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年

上一次走亲戚,是在三年前。

那时我正上初三,春节后,尚且有时间跟着父母到处跑跑。

高中忙,假期短,我就几乎没再回过乡下老家。

平整的水泥小路逐渐被泥路取代,雪融化后,土道泥泞。开车的人只得小心翼翼,行驶极慢,生怕泥水飞溅到车身。

四处坑洼,四个轮胎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在前一个泥潭边试探一阵,刚从边缘滑过,就猛地栽进下一个泥坑。

我坐车时虽然容易睡觉,但这种颠簸让我睡意全无,脑袋昏沉,胃里面也是一阵翻腾。打开车窗,冷风猛地向车内灌来,我竖起大衣的领子,不禁打了个寒战,清醒了几分。

在城里上学久了,我几乎忘记了大山深处还有这种地方。

人家渐渐稀疏,路边都是茂密的丛林。开阔些的地方,看到的也不过是漫山的绿林,几座黑色的房屋点在白雾绿林之中。

就这样恍惚了一个多小时,眼前开阔起来。路的两边出现农田,缓坡向上,是一家农户——我们到了。

父亲停着车,房屋的女主人已出门迎接。

姑奶奶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皱纹虽深,但精神仍然很好,和母亲聊起来。

跟在姑奶奶身后,一个瘦削的男人跨出木门,我的目光凝固在他身上。尽管我知道,他是我姑爷爷,但我几乎认不出他。

男人个子很高,背已有些驼,头发稀疏黄白,面色饥黄,眼球凹陷,颧骨格外突出。他颤颤地走出来,穿着劳作时的迷彩衣物,裤子的脚口随着步子飘晃,偶尔碰到小腿,映出骨瘦的模样。见我们来拜年,男人也提不起什么精神,有些呆滞麻木地请我们进屋,然后倒茶水。

这全然不同于我印象中姑爷爷的样子。

初三时,我来过一次,那时姑爷爷还很精神,比现在有肉,脸上也是笑容覆盖。他带着我们去到他以前的老屋打柿子。我们跨过一里山路,眼前是很宽敞的操场,角落里就是一颗很高的柿子树。老屋里住着姑爷爷的母亲,见我们来,也笑着出门迎接。姑爷爷穿上脚扣,飞速爬到二十多米的树顶,给我们打柿子。天气很好,我抬头看着树顶,有些发晕。待柿子落完,我们再去捡,姑爷爷嘴里叼着一个,手上抱着几个,笑着下了树。山中回响着姑爷爷爽朗的笑声。

我们到土屋中就坐,室内光线昏暗,物品堆放有些杂乱,空气倒是清新着。

姑奶奶去准备饭菜,姑爷爷和我们讲起来家常。

“奶奶身体还怎么样啊?”母亲问道。

“还不是那样,每天早上要人抱到轮椅上,然后搞到沙发上去,就在沙发上半躺着呗。脑袋也糊涂了。”姑爷爷说话不很通顺,磕磕绊绊的,露着黑色残缺的牙齿。他点燃一根烟,接着说,“其实这么拖着就磨人,又有病,脑袋也糊涂了,遭罪哟!”

“这几年,好多人都走了,不声不响的,年纪还不大,都才五十多岁。那边山上的老范,前一天还在请我帮忙,当天晚上就走了。”他抿了抿嘴,没再说下去。

“我们那边也有的,上午才骑着车去打针,下午躺在椅子上就没声息了。”父亲说到。

“像我,六十一了,死了也不亏,反正活了有一辈子了嘛,后人还没有压力。咳咳……”姑爷爷咳嗽起来,白色的烟尘弥漫,我背后有些发凉。

“叔叔不会,身体硬朗,就是有点瘦了,还可以长点肉。”父亲笑道。

“我那两年吃了好多苦的蛮?五六亩田,喂得还有羊和猪,老屋那边还要管老年人。”姑爷爷语速快起来,“都没什么时间吃饭,天不亮就出去,饿了就回来喝口酒泡包面,接着干到晚上……”

“今年我回来了,他还好一点了哟。”姑奶奶端着菜出来,笑道。

姑爷爷嘴一抿,拿起身边的酒壶喝起来。

“叔叔一天能喝好多?怕是这么一整杯吧?”父亲问。

“哼,这么一杯哪里够?一天要一斤白酒。晚上不喝酒,睡不着,喝了,能睡两个小时。没办法。”

“就是说呀,他还有高血压,酒又没停过。”姑奶奶抱怨着,“别管他,除夕晚上我们去妈那边团年,他都不去嘛,自己在家里搞了几个小菜,喝酒。”

姑爷爷闷声喝着酒,没说话。

菜上齐,我们吃着,姑爷爷只是坐在一边喝酒。

“叔叔来吃点呀。”

“我不饿,早上四点多起来泡了面吃了的,你们吃,我喝点酒就行了。”

父母和姑奶奶聊着,我是一点也吃不下。看着他的样子,只剩心酸。

吃过饭,我们还要去下一家,便准备作别。姑爷爷拦下车,给母亲割了些大棚里的白菜带上,这才离开。

车越走越远,我心里也越发沉重了。

“姑爷爷怎么了呀?怎么变成那个样子了?”

“前两年,姑爷爷家的那个叔叔不是有两个孩子了吗,就把姑奶奶接到了城里面去照顾孩子。你姑爷爷总觉得是叔叔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了,心理上应该是有点问题了。”母亲道。

“那时候你叔叔要接姑奶奶走,你姑爷爷硬要你叔叔给他转两万块钱才准走,你叔叔还不是转给他了。越活越迂腐了,门都不愿意出了。”父亲开着车,笑道。

“姑爷爷年轻时候怎么样啊?”

“年轻时候他还是很能干的一个人呀,修那个房子吃了很多苦的,还在村委会帮忙,也很健谈。就是说你姑爷爷,姑奶奶走的那两年真的有抑郁倾向了,也不为后人想想,从心理上来说是很不负责任的一个人。”

我没再问下去,也无话可问。

在城里住久了,六十岁的年纪,我的印象中的人都是过着享乐的日子,散步打牌、聊天旅游……

我想象不了那两年姑爷爷是怎么过来的。外人评价时总是风轻云淡,那样一个人,没有朋友,就在大山深处,用劳动和酒麻木着自己。

没有责任感也好,抑郁倾向也罢,那两年,叔叔确是把他父亲一人抛在了大山中,姑爷爷也确实把自己流放在了酒中和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