千块钱,但他对生活的要求不高,他就希望通过拍视频得到的收入,能让他继续走下去。
他去过很多地方,最喜欢的还是西藏,他在西藏停留的时间最长。自从二〇一二年,他第一次到西藏,之后的八年时间,他有六七年都在西藏,他在两个短视频平台上的作品,也多半和西藏有关,因为,“西藏是最舒服的,西藏的山更大”,“去了很多地方,只有西藏待得住,一天看不到雪山都不行”。
他拍了日照金山,为了拍到金山,他等了整整四天;他拍到了喜马拉雅的冰川,也拍到了喜马拉雅的春天,和山上的百里杜鹃;他为雪山上零下十五度的天气里,盛开的兰花惊呼,匍匐在地上闻花朵的香气,也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山上,为盛开的荷花雪莲、苞叶雪莲惊叹,反复说着“这个是珍稀植物不能采,不能采哦”;他在无人区的湖泊边,光着膀子和马卡鲁峰合影;他站在念青唐古拉山前,反复说,这山比阿尔卑斯山更美。
这么多年,他只在二〇一七年回过一次家。也很少和家人联系,因为一联系就要回家,“回家就有很多琐碎的东西”,他认为自己的状态不是“旅行”,而是“流浪”,但他喜欢这种状态。
有人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忽然放慢语速:“一直能走下去,就非常好了。”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日,老王落水,引起巨大轰动。短视频平台上迅速出现大量和他的落水有关的评说视频,每个都流量巨大,点赞几万、几十万,回复几百上千。因为搜救者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也没有其他线索,人们就在他的视频和直播片段里寻找蛛丝马迹,阴森的传言很快出现,传播最广的一种说法是,他是被谋杀的,最大嫌疑人就是他的助手。有人把他落水前一天的蓝色冰洞视频的声音,做了慢放和降噪处理后,疑似听到了对话,有“流血”“杀死”等词语。人们认为,助手嫉妒他的成就,嫌老王给自己的钱少,就把他杀了。尽管这个说法很快就被证伪。总之,他的死,变成了一个离奇阴惨的传说。而几乎每个评述解析他的视频,都会配上Else的Paris,一首被大量用于案件纪实、恐怖片和神秘事件解说视频的乐曲。
差不多有一个月,曹景每天要用几个小时看这些视频,看了一个两个,平台就会推送更多。在曹景的宇宙里,老王由此成为唯一的内容。面无表情的出走者,遥远的西藏,蓝色冰洞里的低语,冰川上的“谋杀”,冰河里的死亡,反复出现。他被这件事里那种阴郁的、非现世的,又有点超脱的气氛吸引了,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种气氛里不能自拔。更重要的是,断断续续的封锁,也让他有大量的时间沉溺其中。
他的情绪也越来越低落,但不是那种具有伤害性的低落,他知道自己的低落情绪是“西藏冒险王”的失踪带来的,不是由自身生发的,这就意味着,它不具攻击性,不是向内的,只停留在表皮。
这件事让他意识到,李志亮正在变成一个不断吸引同类事物的磁铁,让他身上背负的铁屑越来越多,他决定,要和李志亮及他幻化出的形象,带来的长久的抑郁情绪,做一个告别。他选择的方法,是回到现场,坐实李志亮的存在,复原当时的细节,破坏这件事的幻觉之光,给李志亮的出走除魅。
就在王相军落水一个半月后,他回家过春节。回到天泽后,他发起几场聚会,召集了许多朋友,打听李志亮的人生细节。他知道自己得准备一些理由,于是努力编造了一些,比如想写写家乡的故事,想给李志亮的父母一点安慰,等等,又觉得不合适,小地方的人,对这种调查行为非常警觉,对“书写”就更为警惕,会以为他是媒体卧底,并产生严重抗拒。李志亮的家人,也必然会听到消息,并且产生阻抗。最终,他编造了一个不会被人深究的理由,来柔化自己的行动:当年,厂里一个姐姐暗恋李志亮,曾经托他给李志亮送过情书,这个姐姐现在和他在一个城市,前不久在一次活动中,两个人偶然遇见了,姐姐五十岁了,孩子也大了,还是非常牵挂李志亮,想在不打扰李家人的情况下,了解李志亮的现状。
这个故事基本是合理的,更重要的是,符合一般人对感情的期望,特别是非常时期人们的期望。朋友们果然对这个凄美的暗恋故事产生了极大兴趣,非常热心,努力向那个遥远的姐姐表达善意。他们的见识也超出曹景的想象,曹景本以为他们会带来一些过时的信息,提出一些土而落伍的看法,比如“他可能就是厌世当和尚去了”,并对他的郑重其事不以为然。没想到,他们和他想的不一样。
有些朋友是“调查派”的。一个“调查派”的朋友说:“可以查一下户口,有时候一个户口上的人早都迁走了,只不过我们不知道,但派出所会留底子。”另一个朋友说:“在抖音上看过一个特大凶杀案,凶手是五六个人组成的犯罪团伙,杀了人抢了钱,就跑到内蒙古去了,然后买通了人,在一个农村重新立了户口,又把户口陆续迁到内蒙古,等于是重新出生了。李志亮会不会也找个废掉的户头,变成另外一个人?”“问题是李志亮又没有杀人也没有放火,这么费劲变成另一个人干啥,直接迁走不是更方便?”曹景听他们讨论得如此认真,有点不好意思:“这个是不是不好查,现在查身份信息都会留下痕迹。”同学一笑:“我们这是小地方,小地方懂不。”打了个响指。
第二天,同学先给警察朋友打了个电话,随后带他去派出所,见到警察朋友后低语几句,警察看了看站在一边的他,点点头,指着他笑了一下:“我把你认得,你是高二三班的班长。”然后进了挂着“副所长办公室”牌子的屋子,大概十分钟后,警察朋友出来了,同学问,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警察说:“到领导办公室去,也不能请示完就走嘛。”随即带他到户籍室去,打开电脑一通操作。李志亮的户口,依然挂在李东强为户主的户口下,沉寂已久,没有迁出,也没有注销。
消息还在汇集。有人汇集出李东强家的家史,有人拼凑出李志亮的几次相亲,以及相亲对象的下落,也有人认识李志明全家,知道一些零碎但无用的消息。这的确给了曹景极大的安慰。他以为老朋友们生活在偏远封闭的小县城,早都失去了生机,对生活毫无想法,但没想到他们另有一种生机勃勃,经常聚会,经常喝酒,还结伴出去野炊、爬山和露营,一样在看《山海情》《小偷家族》,玩《阴阳师》,时下的消息都知道,也知道云南人又到了吃菌子看小人儿跳舞的时节,吃火锅时会拿平菇、香菇当笑料,尽管这些知识多半来自抖音和快手,但至少不是毫无波澜,信息多了,互相矫正,也能凑出对的一面。
有些朋友是“推理派”的。在李志亮离家出走后第二年,厂长被抓了,他的罪行超乎人们想象,勒死情妇,车撞知情者,给竞争者投毒,巨额现金藏在柜子和空鱼缸里。于是有人认为,李志亮很可能知道厂长做的见不得光的事,被厂长害了,至于那封信,或许是被迫写的,也或许是厂长找人仿照他的笔迹写的。写好之后,拿着他的钥匙,趁他们家没人,开门进去,把出走信放在桌子上就可以,就算遇到李志亮的家人也不要紧,那时候同事之间的来往紧密得很,拿着钥匙出出进进都很正常。还有人说,李志亮的父亲其实已经认出那具焦尸就是李志亮,但害怕厂长加害他们全家人,没敢当场指认。
还有一位朋友,更出乎曹景想象,他从文化底蕴、风俗习惯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甘肃处于半农半牧区,本来就有游民传统,出走并不少见。天泽县在历史上,更是典型的半农半牧地带,羌人来过,匈奴来过,现在也是多民族杂居,有回族、东乡族、蒙古族、藏族、羌族、维吾尔族等。城外不远有个贺家营,三千村民,据说是吉卜赛人的后裔,以算命为生,平时在家种地,农忙结束了就带着《周易》《万年历》《麻衣相法》,牵着狗和毛驴,游走全国算命卜卦,他们有自己秘密的神灵,自己的隐语,也不和外族通婚,他们的算命技艺也从来都是父传子、母传媳,服饰也和汉人不一样,男女都穿黑,女人梳“高头”[2],裹黑色头帕,穿带花边的大襟褂,戴镶了很多银穗的耳环。
还有一个曹家堡,全村不到两千人,以养蜂为生,政府给村民分了地,他们也不怎么种,荒着,长草,顶多种点自己要吃的菜,他们就喜欢养蜂,一年到头流浪在外面,回来一个月,就又走了,可能养蜂是假的,他们就是为了找个理由走出去。“我们班上的蒋个铁,他爸爸就是养蜂的,有一年过完年,押着蜂箱出去,说是追油菜花去,再也没回来,他们的习惯也奇怪,男的可以走掉不回来,在外面结婚养娃,女的就不能再婚,一直在家里守着。他们村子上,这种情况还不是一个两个。所以你看,蒋个铁后来也跟他爸一样,跑到南方去,说是打工去了,再也没回来,带回来的信说是又结婚了。”
他还说,甘肃人往外跑是长在基因里的,改不掉的。五十年代开始,甘肃人又开始往新疆跑,农民、要饭的、右派、逃犯、逃婚的、娶不上媳妇的光棍,都往新疆跑,新疆遍地都是甘肃人,现在所谓的新疆话,其实就是兰州话的变种,抖音上几个拍方言段子的新疆人,他们说的话,别处的人听不懂,甘肃人一听就懂。这位朋友认为,这种气氛下,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丢下老婆、丢下丈夫、丢下娃,突然走掉的人多得很,只不过我们不知道。李志亮也有可能受了些这种影响。他一天天骑着车在外面浪,你知道他都认识些什么人,给他灌输了些什么想法”。
李志亮既不是真正的本地人,也不是游牧民族后代,李东强和郝琴也是谨小慎微的知识分子,他的出走冲动,不太可能是受家庭影响,他也许就是被这块土地上的空气影响的,就像王林平被鱼缸影响,曹景被李志亮影响一样,鱼缸噪音既然能辗转抵达王林平,吉卜赛浪人、游牧民族传统就能抵达李志亮。
几次聚会,没有结果。聚会的主题就变了,变成纯喝酒。李志亮一家,也不见有人提起了。
还是没有真正的线索,反而让李志亮的面貌更神秘更复杂了。曹景决定,既然无法从李志亮这里切断抑郁信号,就从自己身上着手。回到自己常住的城市,就开始寻求心理咨询师的帮助。
他找到了我。
我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那一年,我沉迷于推理小说,并且读到了江户川乱步的《飘忽不定的魔影》。那部小说里,有一个江户川乱步小说里经典的“妖女”形象,这个女人精通心理操控术,并且擅长催眠,心理学在她这里,几乎是近乎妖术的存在,她利用心理操控技术,制造了一系列凶杀案,包括迷惑保镖,进入一间防卫森严的密室,让人以为这是一桩较为典型的“密室杀人案”。
这本书激起了我对催眠术和心理学的兴趣。我在市图书馆,找到了一本日本人撰写的《催眠术》,反复阅读揣摩。当然,江户川乱步和他的“妖女”,对一个想了解心理学的人来说,不算一个太正统的开始,但的确是一个有着强劲动力的开始。强劲到,让我去读其他的心理学书籍,也强劲到,让我在学了金融,又在金融机构工作了五年之后,最终回到和人心有关的行业。曹景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心理咨询行业,工作了十年。
他的朋友推荐了我和我所在的平台,我和曹景用视频连线进行咨询,五次咨询,每次五十分钟,上面所有这些,就是他在这近五个小时里对我的讲述。
曹景这样的来访者,是我最喜欢也最惧怕的,他是自觉的,已经把自己理得清清楚楚,甚至主动挖掘了影响自己的各种因素,对这些因素进行了深入剖析,这个过程旷日持久,已经被他打磨得逻辑通顺,没有毛刺了。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他呈现给我的,都是经过他选择的,深加工过的,留给我的空间并不多。
我试着从一个比较平凡和俗气的角度,来梳理曹景的状态和他抑郁的成因。在曹景的少年时代,李志亮所代表的,是少年曹景不曾拥有的事物,包括他想要拥有的外貌、衣着、技能和身份,以及家庭环境和人际关系。李志亮是一个显性的投射对象。如果按照正常的进程,这种投射对象,在曹景成长之后就会失效了,毕竟,曹景后来拥有的都是李志亮不曾拥有的生活,长大的曹景很快就会发现,李志亮的局限性,以及小城生活的单调,少年的神和神龛一起倒掉。
遗憾的是,李志亮失踪了,他的失踪,和天泽小城的环境,以及曹景在高中的遭遇联动,酿成了一种特殊的心境,一种急性的抑郁,拥有了这种特殊的心境和气氛之后,李志亮在曹景这里,就获得了不朽。这个神龛就没法轻易推倒了,甚至越来越牢固。因为你无法让一个消失的人消失。此后发生的事,打个比方,就像沙漠里有一株草,拦住了一些风沙,慢慢变成一个小沙包,小沙包就能拦住更多沙土,最终变成一个巨大的沙丘,也像珍珠蚌,被种入沙砾之后,会分泌珍珠质包裹沙砾,最终形成珍珠。或者,像一个普通人,因为干了一件不平凡的事,就渐渐在传说里变成了神,人们自觉地添砖加瓦,塑造金身,寄托愿望。
失踪的李志亮,在别人那里,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失踪者,但对于曹景这样一个特殊的个体来说,却意义非凡。平凡小城里的曹景,在成长过程中,期待得到一些人性的材料,进行深加工,但没想到,他最终得到的材料,是李志亮和他的失踪,对他来说,这个材料是相当不平凡的,甚至具有某种异色,他用自己当时的心境,和此后的生活体验,对这个材料进行重重包裹,让它越来越复杂,甚至可以说,他把这个失踪者,锻造成了一个自己的小神,把出走和失踪,锻造成了一个小信仰。这种信仰的可怕之处在于,他是以一己之力进行锻造的。整个过程中都充满了自我重复、自我强化和升华,这种重复和强化,最后可能走向偏执,甚至带上邪异的色彩,这就是他抑郁的来源。
他的抑郁,之所以被“西藏冒险王”激发,或许因为,李志亮是故事的前半段,是一个提问,而“西藏冒险王”更像是这个故事的后半段,是一个回答。李志亮和“西藏冒险王”,都是脱离生活常规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幸福感,但这个世界不会认为这种幸福感是合理的,他们会动用各种微妙的力量,让这个脱离者再也不能回头。“西藏冒险王”身后的诡异传说,说明人们是怎么评判他的,人们显然认为,他遇到这些诡异的结局,并不意外,这样才算合理,他人生的逻辑必须继续延伸,延伸到这些结局上。
从“西藏冒险王”所受的待遇,曹景足以推断出,李志亮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这个结果还会被进一步歪曲,变成李志亮无法掌控的样貌。曹景的抑郁于是被全面激发了——他不但被李志亮本身困住,他还发现,自己抑郁的来源,是无法讲述,也不可能获得理解的,甚至是会被歪曲的,而且必然会被歪曲。
这是我的理解,我把我的理解交给了曹景。这大致就是一个咨询师要做的事,“对他人的理解”,这个任务到我这里,似乎已经完成了,这种理解似乎也得到了曹景的认可,因为他本来就是带着对自己的理解来的,所以我们完成这个任务的过程还算轻松。
起初,我们约定的是七次咨询,第五次结束之后,他却没有约下一次,然后就突然消失了。我有点失落。我其实还想给他一个建议,我希望他能让别人参与这个信仰,重铸这个信仰,甚至毁灭这个信仰。比如,把李志亮和他的故事讲给更多人,让一个人的异教变成许多人的文学。就像一种四处散播的病毒,一边传播,一边变异,毒性随之减弱。“李志亮病毒”其实并没有减弱,于是我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没有这么快结束。却没想到,它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们没有留私人的联系方式,与咨询师有关的工作纪律,都严格禁止我们和来访者有额外的交往,国内心理咨询界对咨询师的要求是,在咨询结束后,三年时间内,不能和来访者有咨询以外的联系,国外就更严格,有些协会要求,咨询师和来访者,终身不能产生咨询以外的交往。但半年后的二〇二一年九月,我在微博上收到一条未关注人的私信,发私信的人说自己是曹景的朋友,受曹景委托前来,想加我的微信,发一些资料给我,反复考虑后,我留下了微信,马上接到了他的添加请求,打过招呼后,他发来了一系列照片。
这些照片,是曹景搜集到的和李志亮有关的照片,包括李志亮的几张单人照片,几张合影,和家人的,和同学朋友的,还有他的工作证照片,他制作的模型照片,他留下的出走信的照片,以及天泽县城的照片,矿业机械厂、车间、家属区、李志亮家所在的楼栋,他家屋内的照片,他的房间,他的床铺。还有天泽一中,甚至还有城外的麦地,以及那个发现焦尸的垃圾场。总之,他在那五天时间里告诉我的所有事,都有照片佐证。
李志亮很英俊,那种英俊略微超出一个小城青年的英俊,但也并不十分触目,它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就像一种基本款的衣服,你并不知道它算不算出色,直到它被合适的人穿在身上。天泽县城,以及矿业机械厂,和我的想象差别不大,我是在这种环境长大的,也有一群久未联系的留守朋友。
其实,在知道自己即将看到李志亮的照片时,我就应该拒绝的,但好奇心战胜了一切,而好奇心是有后果的。
——让一个具体的形象进入眼中,和让一种病毒进入身体是一样的。更何况,这个形象不是一个单纯的形象,它还包括了一座小城的历史,一段九十年代动荡史,一个未解的凶杀案,一场被人忘却的失踪,以及一个工厂、一家人、一个人的故事,而且有可能是全部故事。更不巧的是,我完全能理解这个故事。
这个形象让我对曹景有了进一步的推断,对他来说,李志亮是个“他者”,是个阴郁的男神。在曹景生活在天泽县的时候,这种意义还不明确,因为,县城生活,有另一种危险,它把人埋没,它让人不愿意相信,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会出现刻骨的、独立的、不需要任何参照的美,会有空前绝后的机遇,它让人蒙尘,也让人失去判断,在小地方,你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颗坠落的废星,还是壮阔的银河。
等到曹景去往大城市,后果就显露出来了。他逐渐发现,大城市的人,从形象到内心,从情感到表达,都不得不互相驯化、互相学习,越来越相似,落入那个“同质化的地狱”。它貌似让人更鲜艳,更有光泽,形象和内心都得到更多的扩张,但它同时也是毫无止境的埋没。因为它早就具备了人工智能时代的一切特征,它是一片混沌海。你只有更巨大,更独特,获得更多的支持,才能稍稍抵抗这种埋没,这种被混沌海吞噬的可能。为此,你只能不停地卷入放大自己的战役之中,而这场放大自己的战役一旦开始,结果可想而知:你在二十米见方的显示屏上露脸了,别人就获得了在五十米见方的显示屏上露脸的机遇,你露面十五秒,别人就能露面十五分钟,你生产出了一种独特性,这种独特性就会迅速被效仿和普及。而大多数人连这样的机遇都没有,大多数人都无法成为生产者,只能接受自己平庸、懵懂、被埋没的命运。
曹景忍受不了这种“不是生产者”的宿命,但他能做的,也只是努力否定、嘲笑“不是生产者”的那些人。在和我交谈的时候,一旦提到周围的人,他就会走题,开始肆意评价他们,说他们“一模一样,特别无聊”,“A和B毫无区别,是互相复刻的关系,构成他们的最小积木块都是一样的,同样的游戏角色,同样色号的口红”。他甚至还举了一个例子,他们的领导有段时间迷上了安藤忠雄,所有的同事,都开始讨论安藤忠雄,会议上不时地用他作为例证。他起初以为这是权力影响的结果,但后来发现,是因为周围的人处于空心状态,无所适从,急需言辞、内容和故事,权力只是他们接受填充的理由之一。只要有人愿意领头,哪怕那是一个没有权力的人,懦弱的人,他们也会马上起身,跟着他去向任何一个地方。他们把自己交出去太多次了,也已经驯化成功了,他们不能忍受一刻落单。
李志亮却和任何人都不一样,而且永远没有可能变得一样了。他的英俊,他的自行车,他的荒野,他的小城,他所在的九十年代,他和那个游牧传统日渐远去的往昔的若即若离,他和那桩焦尸案的迷离关系,都让他拥有了神秘感,让他有别于所有人。天泽县的生活,虽然也是由各种积木块构成,积木块的来源甚至更单一,但那些积木块更大,更草率,更接近人性的根本词汇、根本欲望,所带来的禁锢感反而没有那么牢固。李志亮也没有可能表露自己对高迪或者黑川纪章的看法,也不会因为讨论时事而翻车,失去了新进展,失去了产生新进展的可能,他就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原人”,并将永远锁定在这个位置上。他具有了一种永久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甚至像一口深井的井水,取之不尽,每过一个晚上,就会自动悄悄注满。因为这口井拥有一个曹景这样的信徒,不断从现实生活中搬运东西到过去,现实中的面孔、话语、扑朔迷离的信息,加上他的新感受、新认识、新理解,再搬回去,去充实它的丰富性,强化它的差异性。他不断注水,又不断从中打出新的井水。这也是曹景在事隔多年之后,又回过头来探寻李志亮的轨迹的原因。我在看到他的照片的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这件事。但我没想到,这种推断对我同样成立。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遇到一个来访者W,这个来访者是一位普通的司机,唯一不寻常的地方是,他是大剧院的司机,车上载的都是演员等文艺工作者,或者由文艺工作者变成的领导。总而言之,是一些略微超出常规生活的人,耳濡目染之下,他懂得向心理咨询师求助,并且有所准备。
W生在唐山,经历过地震,是地震孤儿。地震过后,远走他乡投奔亲戚,在亲戚照顾下,上中专,到厂里当电工,在厂子倒闭前,调到剧团为领导开车,后来又跟随剧团领导,调到了大剧院。他在二十五岁时结婚,妻子在广播电视学校后勤部门工作,岳父岳母,则在大学后勤部门工作,妻子的工作是岳父岳母安排的,他们的安排显示了他们对现实的想象力和触手的长度。
W有一个看起来很奇怪的问题:他不能出门旅行。在描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说法矛盾而混乱,起初他说,“我很宅,喜欢待在家里,不喜欢出门”,后来又说,“我成天开车往外跑,已经跑得够够的了,不开车的时候,就想待在家里”。对仅有的几次旅行,他的说法都是“被迫的,被动的”,“单位组织大家出去,我不去能行吗?出去了我就尽量待在酒店里”,但当我问他是否去过新疆、海南的时候,他又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问我:“听说海南的海是蓝的,不是泥汤子海。”
之所以在“出行”“旅行”这件事上产生这么多的对话,是为了突出他的宿命感,引出他真正要说的事情:“你看,我这么不爱出门的一个人,偏偏找了一个莫名其妙爱出门的老婆。”但他妻子的事,却并不是“爱出门”这么简单。
结婚三年后,W的妻子突然离家出走,不知去向,半个月后,妻子又突然回来,神色疲倦,对出走期间的事只字不提,状态类似梦游或者失忆。在刚发现妻子出走时,W就向岳父岳母报告了消息,岳父岳母并不惊慌,只是神色羞赧,似乎已经知道了会发生什么,并且安慰W,让他不要过分焦急。此后几年时间,妻子又出走多次,最长的一次出走,足足有五个月,每次出走归来的状态也都大同小异,仿佛经历了一场白日梦游。从她的谈话中,可以隐隐约约得知,她是追随某个男人去了,每次追随的都是不同的男人。W的岳父岳母终于吐露实情,他们的女儿在青春期曾经爱上海员,后来遭遇冷暴力分手,从此留下心理创伤,在结婚前就曾多次出走。
岳父岳母讲述往事的时间场合,略有点离奇。当时正逢中秋,大剧院推出迎中秋戏剧周活动,W得到作为福利的十张门票,邀请亲朋好友前来看戏,岳父岳母也在其中。在门厅等候时,或许是人来人往的嘈杂,让岳父岳母稍感松弛,不断走来打招呼的熟人,也分担了他们的压力,他们便从某个中秋讲起,那个中秋,他们的女儿离家出走,导致他们没有过好中秋。起初,他们吞吞吐吐,半遮半掩,但看到W并没有激烈反应,逐渐坦然,话语也越来越顺畅,但最终的落脚点,显然又掺杂了一点心思,“我说这个的意思是让你放心,她往外跑不是因为你引起的,和你没有关系,不是你不好,你们好好过”。最离奇的是,谈话结束,进了剧院,剧院里演的竟是《倩女离魂》,却是在郑光祖的版本上,加入现代戏剧元素改编而成,甚至有暗黑舞踏的场景,岳父岳母吃不消,提前离场。
那时已经有了精神科,以及各种心理门诊,良莠不齐,泥沙俱下,W带着妻子,四处看精神科,竟也有了点成效,妻子出走的时间间隔逐渐拉长,到W向我进行讲述时,妻子已经有八年没有出走。
但W的问题在于,他竟然暗暗期待妻子再度出走。生活逐渐变得庸常,妻子也不像从前那样,似乎总有无穷的力气,折腾出各种生活戏剧来,突然发生的出走事件,让她有了神秘感。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出走,和谁在一起,遇到了什么,她和别的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她遇到的人,和他又有什么不同。她每一次出走,似乎都在为她的神秘感充电,直到电力消耗殆尽,她就又一次及时出走,如此这般,几次三番,让他对她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欲望,甚至对她涉足的地方也充满了欲望,他想象着她的迷狂之旅,甚至想在她出走后,悄悄跟着她,看看她都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如果是光明正大地和她一起出去旅行,就没有这样的魔力。
他甚至描述了一个很具体的想象场景。在想象中,他跟踪着出走的妻子,去了所有她去的地方,在妻子没有觉察的角落窥视着她,等她回家之后,他独自出行,把妻子走过的地方重走了一遍,还住进她住过的酒店房间,洗她洗过的温泉,坐她坐过的车,和司机聊天,打探妻子和司机的谈话。甚至具体到,他想象出妻子睡过的酒店床单,和他跟父母一起生活时睡过的床单一样,肉色,有牡丹和孔雀的图案。
但他周围的一切人,却都在给他压力,像他妻子这样的出走是不正常的,是必须要矫正的,并且给出了一个很现实的后果,“再这么下去班还上不上了”。他也服从了这种压力,佯装焦虑,佯装痛苦烦闷,但真正让他焦虑的,却是妻子终于被矫正了,八年没有出走的时光,对他来说犹如服刑。是的,他用了“服刑”这样的说法。
在我看来,她不出走,他就没有机会“出走”。在“出走”这件事上,他是失能的,地震摧毁了他的家庭,和他的童年生活,并且给了他一个强有力的暗示,他需要安定的生活,他需要一个不会垮塌的窝,他需要重建,任何出行,任何一种不安定的生活,都是对他曾经遭受的痛苦的背叛,会让重建的努力付之东流。犹如电影《唐山大地震》中,幸存者所说的:“我如果过得花红柳绿,就更对不起你了。”他不能背叛。她的出走给了他一线生机,一点可能,牵扯出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这样的出走让她变成了一个“他者”,让她拥有了神秘感。她出走带来的焦虑、痛苦,则占据和替换了他已有的焦虑。
他之所以把妻子的出走,简单地描绘为“爱出门”,是为了在面对陌生人时,淡化妻子出走事件中的失德色彩,更是为了淡化自己内心欲望的失德程度,也有可能,他既不觉得妻子是失德的,也不觉得自己是失德的。这种淡化只是刻意彰显自己的妥协。如果,妻子只是“爱出门”,那他也好办了,他的压力就不该有这么重。
我头头是道,侃侃而谈,在我谈话的过程中,一丝忧虑从我心头掠过,我和曹景是不是面对着同样的问题?曹景是用出差代替了旅行,那不是真正的旅行,我则假装自己是因为工作走不开。我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职业选择,起初,我的老师问我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的时候,我给出的回答就是:“我从小跟着父母,搬家太多次了,就希望过安定一点的生活,这个工作正好可以在家做。”
对曹景和我,都一样,李志亮是一个可以恣意行走的替身,一个外部世界的引入者,一个“他者”,一个阴郁的男神。
一旦理解了这个逻辑,就是有后果的。
二〇二一年三月到九月,曹景结束咨询后的半年时间里,我偶然会想起他讲述的事,也偶然会想象血红天空和黑色大地的景象,但都是浮光掠影,稍纵即逝。直到九月,看了那些照片之后,一个晚上,我突然梦到了那个场景,梦里,那个黑色的人影披着漫天的血色霞光,不停向我走来,却永远走不到我面前。惊醒之后,我莫名其妙想到两个字:感染。
之后,我需要在一个月时间里,前往五个地方开会或者工作,在那几个地方,我少则停留三天,多则停留十天。我去了很多以前想去却没有去成的地方,李志亮的形象,时不时叠加在我看到的人和事之上。在大同云冈石窟,看到那些严重剥蚀的佛像,我联想到的,却是照片上李志亮的脸。在平遥古城,一个卖砖雕的小店,年轻的店主说自己卖完这批货就要去上学了,我问他,这种零工好找吗?你是怎么找到的?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可能一直在做这种短期工作。
到了四川绵阳,正是华西秋雨季,这里已经连续阴雨许多天,我冒着雨去一条小街上吃米粉,在一家被油烟熏得乌黑的小店坐下,店主很快端上米粉,然后把围裙一卷,和一个孩子在厨房的后门坐下,面对着一条被绿萍覆盖的小河对话。他们讨论的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店主的妻子,孩子的母亲。这个母亲,显然也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她从哪里来的,莫得人晓得”,“她整天坐在窗户前头,对住这条河看,这条河有什么看头,臭的哟”。
显然,她不在这个家了,有可能是短时期去了别的地方,也有可能是永远消失了。我凭着断断续续听到的几句话,拼出一个轮廓。自从开始关注李志亮的故事以来,我突然发现,现实世界里的“失踪”实在太多了,这些消失的人和他们的故事,被一个隐蔽的大数据库,不断推送到我面前。此刻,大数据又在工作了,它知道这正是我要听的故事。可我不想再多知道一个失踪者的故事了。
回到酒店,我有两天不想出门,天气似乎也在配合我,始终阴雨连绵,给了我不出门的理由。两天后,我买了动车票,离开了绵阳。
我的抑郁状态被彻底激活,是在二〇二二年五月。在家封闭了将近两个月之后,一天晚上,楼上突然传来了“嗡”声,很长,很有金属感,就像曹景描述的那样,像“在头顶上悬挂了一个巨大的金属钵,然后摩擦钵的边缘形成的回声”,这个声音每天晚上十一点准时开始,第二天早晨八点结束,在这个时间段里,它响十分钟,停五分钟,然后再来十分钟,就这样循环。我毛骨悚然地想到,我的“鱼缸低频噪音”来了。但此时此地,我不可能像天泽县的王林平那样,挨家挨户地去查找声音来源,小区是封闭的,单元门是封闭的,即便没有封闭,大城市居民楼的邻里关系也不可能给我这个机会。
因为李志亮的故事,我想当然地以为,这个噪音的来源也是鱼缸。我于是在业主群里发问,谁家养了鱼,谁家有鱼缸,能不能在增氧泵下面放一个减震垫,能不能把鱼缸挪开一点,不要靠墙放。但业主群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抢菜占据,没有人注意到我,哪怕我在刷屏。我试着录下这个声音,发现它录不下来,我@我周围几户人家,他们陆续回答了我,说自己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我打电话给物业,甚至报警,都没有结果,警察打来电话,声音非常疲惫,说即便出警,也还是要交给社区来协调。
这个低频噪音持续了一个月后,终于有一天,群里有个邻居回应了我,说她也能听到这个声音,我看到她的楼层,有点犹疑,她在四楼,而我在九楼,即便我已经知道,曹景故事里的那个鱼缸噪音,也是跳空传播的,但四楼和九楼相差得也太多了。我还是加了她,问她是在什么方位听到这个声音的,她说是在朝北的屋子里,她怀疑那是屋后的加工厂发出的声音。当那个噪音再度出现的时候,我打开了我朝北的屋子——两个月来我只在白天进去过,果然,那个噪音比我在朝南的卧室听到的,要强烈得多,打开窗户,窗外,一百米外,一个平房院落里,一个形似水泥搅拌机的巨大的设备在工作,轰轰作响,并且喷出白雾。它发出的声音打在我们北面的墙上,沿着墙壁传送到朝南的卧室,就成了我听到的声音。向市长热线和市政、环保部门投诉之后,那个声音消失了。它消失得如此容易,让我有点意外。它的来历如此简单,也让我有点惆怅。
被这个噪音笼罩,无法入睡的深夜,我在抖音和快手上看视频,开始是什么都看,后来就变成只看旅行视频,原因非常简单——越是无法出行,越渴望出行,只有看户外旅行视频纾解。这个原因是如此简单、赤裸和直白,如此理所当然,让习惯用幽密的语言和复杂的理论进行心理分析的我,感到无比震惊。
李志亮就在这些旅行视频里,无处不在。
看“巡游轨迹”,看着两位主人公开着车,在大盘鸡发源地沙湾城外,在公路边停下车,买了一个西瓜吃,他们的脸就慢慢变成了那些旧照片上的李志亮。“白强游记”,主播在湖北宜昌827厂,走进已经被废弃的厂区和生活区,在食堂打饭的窗口向里望去,“李志亮在外面这么多年都吃什么”这个问题就出现了。“黑皮晓洁一起看世界”,夫妻两人在新疆兵团,钻进七十年前挖的地窝子,仿佛就会吵醒睡在深处的李志亮。“向西行”“浪迹天涯”“米奇妈(房车旅行)”“陈雄(极限户外)”“扬帆在旅途”“小白的奇幻旅行”……镜头里那个热爱荒山、废墟,正在走遍中国、走遍星球的人,对他们家乡的人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李志亮。
看着看着,我就明白了,曹景其实已经找到了解决之道:把他的感受分享给我,不,传染给我。他的生活停顿了,新进展变少了,那口井,让他有了匮乏和枯竭之忧,他急需新人加入,和他一起,搬运新东西注入井中。
他一定用了很长时间,在平台上选择合适的咨询师,再一个个去了解他们,二〇二一年这样的年份,他有的是时间。选定目标之后,他还会继续通过微博、抖音和别的平台了解咨询师,看他们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是不是易感体质,是不是和他同频,对荒野、废墟、失踪、死亡是什么感觉。我在抖音上仅有的十个视频,那些晚霞、鲜花、荒草、废墟,那种在“恋生”和“恋死”之间的摇摆,足够让他最终确定要联系我。
的确,我生长的环境与他和李志亮几乎一样,所以我完全能够理解他,在我理解他的同时,甚至在我起心动念的一瞬间,我就已经被感染了。我希望他能让他一个人的信仰,去经受更普遍的审视,他其实已经在做了,给我看李志亮的照片,就是给我埋下种子,拦住风沙变成沙丘,等待一个时机激活它。他知道必然有这么一种时机。
我一边疲惫不堪,精疲力竭,一边毛骨悚然——我每天看到的荒野、废墟和我想象中的李志亮带给我的感受,就是毛骨悚然。我决定向别的咨询师求助了。我用的是曹景用过的方法,先在平台上找咨询师,然后通过他们的自媒体去了解他们,最后我圈定了一个人,一个叫刘茵的咨询师,在业内有声望,翻译过几本心理学著作,操办过很多线下项目。
尽管我们的职业规范是,让我们尽量减少社交暴露,她显然也遵守了这个规范,但我的职业经验,让我足以通过非常少的材料,就能了解一个人,我通过她的不到五十条微博了解到,她在东北和内蒙古交界的地方出生长大,那个地方,是一个叫牙克石的城市,有工厂、废墟、林业站,也有森林、河流、草原和荒野。她在微博上转发一个荒野旅行视频的时候说,她哥哥有个朋友,毕业以后回到牙克石工作,教书教画画,对荒野非常着迷。她还说过一句话:“咨询其实就是陪着来访者一起探险。”我预感她能了解我的经验。
五天时间,每天五十分钟,咨询开始后,我告诉她,我也是咨询师,之所以来找她,是因为我在一次咨询中被感染了,希望她有准备。然后告诉她,我的出身来历,我中学时候遇到的霸凌,我的复仇方式。我怎样入行的,接触过哪些理论。我怎么遇到曹景的,我对他的分析,他讲述的故事在哪些地方影响到了我。她说:“这是个击鼓传花游戏,只不过,第一个接到花的人,有点不太寻常,他让这个花变成了花束。”我明确地感受到,她理解了。
在她看来,曹景出生于一九八〇年。这是一个刚刚经过巨大动荡的时代,时代遗留下种种创伤,而在当时的背景下,人们仍然停留在集体主义的生活方式中,为生存本身而活。
“在这样的背景下,天性不敏感的人,就可以随波逐流地选择大众生活,而对于敏感的孩子来说,很多东西,时代的,父辈的,自身成长中经历的所有所引发的情绪,是没有地方可以放置的,只能自己默默承受,自己用自己的方式尝试解决、解释和突围,或者就变成了一个秘密的困兽,成为抑郁和焦虑的来源。
“症状是一种表达。很多人内在的隐患,日常处于潜伏状态,会让人隐隐不安,但是人都有逃避的本能和功能,在成长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防御机制,实现了表面的平衡和相安无事。不到迫不得已,没有人会主动地去查看。但是经年累月积累在那里,一直是隐患,有一天被一些相关事件激发,隐患就藏不下去了,趁机呈现,也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寻求关注,寻求解决的路径。
“想要症状消失,或者说获得某种程度的‘痊愈’,最好的契机,是在某个故事中找到自己,放置自己,以自己的真实肉身为这个群体的故事找到结局,也为自己的隐疾和故事找到结局。完成自我的叙事,也完成这一类人的叙事,自我实现了完整和意义,症状也就消失了。”
没过多久,我就找到了结束这个阶段性抑郁的契机,完成了“自我的叙事”。这个契机非常简单和直接:我们“解封”了。
此后,我休息了两个月,打算回老家的前一天晚上,朋友约我去一个新疆餐厅吃饭。这家餐厅似乎是按照新疆时间来运营的,晚上九点半,我和朋友落座之后,旁边临窗的一个大桌,才开始有人前来,到了十点,陆陆续续来了十二三个成年人,他们带了四五个小孩,小孩子对饭菜兴趣不大,简单吃了点,就在店堂里奔跑和看电视。成年人们坐在那里,互相问候,寒暄,烤肉和大盘鸡陆续上桌,白酒,啤酒,红酒,酒换了几种,有人开始轻声哼歌,老板及时送来两把琴,一把吉他,另一把琴我不认识,冬不拉?热瓦普?我分不清楚,但已经有人开唱了,一首非常沉郁的歌,唱歌的人闭着眼睛,表情深沉而痛楚。
他唱完歌,他的朋友们开始鼓掌,我也示意朋友一起鼓掌,他们听到我们的掌声,向我们点头示意,坐在左侧的一个光头男士,招招手,似乎是请我们坐过去的样子,我指指自己,一个疑问的表情,不等他回应,就坐过去了。
“你们从哪里来?”“乌鲁木齐,不过我们是博尔塔拉人,不是乌鲁木齐的,乌鲁木齐嘛是省会,我们不是省会的,我们是小地方来的。他们一家,维吾尔族;他也是;他,柯尔克孜族的;这个是他女朋友,维吾尔族,他,蒙古族;他们三个,汉族。”“你们是亲戚吗?同事?”“不是的,我们是朋友,汉族的这个朋友嘛,到我们那里援疆,援疆你知道吧,支援新疆,我们就认识了。他们是你们这里人,今天晚上是他们招待我们。”“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歌?”“《萨马勒山》,你没有听过吗?”
我搜到了那首歌,《萨马勒山》:
萨马勒山我挚爱的故乡,像镜子一样的湖水,
如今我是士兵却不是为你而战,每天都是煎熬。
你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生我割下我脐带的我挚爱的土地。
我们没有马,双脚已麻木没有知觉,
好像已经走了十五天,
好像已经快到下一个战场了。
“再唱一个。”“好,再唱一个。”琴交到了另一个人手里,他调调琴,唱起另一首歌,似乎是蒙语,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年轻小伙子,看我一脸茫然,拿出手机,找到正在唱的这首歌,给我看歌词,《阿拉套山》,也是和山有关的歌:
啊朋友,我想听你歌唱,
唱唱我们的夏尔西里时光。
草原繁花把我们埋藏,
我们静静或坐或躺。
啊朋友,我想听你歌唱,
唱唱我们的爱情和酒量。
欢乐的宴会直到天亮,
你不停把《黑眼睛》唱。
啊朋友,我想听你歌唱,
唱唱我们的父母和家乡。
白杨树下说起父亲病况,
脚下厚雪咔嚓地响。
好朋友,我想听你歌唱,
唱少年的愿望是风的愿望,
唱那达慕大会的骄傲荣光,
唱我们寻找的天堂就在身旁。
啊朋友,我想听你歌唱,
我已经在回家的方向。
阿拉套山就在我的车窗,
痛楚般的欢乐心中回荡。
他唱完了,我忍不住问:“你们以后就不走了吗?”唱歌的男人故意用了一种不满的语气调侃说:“哎,咋了,你们这里不能来吗?”“不是不是,不要误会,我希望你们留在这里啊。”“你们这里我们留不下,太贵了,我们就是路过一下,他们一家,后天去广州了,他要去海南,他要到厦门去,你旁边的这个到成都去,就是这三个汉人兄弟,还在你们这里。新疆太冷了,冷的地方出来嘛,都往热的地方跑。你不唱一个吗?我给你伴奏。”
那个晚上我和他们一起坐到凌晨两点,最后在路边告别,整个晚上,没有想起鱼缸噪音,没有想起李志亮。和他们在一起的那几个小时,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包裹着我的茧里的事物,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茧的存在,他们的不知道,把这个茧击碎了。
真正的最后一击,是在我回老家以后,和老同学聚会,我简单讲述了这一年多我遇到的事。在一个个给他们打电话约饭约酒的时候,我突然产生奇怪的感觉,感觉自己又在复刻二〇二一年二月的曹景,像他那样联系旧日朋友,希望一种更有人间气息的关系给自己支撑。
只是我的结果比较利落,所有这些,在我讲完自己的事后,就戛然而止——我被同学的一句话掀翻,抑郁猛然刹车,也许是暂时终结,但终归结束了。也可能因为,我是间接感染,我身上的“毒株”毒性已经比较轻了,所以能被轻易终结。
就一句话:“对县上的同学来说,你就是个失踪者啊,你还到处打听失踪者的事情,明明你就是,你还不知道你吗?”
“你还不知道你吗?”是我们方言中的表达方式,带点轻微的贬义,你还不了解你吗?你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还有一个第一人称的说法:“我还把你不知道吗?”我知道我,我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所有的失踪者,血红天空黑色大地中黑色的行走者,他们就是我,我就是他们。我早都走出去了,我本来就身处不安之中,不用制造安稳的幻觉。我不用对他们有所寄托,我不会继续供奉了。
在那天酒局的中间,我给曹景打了语音电话,把自己最终的发现告诉了他。我说,我有预感,我不会再梦到他的梦了,梦里那个人已经走过来了,我已经看清楚了他是谁。他有一张脸,所有人的脸。我们要和“李志亮的血色黄昏”共存了,它来过就不会被彻底清除,但我知道接应它的是什么了,内部,我身体里的荒凉感,外部,时代的节点。每个人头顶都有鱼缸,也都有嗡嗡作响的时刻。
曹景说:“那就好,多保重。”停了一下,他说,“出来走走吧,我已经出来了。”
“好的,是时候出来了。”
而在别处,在别处,李志亮早已经出来了。
他在四川的小城,开了一家很小的面馆,为顾客做一碗面。下午四点才出摊,晚上十点收摊。
他在国道边上,开了一家修车铺子,他是矿业机械厂的先进员工,修车对他来说不难。
他在甘肃、青海、新疆开包车,走大环线,一天八百块,从春天跑到秋天,冬天休息。有时候遇到好人,有时候遇到难伺候的人,遇到难伺候的人,他就不那么高兴。
他在宁夏,在贺兰山下卖饮料,他找了一个很好的位置,游客经常会在那里停留,停下来就会买点水和零食,顺便让他帮着拍张照。
更多时候,他都在行走,行走中的他,面目清晰了,甚至有可能带上了微笑。
他走在戈壁、荒野、草原上,风滚草滚过马路,远处有群黄羊遥遥望着走路的人。
他走在花海里,花海中,戴着彩色头巾的女人们,埋下身子在劳动,拔草,给花草浇水,把鹅卵石捡出来,扔得远一些,鹅卵石总是会吸收阳光的热量,变得滚烫,烤坏这些八瓣梅、万寿菊和波斯菊。鹅卵石是捡不完的,今天捡掉,明天还会出现,那足以证明,大地在震动。
他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杂货店、五金店、小吃店,在他的视线里不断出现。街道尽头走过一些人,他们拉拉扯扯地,正在奔向某个葬礼,有人穿着白色的孝服,有人举着白色的纸花串、招魂幡,有人拎着一大袋花卷。
他在车站的长椅上休息,坐在对面的老人抽着纸烟,断断续续和他聊天,终于,他温和地说:“你怎么不找个工作,找个工作好啊。”
他把房车停在青海的雪山下的营地,清早推开窗,窗外不远处,就是悬崖、山谷,和对面的山峰。营地的朋友走过来打招呼,他们说着什么,也许是说昨天睡得好不好,也许是说下一段路怎么走,也许是在商议中午吃点什么,“我们在张掖买的丸子还没有吃呢,中午一起吃,我支桌子去”。
他坐在乡村大巴上,车窗外开过一辆拖拉机,拉着满满一车秸秆,一个孩子趴在秸秆顶端,牢牢地抓住捆秸秆的大麻绳。冬麦已经破土了,淡淡的绿色铺满整片大地,黄昏的雾气正在散开,雾气最深处,有人点了火堆,也许是在烧落叶。火苗很亮,火色很红,似乎足以让整片大地温暖起来。
他在西藏的雪山脚下,看见了日照金山。不枉早上五点起床。他想。他哈出一口气,他听到不远处有转山的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带着轻微的回声,在山下回荡。
他在塔吉克人聚居的小城,坐在全城唯一的一家咖啡馆门前。旅游的季节已经过去,漫长的冬天就要开始。天边有淡淡的霞光,一个穿着黑色羊毛长袍的老人,沿着墙壁的阴影边缘,走向街道尽头。
他走在河西的玉米地中的白土路上,阳光很好,白土路很硬,在玉米地中间,像一条静静的白色河流,玉米已经结穗,绿色的叶皮被撑开。四下无人,他手舞足蹈,甩着手脚,似乎手脚长到一步就能跨出去很远,像走在水上那么轻松。
他走在大理三月街,街中心,售卖特产的人,支起巨大的舞台,在迪斯科舞曲中,一边唱歌,一边介绍他们的特产。路边的小摊上,摆着色彩瑰丽的物品,动物的皮毛、骨头,晒干的草药。天上有一朵飞碟形状的云,也许真有个飞碟藏身其中。
他走在太行山的山道上,已经是秋天,树叶正在变得金黄,偶然可以看到小小的院落,可不敢小看太行山深处的小院,就是最落寞的小院里,也至少有一个精致的佛像,一片异常精美的壁画。小小的院落,至少要有一件宝物,才能在太行山里立得住脚。
他走在琼海城外的防浪堤上,浪花扑上来,打湿了他的鞋子,渔船正在离开港口,开始一天的工作,有人站在船头,穿着白色的T恤,又有一个人走出船舱,也穿着白色的T恤。后出来的那个人,把手臂搭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海对他们来说,依然那么新鲜,每天早上,都像是第一次看到。
他不停地走,不停地看,永不疲倦地,投身风景,风景不是墙,风景可能是幻景,可能是肥皂泡,需要走进去,需要戳破,让它破碎,让它成为泡沫。
大地上,星球上,无数人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地,或者平静地、坚忍地行走着,一百亿双鞋也不够他们这么穿的,他们不顾一切地行走着,戳破一幕又一幕风景的幻景,风景的肥皂泡,让它们破碎,直到自己成为别人的景色。
镜头拉远,地球也在宇宙里转动着,平静地,坚忍地,向宇宙深处发出隐秘的信号,而那个召唤着它穿越,穿越后就能抵达另一个胜境的黑洞,那个入口,或许就挂在一辆自行车的车把上,以蓝色野菊花的形象存在。
[1] 接吻。
[2] 高高的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