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家世

  • 柳公权
  • 和谷
  • 23192字
  • 2024-04-19 17:28:50

北迁

小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有点冷,是从黄河上吹来的。

这是隋朝初年的一个乍暖还寒的清晨,在京都长安担任内史大夫的隋朝上开府柳昂,挈妇将雏,心情忧郁,从祖籍地河东蒲州启程,一路鞍马劳顿,前往渭河北岸的京兆华原落籍定居。同行的人中,有他的多门亲眷,其中有一位是柳道茂。

柳道茂的后人柳公权在近二百年之后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伫立于华原沟壑纵横的旷野上,或漫步在唐长安城的宫殿里,柳公权很难遥想到先祖离别河东时的情景,想象不到那天的冷雨是什么滋味。河开燕来,春雨潇潇,车马扬不起轻尘,车辙带不走家山的一草一木,乡土依旧原地不动。先祖为什么跟着家族中的显耀之人离别故土,另择栖居地?是家道破落,还是遭遇年馑?而后落脚的地方为何不是别处,比如隋朝的京都长安,却是长安城以北百里外的京兆华原?柳公权也难以知晓。

原来,隋朝建立后,罢九品中正制,宣布“举选不本乡曲”,地方人士甚至连担任参军等僚属佐官的机会都没有了,察举、征辟之途彻底被堵死了,故里闾豪族、井邑衣冠竟纷纷萃处京畿,便于仕进。一些士族开始舍弃故乡家业,因赴考而迁徙移居,前往全国政治中心京兆长安和洛阳。一部分士族由于在外地做官,亦从旧籍另迁新籍,设籍或归葬于两京地区。柳昂正是因此,带领家族迁居华原。柳公权的先祖柳道茂,为了家族的前景,也不得不跟随柳昂,顺应时风,西入北迁。

原先的所谓九品中正制,就是选择贤有识鉴的中央官吏兼任原籍地的州、郡、县大小中正官,负责察访本地散处的士人,综合德才、门第定出“品”和“状”,供吏部选官参考。所谓“品”,就是综合士人德才、门第(即家世、官位高低)所评定的等级,共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类别只有上品、中品和下品。一品为虚设,无人能达到,二品至三品为上品,四品至五品为中品,六至九品为下品。在德才与门第中,定品时一般依据后者,叫“计资定品”。所谓“状”,乃是中正官对士人德才的评语,一般只有一两句话,如“天才英博、亮拔不群”或“德优能少”等。

在以往的中正制下,地方士族通过门阀和乡议便可入仕并获美差。而谋求科第要投刺干谒,驰驱于要津。地方士族昔日的特权渐趋消失,也不得不加入征文射策之列,进而向中央地区迁徙,以便获得更多的社会关系,谋求科第、入仕、升迁的机遇,更方便地获取功名利禄。

士族中央化的时代潮流如此汹涌,为了家族的承传与子嗣的发达,辞别故土,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河东,即今天的山西永济。黄河迤逦西来,拐了一个弓形的大弯,绕过河套漠野,自北向南流经晋陕大峡谷,大河东岸的这块地方便称为河东。在渐渐舒缓,接纳西来的渭水东去之前,有一处名为蒲津的关口,为虞舜建都之地,古称蒲坂。被后世称颂的舜帝时代,是中华民族发展史上的一个理想中的王国。晋南黄河中游一带的平川一望无际,也有跌宕起伏的山坳,雨量充足,气候温和,草盛水丰,宜猎宜牧,宜耕宜农,是适于人类聚集生活的宝地。舜选定了蒲坂为都,那时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居住群落。到了北魏年间,战乱频仍,出于防御必要,始建蒲州的土围墙,城墙高达三丈八尺多,城外还设有一条护城河。

这一天,载着柳家族人的车马出了蒲州城门,过了护城河吱吱作响的吊桥,在城郊的大路旁停了下来。不远处的田野上,可以看见一处古柏簇拥的墓地,当是河东柳氏先祖的遗骸所在。

此刻,领头的柳昂心头大概也会掠过一缕沧桑的风。胸腔中的那一脉遗传自祖辈的血液,顿时化为泪水,在无声地滂沱。

柳氏一族,乃河东世家。同族柳僧习曾经当过北魏北地郡太守,其子柳庆曾任宜州刺史。北地郡与宜州都曾管辖之后的华原一带。也就是说,河东柳氏涉足京兆华原,不是自柳昂与柳道茂始。他们是步同族之后尘,踏上这片土地而落籍的。

带领河东柳氏这一支迁居华原的柳昂,祖父柳懿,为鲜卑族拓跋氏建立的北魏出生入死,征战沙场,官居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汾州刺史。柳懿加有将军号,为四品、五品领兵刺史,在先朝北魏时代可谓权重一时。

但就在柳懿他老人家下世的时候,北魏王朝也如夕阳西下。初期的北魏虽然是由落后的部族建成的,却能够在大规模征战中所向披靡,在北魏攻占中原后,大量人口变为身份低于佃客的杂户,北魏以宗主作为地方基层政权长官,拥有对多数没有户籍者的剥削和奴役权力,包荫户成为地主的私家人口。孝文帝死后,鲜卑贵族在生活上日益奢侈腐朽。继之,宣武帝不亲朝政,嬉戏无度,吏部公开卖官,大小官职都有定价。等到年幼的肃宗登位后,胡太后临朝称制,恣意妄为,朝政荒废,恩威不立,天下官员几乎无人不贪。文武解体,四方叛乱,国家土崩瓦解在即。

柳懿寿命不长,去世时留下儿子柳敏,也就是柳昂的父亲,柳道茂的从兄,仅有九岁。柳敏争强好胜,爱读书,涉猎经史、阴阳,卜筮之典籍,未成年时,就因父祖名望起家,为北魏员外散骑侍郎,后升迁为河东郡丞。他以孝顺母亲远近闻名,能公平待人处事,很得乡人的敬重。

然而,北魏朝廷腐败,大批破产和失业农民,为逃避繁重的赋税徭役,假慕沙门。北魏末僧侣和各族民众大起义爆发。北魏江山濒危之时,鲜卑化汉人高欢出场,拥立北魏孝文帝年仅十一岁的曾孙元善见为孝静帝,建立东魏,都邺城。另一个出场的人物,是鲜卑化的匈奴人宇文泰,杀死了从洛阳逃至长安的孝武帝元修,拥立北魏孝文帝的孙子元宝炬为帝,建立了西魏,都长安。由北魏分裂出来的东魏、西魏相对立,争雄于天下。

是时,东魏丞相高欢带兵二十万,自壶口赶往蒲津,造浮桥渡过黄河,征战沙苑,即今陕西大荔。时值关中旱灾,西魏权臣宇文泰带着一万兵马,在距高欢六十里的芦苇沼泽中屯军。高欢本来放一把火,即可取胜,却担心将宇文泰烧成一具焦尸,不能服众,仗着兵马绝对优势下令进击,要捉活的,结果中了宇文泰的埋伏,军阵被撕为两半,众心离散,高欢一行人逃走,狼狈渡河回到蒲津。

高欢前去讨伐西魏的时候,蒲坂的百姓薛敬珍兄弟就说:“高欢赶走了皇上,天下的忠义之士都想把刀刺进他的腹部,现在他又向西大举进兵,我们一道起兵,切断他回归的路途,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他们联络官居河东郡丞的柳敏,在邻近的乡村召集人马,响应者有一万多人。刚好遇上高欢在沙苑吃了败仗回来,他们便袭击了败退下来的高欢军。西魏军队行至河东,薛敬珍、柳敏等率河东六县十几万户百姓归附。

宇文泰嘉奖薛敬珍说:“今日不喜得河东,喜得卿也。”

于是拜薛敬珍为平阳太守,柳敏为丞相府参军事,转任户曹参军、掌记室,负责接待四方宾客及监督朝中吉凶礼仪诸事。

西魏丞相宇文泰决定变革时政,柳敏参与制定新法,官至礼部郎中,封爵武成县子,加散官帅都督,统领本乡兵士。不久,又晋升为大都督。

这时,守了半辈子寡的母亲不幸去世,柳敏悲痛万分。九岁父亲去世,是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育大,且功名有成。在为母亲送葬的十余日里,盛年的他突然鬓发花白,靠拄杖才能得以行走。

宇文泰感叹柳敏孝敬之至,更意欲鼓励至孝精神,调他任吏部郎中,并赐物以资鼓励。

适时,南朝梁元帝之弟武陵王萧纪在蜀称帝,然后率军沿江东下,将攻其兄的都城江陵。梁元帝请求西魏解救,宇文泰认为取蜀制梁的时机已到,于是派尉迟迥伐蜀,柳敏为尉迟迥的行军司马,被委以军中筹略。益州平定后,柳敏官进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散官侍中,旋即迁为尚书,赐姓宇文氏,以示宠遇。宇文泰实行六官制度,柳敏官拜礼部中大夫。

宇文泰死后,其侄宇文护独揽国家政权,拉拢将领支持,迫使魏恭帝禅让给年仅十六岁的宇文泰之子宇文觉,为北周孝闵帝,西魏灭亡。北周建立后,宇文护杀重臣独孤信、赵贵等,朝中百官重新封授,柳敏晋爵为公,又拜为河东郡守。以后又调郢州,即今湖北武昌,任刺史。

柳敏在郢州颇有惠政,受到官吏和百姓的拥戴,后被召回朝中,担任礼部中大夫之职。离任之日,郢州官民相候于路为他送行,柳敏不愿扰民,另择小路还朝。

东魏高欢死后,长子被家奴刺杀,次子袭位,很快废掉傀儡皇帝孝静帝,建立北齐,取代东魏。之后,北周重臣宇文护杀死孝闵帝宇文觉,立宇文毓为周明帝。接着,宇文护又毒死宇文毓,立宇文邕为周武帝。

周武帝改礼部为司宗,柳敏为司宗中大夫,辅佐大宗伯掌理国家的吉凶礼仪。柳敏博闻多识,又监修国史,参与修撰律令,后进位大将军,调任鄜州刺史,柳敏以病告假,未上任。

此时宇文护权倾内外,入宫中与太后同坐,二十多岁的周武帝立侍于旁。之后,年富力强的周武帝于宫中杀死宇文护,下令捕杀其诸子、兄弟和近臣。周武帝开始亲政,改元建德。

这时,柳敏之子柳昂羽翼渐丰,以才干为周武帝任用,任内史中大夫、开府仪同三司,赐爵文城郡公,掌有书写诏诰之任。

周武帝亲掌北周朝政,亲率军队大举进攻北齐,破晋州,陷晋阳,进军邺城。回到邺城,周武帝突然发了善心,念及柳敏曾起事助宇文氏攻击高欢军的旧功,封柳敏武德郡公,可不理政事,唯食封邑而已。

周宣帝宇文赟即位后,杀了不少周武帝时的心腹之臣。不理政事、在家休闲的老臣柳敏,不知何故,也为周宣帝所疏远。

公元581年,北周外戚杨坚,迫使自己的外孙、年仅九岁的北周静帝宇文阐退位,夺取政权,建立隋朝,定都大兴城,即长安城。北魏历经二十帝,共一百四十八年,至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杨坚称帝,改元开皇,建立隋朝,废除北周六官制度,依照汉魏官制改制,授柳昂上开府,拜潞州刺史。其父柳敏父因子贵,隋朝初年被授予上大将军、武德郡公、太子太保之称号。

柳敏于隋开皇元年(581)溘然长逝,朝廷赠给五州诸军事、晋州刺史称号。

在离别河东老家,北迁京兆华原的这一时刻,面对父辈的坟茔,柳昂又一次长跪不起。此前,他已经率家人与先祖告辞,弃先人故地,带走的只是先祖的牌位。而他,以及随他迁徙的柳道茂等柳氏族人,将成为华原柳氏的先祖。

这一支柳家人,将祖上的历史交给了河东故土,踏上了西去的旅途。远处,有一种闷雷似的声音在隐隐地响。不是惊蛰的春雷,而是大河的涌流,在簇拥着冰屑向前滑动。

稍时工夫,柳家的车马来到了蒲津渡口。眼前是宽阔的刚刚解冻的黄河,岸边残留着白花花的冰凌。浮桥上是往来的商人和行旅,显得有些拥挤。

蒲津渡是古代黄河的一大渡口,是秦晋之交通要冲。战国时,魏在此设蒲津关。晋文公二年(前635),秦伯伐晋,济河焚舟。秦昭襄王时,秦公子咸奔晋,造舟于河,东渡至蒲州,走的正是眼前这座蒲津桥。

汉代称此处为临晋关。吟唱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汉高祖刘邦,曾由此进入河内,即今河南泌阳一带,俘获了殷王司马卬。之后魏王豹反了,陈兵蒲阪,韩信击之,平定了魏地。汉武帝元封六年(前105)立蒲津关,设置关官,以督往来行旅。

北魏孝昌年间,车骑大将军萧宝夤起兵反魏,踞潼关围攻冯翊,即今大荔。尚书长孙稚领兵讨伐,到了弘农,即今华阴,采纳左丞杨侃计谋,领兵北渡,命令凡降者各回其村,并告知:魏军举三烽为号,降者需举烽相应,不降者必进击屠杀。村民闻讯,暗中奔走相告。一夜之间,火光遍数百里,围城萧军不测虚实,各自逃散。长孙稚击溃叛军,冯翊之围不战自解。

古蒲津桥历史虽久,却始终是动荡的浮桥。河水年年上涨,经常改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能采用浮桥形式,而不宜修造木桥或石桥。蒲坂城的荣辱,受黄河与战乱左右,而桥的存在,则直接连通了朝代的更替。隋朝建立,亦于蒲津起河桥,造舟为梁,筑城为防。每岁河南自潼关,河北自蒲坂,诸州调物,源源不断输于隋都长安。蒲州作为关中的侧门,位居潼关背后,被人称为河东、河北陆道进入关中之第一锁钥。

之后到了大唐开元年间,杨贵妃要回娘家瞧瞧,唐玄宗为了讨得娘娘欢喜,降旨诏令改建黄河上的蒲津桥。一改舟桥、固定浮桥、竹缆连舟曲浮桥的结构,以铁缆连舟,铸造铁牛、铁人、铁柱。唐玄宗于蒲州城西的黄河古道两岸,铸造了铁牛各四尊,作为蒲津桥的地锚。而抵御河水拉力的是铁牛,它体阔腰圆,威武健壮,昂首怒目,以俯卧状坐东向西,坚固不拔地雄踞于此。铁牛的模特儿应该是秦牛,有公牛,有黑唇黄毛牛,有阉过的犍牛,还有三岁小牛。尔后大功告成,贵妃娘娘自然高兴地接受了这份非凡的礼物,在皇恩浩荡中摇摇摆摆于浮桥上时,该是何等风光。但桥毕竟是大众化的,将士可以行,贩夫也可以走。

别了,黄河东岸隐隐远去的老家。载着柳氏一族的车马,渡过了摇摇晃晃的黄河浮桥。这时,天气转晴,云开雾散,阳光很好。一行人稍加歇息,开始逆渭水岸边一路向西,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前行。

柳家的车马经过汉长安城的龙首原,这里已经建起了隋朝的大兴城。

南北朝之后,征战频仍,此时,隋朝在北方重新建立了大一统王朝,结束了自西晋末年以来近三百年的分裂局面。隋朝开国皇帝杨坚,其父杨忠曾被北周封为“随国公”。杨坚袭此封爵,即位后立国号为“随”,但其认为“随”有走的意思,恐有不祥之兆,遂改为“隋”。杨坚建立隋朝,为隋文帝。

杨坚是以北周旧臣身份取而代之建立了新王朝,故隋初仍以汉长安城为都。然而,这只是权宜之计,这座自汉兴以来的旧都城,已不再适合新的大一统王朝的需要。城中宫宇朽蠹,供水排水不畅,污水往往聚而不泄,以至生活用水多受污染,水质咸卤,难以饮用。汉长安城北临渭水,由于渭河不时南北摆动,都城也有被水淹的危险。隋文帝君臣并不想离开关中,之所以另建新都大兴城,只是因为对汉长安城本身的不满,与它所处的整体环境没有任何关系。灞河以西、渭河南岸这一区域在交通、军事、经济等方面,仍然是关中建都的最佳位置。隋文帝杨坚做了一个洪水没城的噩梦,梦醒之后,就开始筹划移都大兴城。

杨坚在汉长安城东南二十里的龙首原之南选中新址,与北边的汉长安城本属一块原区。秦岭山脉在城南折向东北,造成这一地区东南高而西北低的地形。发源于秦岭山地的灞河、浐河和潏河等,均受到这种地形特点的制约,纵贯城东南,趋向西北入渭。隋文帝杨坚颁诏,任命太子左庶子宇文恺为副监,开始营建大兴城,只用了十个月的时间,即迁入新都。除外郭城垣还来不及建成外,其他如宫城、皇城、宫殿、官署、坊里、住宅、两市、寺观及龙首、清明、永安等城市的引水渠道多已建成。新都不少宫殿官署,则是从汉长安故城迁建的。

从秦汉一直到南北朝,除曹魏、北魏、东魏和北齐外,都城的城市格局往往没有章法,没有布局,皇宫、官署、民居交错相处,十分杂乱。自隋朝大兴城之后,都城开始有了均衡对称的格局,形成方正的布局,皇宫、皇城、民居三部分相对分开,界线分明,既安全又实用。

按说,带领这一支柳氏族人迁居他乡的柳昂位居上开府,是有资格和实力在长安城购置房产的,但不管是如何阔绰豪华的房屋,在柳昂看来,总是比不上老家河东蒲津的庄园更宜人居住。柳昂的理想栖息地,并不在都城,而是在早已踏勘好了的京兆华原。再说,同族柳僧习和柳庆父子曾在那一带做官,尚有柳氏的人脉,不至于完全陌生。在从河东蒲州搬家之前,柳昂已经差人在那里置买田地,动工打窑造屋,说是住宅,其实相当于一处庄园。

当初动意迁居,不仅是因为京兆华原比河东离京城近了许多,也是因为老家庄园年久失修,暮气沉沉,残留着北魏衰落的气息。该与一个旧时代说再见了。新的华原柳氏庄园,当是柳昂理想中的归宿。在朝廷不管当多大的官,都会有告老还乡的打算,然后就把尸骨埋在属于自己的土地里。不像皇帝,哪儿也去不了,一直待在皇宫里,死后再掩埋于旷野上的皇家陵园。

在农耕时代,土地是判断一个家族,或一个人价值的基本参照物。土地是人的立身之本,有功之臣,皇上要赐土地;京城的富豪商贾,也要在乡下置地。大户人家、殷实人家、破落人家,往往是以土地为区分标准的。土地是无价宝,无土地的人只能是佃户雇工。华原北部相对于渭河平原偏僻一些,但土地相对宽松,尽管多沟壑台原,但并不特别影响土地的质量,虽然大部分是旱地,风调雨顺的话,照样旱涝保收。华原柳氏先祖越过炙手可热的京兆渭河平原和泾河两岸,选择在渭河支流的台原一带置地落籍,是有其睿智眼光的。那里有田野,远离喧嚣的都城。再说,城头的大王旗若再次变换,华原别墅也当是相对安全的处所。

之后,柳氏族人乘坐车马,离开京城,渡过渭河,北上百十里地,来到了渭水支流沮河与漆水河交汇的京兆华原县城。而华原县城仍旧不是此行迁居的目的地,再向北走几十里,在赵氏河上游的一处台原地带,是新营造的柳家庄园。后来,这里便叫柳家原。

华原的地方史志,说柳懿乃河东柳氏迁居京兆华原之始祖,时在北魏末隋初。其实,车骑大将军柳懿,在北魏时居于河东蒲州,年纪轻轻就下世了,丢下九岁的儿子柳敏。柳敏晚年也是住在河东老家。

由此推论,柳懿的孙子柳昂,生于河东,长于长安,盛年为官隋初,当是河东柳氏迁居落籍于京兆华原之始祖。若追索三代,华原地方史志这么记载也情有可原。史志中的迁居时间为北魏末隋初,如果仔细推敲柳懿、柳敏、柳昂三代人各自的履历,迁居时间应为隋初柳敏逝世之后。柳公权的先祖柳道茂,应当是跟随柳昂来到华原定居和繁衍生息的。

在改朝换代的隋朝初年,一批新兴的士族阶层在动乱中乘时而起,或为聚众自立的坞壁豪帅,或为建立功勋的军将。当他们有所成就,在家国安定之后,其家族便逐渐向传统世家回归,注重自身或后代的文化教育,重建儒家的伦理秩序,提高其社会地位和声誉。尤其是科举制度的建立,为士族精英及底层贤能的仕途前景带来了一缕诱人的曙光。

柳氏一族的老根在河东,在黄河以东的厚土之上,分蘖一支于渭水之北华原的旷野上,重新扎根发苗,竟也枝干茂盛,郁郁葱葱。华原柳氏伴随隋唐时代的风起云涌,显赫了近五百年之久。

其中自然包括之后的柳公权,还有他的胞兄柳公绰,他的侄儿柳仲郢,他们均是中国历史上建功立业、彪炳史册的一代英杰。

倘若回溯河东柳氏最初的源头,梳理其来龙去脉,则说来话长,异彩纷呈。

柳氏源流

柳,是人们熟识的一种树木,作为姓氏,可以追溯到中华文明的婴孩时代。河东柳氏的祖籍,起源于一个叫柳下的地方,即今河南濮阳县城东柳下屯。

传说中华始祖黄帝,在中原做了各部落联盟的首领。周朝王族的始祖名弃,出生于稷山,被称为稷王。传到公刘时,这位首领致力农耕,福泽百姓,周室兴起,建都邑于豳。传到古公亶父时,他意欲传位给幼子季历,长子太伯与次子虞仲为给弟弟让位,便逃到了南蛮地,文身断发,以示不回中原之志。季历传位给昌,就是后人尊称的周文王,他建立了西周王朝。周文王的四子周公旦,辅佐周武王之子周成王制礼作乐,以治天下。东征后,周成王将殷民六族和旧奄国分封给周公旦长子伯禽,国号鲁,为鲁国公,食采邑于柳下这个地方,世称柳氏。

春秋时,齐国进攻鲁国,贤人柳下惠劝说齐国退兵,受到鲁僖公的称赞。柳下惠是鲁国大夫,任士师,即掌管刑狱的法官,因办案公平,严惩酷吏,损害了封建权贵的根本利益,曾三次被罢官。

于是,有人问他:“你为什么还要留在鲁国而不去别国做事?”

柳下惠说:“我用正直的态度做事,到哪里都会被三次罢免的。如果用不正直的态度做事,还有必要背井离乡吗?”

他是一个轻名利、重为人的正直之人。在他看来,丢官事小,失节事大。

一年冬天,柳下惠到外地办事,耽搁了出城时间。此时,客店已住满了客人,他只好到城门下夜宿。稍后,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也来到城门下夜宿。柳下惠见那女子衣服单薄,冻得瑟瑟发抖,恐怕那女子冻死,就用自己的棉衣把她裹在怀里,一直到天亮,丝毫没有淫乱行为。

可见,柳下惠讲究贵族礼节,是一个被奉为楷模的正人君子,是个道德高尚的人。此后,人们就用“坐怀不乱”来形容男子在两性道德方面持有情操,作风正派。

柳下惠死后,门人为他写悼词。他的妻子说:“夫子的品德,你们不如我了解。”于是,妻子娓娓道来,最后说:“夫子的一生宜用一个‘惠’字来归结。”

门人听从其妻之言,送他一个谥号叫“惠”。

孟子称柳下惠为“圣之和者也”。

柳姓最早繁衍之地,在今河南北部和山东西部一带。柳下惠生子二,名为虞、衡,历经虞、庄、元伯、士成、郁、偃、渉、嘉诸公,传至康公,仕齐威王,徙居鄄城,生子名翊,才气磊落,任雍州参军,大破魏师,授弘农太守。秦灭六国后,柳下惠的裔孙柳安被封为贤大夫,入居山西境,始居河东解县,即今山西运城解州镇。

河东柳氏族人,以德为厚、道为先、礼为诚、人为上为家训,遵循儒言治愚、佛心济贫的原则。从春秋战国、秦、汉、魏、晋、南北朝到隋、唐,柳氏代代有闻人,盛于河东,为河东著名士族。

士族,是汉兴以来逐渐形成的社会阶层。西晋末,中原丧乱,脱离乡里的大士族被摧垮,留在当地承祧宗嗣者谋求复兴,携众迁徙逃亡者或在迁居地定居,形成新的旁支,或趋于衰败。门阀士族政治,是魏晋隋唐特殊的政治社会形态。国中多见宗族聚居的大家族群落,还有许多人投附大家族,成为包荫户,使得士族有了莫大的势力。即使到厉行析户的隋代,大族聚居的情况仍比比皆是。

秦汉以来,皇帝都要依靠官僚来进行统治,皇家与国家事务还没有分开。魏晋之际世家大族利用九品中正制形成了门阀政治,不仅世代为高官,皇帝也总要与豪强贵族联姻以强化皇权。连绵不断的动乱,造成国家文化中心地位的丧失和学术家族化,这是士族政治经久不衰的深层原因。在以农业为基础的专制集权体制下,容易形成精英政治的局面。魏晋南北朝乃至隋唐王朝,对士族、大姓的依赖程度颇高。

河东柳安之孙柳隗,西汉时任齐相,柳隗六世孙柳丰东汉时任光禄勋,柳丰之六世孙柳轨晋代时任吏部尚书,其子柳景猷为侍中。柳景猷之子柳耆为西晋太守,柳纯任太常卿、平阳太守。到了北魏,柳景猷之孙、柳耆之子柳恭任北朝河东郡守,迁居汝颍,号西眷。柳纯之子柳卓,官至汝南太守,晋永嘉中迁于襄阳,号东眷。

河东柳氏西眷、东眷的划分,以柳恭迁居汝颍,柳卓迁居襄阳为标志,以明两支。东眷柳卓曾孙柳元景凭借战功,进入刘宋中央政权,从而发迹,其侄柳世隆官至尚书令。柳世隆的子侄辈在萧梁的婚宦经历,更是其家族地位显赫的表现。自刘宋时的柳世隆开始,其五子均为南朝显官。柳卓的六世孙柳仲礼,先为梁将,战败后归顺了北周,举家迁回本土河东,在仕途发展上依然顺利。

西眷柳恭一支,曾举兵降魏,重返了北方。北魏景明初,柳恭的后代、柳景猷的裔孙柳僧习,善隶书,敏于当世,迁北地太守,为政宽平,氐羌悦爱。后在北魏肃宗时,官至太中大夫,加前将军,出为颍川太守,扬州大中正,拜尚书右丞。

柳僧习之子柳庆,自幼聪慧,有度量,博览群书,而不重视章句。柳僧习任颍川太守时,因地域接近京郊,民间多有豪强大族。将要推选乡官时,这些豪强各自依仗权贵势力,争着前来活动。柳僧习一时无法选定,便对儿子们说:“权贵们私相嘱托的,我全都不用;他们派来的人准备回去,必须一一答复,你们按照这个意思各自为我起草一封信。”

柳庆于是拟好复信,信中说:“下官受国家的委派在大郡做官,举荐乡官时,贤能者起用,不正派不用,这本是朝廷规定的法典。”

柳僧习读了信,赞叹道:“这孩子有气概,大丈夫理应如此。”

柳庆后来入仕,最初的身份是“奉朝请”。春季的朝见为朝,秋季的朝见为请,奉朝请者即有朝会的资格,这是给予闲散大官的优惠待遇。

广陵王元欣是北魏皇室亲族,有人告发元欣的外甥孟氏盗牛,屡次横行不法。柳庆将其逮捕审讯,确认情况属实,立即下令将其监禁起来。孟氏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竟然对柳庆说:“如果今天把我关起来,以后你用什么方法放我?”

元欣也派人辩解孟氏无罪,柳庆就召集僚属吏员,公开宣布孟氏倚仗权贵虐害百姓的罪状,命令将孟氏打死。此后,侵害百姓的皇亲贵族气焰收敛了。

到北周时,晋公宇文护代理国政,想拉拢柳庆为心腹,遭到推辞。等到杨宽参与朝政,柳庆与之不和,被疏远疑忌,欲出任万州刺史。北周景帝明白其中原委,将柳庆留下,任雍州别驾,兼任京兆尹。之后,柳庆出任宜州刺史,时任小冢宰的杨宽,便囚禁柳庆从前的吏员,推究柳庆的罪过。审查拷问六十多天,有的吏员死于狱中,但始终没有说出什么,只在府库中找到剩余的几匹彩色丝织品,由此无人不佩服柳庆的廉洁谨慎。

北周武帝时代,宦海中论及学问、品德、政绩、声望,为世所美者,向有“二柳”,即柳机与柳昂。柳昂是华原柳氏的先祖。柳机乃柳庆之子。北周代西魏后,宇文邕被封为鲁国公,赏识年仅十九岁的柳机,引为记室。宇文邕继位,是为北周武帝,封柳机为宣纳上士、少纳言、太子宫尹,在灭北齐的战役中有功,转迁司中大夫。

北周武帝崩,皇太子宇文赟即位,是为北周宣帝。即位后诛杀大臣,任用奸佞,沉湎酒色,使得国力大衰,民不聊生。对此,柳机多次劝谏,宣帝都不予采纳。柳机怕在朝中引来杀身之祸,便请求外任为华州刺史。

北周宣帝死后,年仅八岁的太子宇文阐继位。大权遂落到杨皇后之父杨坚手中,杨坚谋划篡夺北周政权。朝中大臣见北周大势已去,为自身着想,纷纷劝宇文阐禅位。柳机生性宽厚,在士大夫中颇有威望,杨坚为了笼络人心,征柳机还京。柳机回京后,持忠义之道,不附从众人。杨坚因柳机不为自己所用,即派其出任卫州刺史。

杨坚代北周称隋文帝,又召柳机回京,晋封其为建安郡公,赐邑二千四百户,拜为纳言,即侍中,职权相当于宰相。柳机虽身居要职,但不受隋文帝的宠信,因此不理政务,且经常酗酒。

在一次由隋文帝主持的宴会上,权势如日中天的杨素对柳机说:“二柳俱摧,孤杨独耸。”

这里的“二柳”,指的正是柳机和带领族人迁居华原的上开府柳昂。这近似一句玩笑话,却让柳机和柳昂大伤自尊。政治斗争向来是残酷的,宦海浮沉是常有之事。杨素此言既暗示自己地位的上升,又显示了“二柳”的清寂处境。虽然这个玩笑有点贬低柳机、柳昂,但因巧妙地利用了他们三人姓氏中“柳”和“杨”的特点做文章,显得匠心独具,还是活跃了宴会气氛。“二柳”虽然无奈,但也只是苦涩地一笑置之。

几年后,柳机出任华州刺史。不过,隋文帝出于怜惜其才华,因华州地近京师,每月都要召见柳机。之后,柳机改迁冀州刺史,又因病征还京师。在华、冀两州任职期间,柳机宽惠为政,颇得人心。

柳机再度还京后,隋文帝特以小女儿兰陵公主嫁柳机长子柳述为妻,爱屋及乌,对柳机也宠幸有加。柳机在京几年后病死,终年五十六岁,赠其为大将军,谥曰简。

此时,柳氏还有柳裘在朝为官。柳裘,系东眷柳世隆曾孙,仕梁时官拜尚书郎,北周时迁至太子学士,晋爵为公,任御史大夫,侍卫宫中。

北周宣帝荒淫昏庸,二十岁就让位做太上皇,柳裘等曾密谋引外戚杨坚入朝辅政,杨坚不肯。

柳裘说:“时不可再,机不可失,今事已然,宜早定大计。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更迁延,恐贻后悔。”

于是,杨坚做了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总揽朝政,之后又登基称帝。柳裘作为隋文帝杨坚建隋的佐命功臣之一,因此晋位,拜内史大夫。后杨坚猜防甚严,佐命功臣多遭不幸,柳裘还算幸运,晋位大将军,外放做了许州刺史,转曹州刺史。

柳昂还有一位亲戚柳敬言,是萧梁鄱阳太守柳偃之女,母为梁武帝萧衍之女长城公主。柳敬言容貌美丽,性格谦虚谨慎,九岁时父亲去世,侯景之乱时前往江陵依附舅舅梁元帝萧绎,梁元帝将柳敬言嫁与陈顼。之后陈顼自立为帝,是为陈宣帝,立柳敬言为皇后。陈宣帝去世,太子陈叔宝继位后,尊柳敬言为皇太后。隋朝攻灭南朝陈,柳敬言进隋都长安居住,享年八十三岁,葬于洛阳邙山。

柳氏东眷此时为官的另有柳彧,其父为柳仲礼,在北周灭北齐后举家复归河东。柳彧年少好学,读了许多儒家经典和历史著作,就到皇宫请求北周武帝对他进行测试。武帝认为他很有才能,让他担任司武中士,后来担任郑县县令,升迁尚书虞部侍郎、屯田侍郎。

柳彧对风俗多有矫正,皇上很喜欢他。后来,柳彧因违背圣旨免职,不久又复职,皇帝趁机还对柳彧说:“不要改变你的禀性。”因为柳彧家中贫困,皇帝命令主管部门替他建房子,并说:“柳彧是正直的官员,是国宝啊。”

右仆射杨素是当时的显贵,官员都怕他,没有谁敢得罪他。有一次因为小罪过,皇帝命令把杨素送到南台,杨素自恃尊贵,坐在柳彧的坐凳上。柳彧从外面进来,看见杨素这样,就在台阶下拿着手板严肃地对杨素说:“奉皇帝命令惩处你的罪过。”

杨素立即离开座位。柳彧踞跨坐在几案上,让杨素站在庭院中,问清杨素的犯罪事实,从此杨素对柳彧怀恨在心。柳彧当时正受到皇上信任,所以杨素没有什么办法来中伤他。

隋文帝晚年,次子杨广阴谋夺权,陷害同胞兄弟,蜀王杨秀即被罗织罪名,废为庶人。柳彧在杨秀获罪之前,曾得到博陵人李文博所撰《治道集》十卷,送给杨秀。杨秀作为报答,赠柳彧奴婢十人。及杨秀获罪,杨素为报宿仇,乘机奏柳彧与杨秀交往,有不轨之谋,因此柳彧被削职为民,流配怀远镇。当他行至高阳,朝廷下诏征他还朝,就在返至晋阳时,隋文帝病逝了。

杨广继位,是为隋炀帝。镇守晋阳的汉王杨谅不臣服隋炀帝,准备起兵反叛,闻知柳彧经过晋阳,特命人召柳彧,想与他商议反叛事宜。柳彧为系囚之人,不知朝中变化内情,在他应召后才知杨谅要反叛,他不愿与杨谅同流,但又自度无法脱身,急中生计,假称中毒,作垂危之状。杨谅闻听柳彧如此,知他不愿与己同谋,不禁大怒,即将他囚禁起来。不久,杨谅反叛兵败,柳彧觉得出头有日,但杨素仍不忘前仇,又奏隋炀帝说:“柳彧在晋阳心怀两端,以观时局,虽无反迹,实有二心。”

隋炀帝听奏后,即将柳彧流放敦煌,直到杨素死后,柳彧才向朝廷自述冤情。隋炀帝至此也同情他,下诏征还京师,柳彧却不幸病死于回京途中。到唐朝时,柳彧的侄孙柳冲,在贞观中曾任交、贵二州都督,杭州刺史,天授初为司府寺主簿,后封河东县男,前左散骑常侍,编修国史。

当时朝中属于河东柳氏家族的还有柳俭,北周时任宣纳上士,隋文帝时升任邛州刺史,政绩卓著,却受到陷害被免职返乡,坐一辆破车,沿途妻儿衣食无着。隋炀帝时柳俭被重新重用,授朝散大夫,弘化郡太守,赐帛一百匹让他赴任。

隋炀帝曾问:“清名天下第一的是谁?”

朝臣道:“数柳俭。”

李渊率军进入长安,柳俭回到京师,相国赐给柳俭帛三百匹,拜为上大将军。不久,柳俭在家乡去世,终年八十有八。

河东柳氏,随着东眷、西眷两大支派中主要人物的南迁,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形成了南柳和北柳遥相呼应的局面,此起彼伏,人才济济。从南北朝以来,历朝历代都有柳氏名臣活跃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由于河东地区近邻长安和洛阳,具有较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军事地位,无论是在东、西魏或北周与北齐对抗时,还是在隋末唐初时,河东柳氏对中原政局都有着重要影响。

唐朝建立后,属于关中郡姓的河东柳氏,更是与李唐王朝的发展休戚相关,但也正因如此,在宫廷政局动荡中,柳家人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击。不过,家族内部的自行调整,使得后面的柳氏依旧代有才人出。

在唐朝,河东柳氏出过三位宰相,即高宗朝柳奭、德宗朝柳浑、哀帝朝柳璨。迁居华原的柳氏一族,出过柳公绰、柳公权兄弟。柳氏与薛氏、裴氏并称河东三著姓,百世书香门闾,士林盛族。

大诗人柳宗元也出身于河东柳氏,只是与柳公权的亲属关系早已出了五服。柳宗元的祖先是西眷柳庆。柳庆的曾孙柳子夏,唐初任徐州长史,柳子夏的玄孙就是柳宗元。

在唐朝,柳宗元所属的柳氏西眷曾显赫一时。柳庆之孙柳亨,隋末附于李密,败后归唐,累授驾部郎中,受到李渊的爱重,娶李渊的外孙女为妻,迁至左卫中郎将,后拜太常卿,检校岐州刺史。

柳亨的侄子柳奭,贞观中为中书舍人,高宗李治朝做过宰相。柳奭的外甥女王氏,就是李治的王皇后。当时的柳氏一族,是与皇族有着亲密关系的权臣贵戚。

柳奭为相时,在长安万年县(今陕西西安境内)栖凤原修有庄园,其后多居于长安。柳宗元的祖先柳子夏是柳奭的叔伯兄弟,也一同迁居。因此,尽管柳宗元家的祖茔在河东虞乡,但柳宗元却并未在虞乡生活过,而是生在长安。柳宗元的高祖、曾祖、祖、父及他本人,都归葬在长安万年县先人墓,在今西安栖凤原,可见柳宗元之族已不在故里祖茔安葬。

柳宗元曾回忆:“人咸言吾宗宜硕大,有积德焉,在高宗朝,并居尚书省二十二人。”

唐高宗一朝,是宫闱内廷之纷争异常激烈的特殊年代。高宗王皇后无子,成为唐高宗的一桩难却的心病,王皇后地位好似风雨飘摇。作为王皇后的舅舅,柳奭与元老重臣褚遂良、韩瑗、长孙无忌、于志宁等多方设法为王皇后固位,然而最终还是无济于事。武则天得宠后,王皇后被疏忌至废。再加上王皇后母魏国夫人柳氏及舅中书令柳奭入见六宫,不合礼法,形势对王皇后一派更为不利。武则天诬王皇后与其母魏国夫人柳氏为厌胜,唐高宗敕皇后母柳氏不得入宫。同年,唐高宗贬吏部尚书柳奭为遂州刺史。柳奭行至扶风,岐州长史于承素奏柳奭漏泄禁中语,复贬荣州刺史。

王皇后被废后,柳奭被贬为爱州(即今越南清化)刺史,不久为许敬宗、李义府所构陷,云柳奭潜通宫掖,谋行鸩毒,又与褚遂良等朋党罪当大逆。高宗遣使就爱州杀之,籍没其家。柳奭死非其罪,甚为当时所惜。

从此之后,柳氏家族家道衰落,从皇亲国戚降到普通士族官僚阶层。虽然开元时柳亨之孙柳涣曾任中书舍人,并且上表请求皇帝许其伯祖柳奭还葬乡里,其曾孙柳无忝放归本贯之后,也曾官至潭州都督,但柳氏衰落的大势已经在所难免。

从隋文帝、隋炀帝到唐太宗,均推行打击士族的政策,柳氏家族受到很大的影响。虽然后来柳氏中有柳浑这样升至宰相的,也有柳真召那样曾举孝廉的情况,但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柳家人,境遇类似秘书少监柳行满,甚至像摄鸿胪卿监护、柳机之孙柳偘为处士,柳偘两兄未仕等。在当时实行的打击士族政策的驱使下,柳氏家族逐渐由靠家族势力向科举入仕转化,家族中许多人通过科举入仕,但官职不高。

柳宗元的曾祖父柳从裕、祖父柳察躬,都只做过一般的县令。其父柳镇,虽然是明经及第,颇有治能文才,但因没有门荫特权的倚仗,只能从府县僚佐这样的低级官吏逐步升迁,到晚年才靠军功到长安受任正七品京衔。

安史之乱中,柳家又一次受到打击。柳宗元之父柳镇不得不送母亲到王屋山中避难。到贞元九年(793),柳宗元考中进士,很快就与朝中一些激进的改革派结合在一起,推动改革,最终失败,遭贬永州。

西眷柳恭的另一裔孙柳芳,初为永宁县尉,历任拾遗、补阕、员外郎,曾贬官黔中,路遇原玄宗宠臣高力士遭贬同行,从高力士那里得到不少开元、天宝时期的政治内幕。柳芳将其一一记下,重写了一部《唐历》,四十卷。柳芳擅长谱学,撰成《永泰新谱》,遇赦入朝后,为右司郎中、集贤殿大学士。

唐朝柳氏家族中,出现的最后一位官至宰相的人物,是唐末的柳璨。

柳璨少时孤贫好学,光化中登进士第,后以谏议大夫、平章政事改中书侍郎。在唐末的时局动荡中,柳璨与蒋玄晖、张廷范等人掀起白马驿之祸,对唐室旧臣中的清流士族进行了重大打击,但他自己也被朱温所杀,其弟瑀、瑊都被杀害。

由此,柳氏在历史大势中再一次衰落。

士族衰亡,是隋唐时期历史发展的趋势,河东柳氏在这样一个历史大势中由盛转衰,乃情理之中的事情。从柳氏家族的衰亡过程中,可以看到士族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的自我调整和自我挣扎。河东柳氏的升沉历程,是魏晋南北朝至唐末士族由盛至衰以至于灭亡过程的典型事例之一。

后世的北宋年间,黄州有一位才子文人,名陈慥,字季常,自称龙丘先生,喜欢与朋友一起聚会,有时也蓄纳声伎,会饮唱曲。但他的妻子柳氏非常凶妒,只要发现他与艺伎唱曲,柳氏便会醋性大发,举杖敲打墙壁,闹得众人不得安宁。

由于陈季常每次都屈服于妻子柳氏的威严,他的朋友、被贬到黄州的苏轼拿他开玩笑,说释迦牟尼出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狮子吼,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苏东坡还给陈慥写了一首打油诗:“谁似龙丘居士贤,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陈季常的妻子柳氏是四川人,苏东坡却在诗中以河东代之。这是因为柳姓出自河东,且河东柳氏天下闻名,凡说姓柳,都知道其祖上必定是河东人。在唐宋时期,人们一谈柳氏,必然想到河东。杜甫诗中也云:“河东女儿身姓柳。”

到了元明清时期,柳姓名人多出于江苏、安徽、浙江、福建等南方之地,北方柳姓则趋向沉寂。明代柳姓作为大槐树移民姓氏之一,被分迁于山东、河北、河南等地,清代柳姓还有居闽粤之地的。

祖辈们

隋唐京兆华原,后亦称耀州。明朝邑人乔世宁所作《耀州志》,考证《唐书》宰相表柳氏表中,“又有显河东者九十人,徙襄阳显者三十八人。河东者自汝南太守耆,襄阳者自耆弟平阳太守纯,华原者徙自纯六世孙懿,合一百五十余人。故当时称世胄者,推先焉”。

隋朝初年,从河东蒲州带领族人北迁至京兆华原的柳昂,仕北周时历职清显,为朝廷所重,为百姓所敬。

到了柳昂的儿子柳调时,隋炀帝嗣位,朝纲不振,时朝士多贪赃。柳调累迁秘书郎、侍御史、尚书左司郎,清素自持,饶有父风,为时人所美。

参阅河东柳氏族谱,柳调之嫡系后裔失载,也许他没有子嗣,又或是出了什么事,或其后代因没有功名而不能记入族谱。这一支香火无继或无考。

据柳氏族谱世系表记载,第二十三世柳敏有一个从祖弟,叫柳道茂。柳道茂之子为柳孝斌,柳孝斌之子为柳客尼,柳客尼有二子,长子柳明伟,次子柳明亮。柳明伟有二子,长子柳正巳,次子柳正礼。柳正礼正是柳公权的祖父。

所谓从祖弟,指的是兄弟两人同一个曾祖父,是堂兄弟的一种。柳道茂与柳敏有同一个曾祖父,其间辈分秩次却残缺不全,难以梳理。

可以想见,北迁京兆华原时家族支脉中的闻人柳昂,在柳调之后的嫡系子孙也许没有什么建树,有沦为庶民百姓的可能。而为柳敏从祖弟的柳道茂,以至其嫡系后裔柳孝斌、柳明伟,也没有值得书写的官宦履历,可能也非官宦之辈。因年代久远,难以甄别,族谱的记录者,也只能猎取有史料记载的名人踪迹续写世系之分支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保证不了自己这一支脉一直拥有功名利禄,永垂青史。太阳家家门前照,一支人兴旺了,另一支人衰落了,此起彼伏,但总是在柳氏家族这棵大树上枯荣嬗变,绵延不断。枝杈的交错勾连,也是常有的事。

从迁居华原的柳道茂至柳公权的祖父柳正礼,也就是从隋朝初年到唐朝玄宗开元二十年(732)前后之间,有一百五十年左右的漫长岁月。自从隋炀帝朝官至尚书左司郎的柳调之后,华原柳氏不管人丁是否兴旺,仕途显然不继,无疑是被置于唐朝主流社会之外,朝里已无人做官了。

唐太宗沿袭隋朝国策,推行打击清流士族的策略,一点不手软。华原柳氏家族受其影响,几番起落。柳公权的先祖通过家族内部的自行调整,很可能逐渐由家族荫官向科举入仕转化,只是官职均不高,不然族谱中会有只言片语的记述。

唐朝建立后,属于关中郡姓的河东柳氏,虽说与李唐王朝有这样那样的关联,在宫廷动荡中却也难以避免遭遇不测。柳氏另一支脉在进入唐朝之后,有柳奭官至高宗朝宰相,却晚节不保,以大逆罪被诛。之后虽有朝中重臣,也是几经沉浮。

于是,柳公权祖父的高祖父柳道茂,便蛰居华原柳家原乡间,依靠或协同从兄一支人,继承并拓展家业,春种秋收,纳粮进贡,繁衍子孙后代,试图通过科举入仕。

一直到一百多年后,柳公权的祖父柳正礼,才从华原乡间出来,成为邠州士曹参军、司户参军,实在是不容易。

隋初各州有士曹行参军,隋文帝改称司士参军,炀帝改为司士书佐。曹指分科办事的官署。此官为正七品下。

柳正礼任职的邠州,古称豳州,周人先祖后稷四世孙公刘,在此开疆立国,是被《诗经》所反复吟唱过的古豳之地。《豳风》,《诗经》十五国风之一,共有诗七篇,其中多描写农家生活和辛勤劳作的情景,是中国最早的田园诗之一。

因豳、幽二字易混,唐开元年间改豳州为邠州,位于今咸阳北部,东接铜川耀州区,北依甘肃正宁,南傍淳化,西临平凉,治所在新平,即今陕西彬州,辖境相当于今彬州、长武、旬邑、永寿地域。

隋末唐初,薛仁杲在金城割据,与李渊父子相抗衡,屡屡侵略唐属地豳州一带,威迫长安。唐高祖武德元年(618),秦王李世民率大军与薛军决战于浅水原,即今天长武高城下,杀俘薛军两万,收附男女丁口五万,薛仁杲被俘押解长安。

唐武德七年(624),突厥多次攻扰唐边,关中经常受其威胁。有大臣上书,建议焚毁长安城,另寻别处定都。李世民反对这一主张,率军前去抵御,突厥精兵万骑,在豳州南五陇阪与唐军相遇。李世民率百名精骑驰至阵前,厉声指责突厥颉利背盟负约,邀其单打独斗。颉利生怕中计,便引军稍却。于是,李世民率军潜师夜出,颉利打算出战,突利不从,无奈派人求见李世民请和,双方撤军。

战乱平息后,李世民常常于夜里梦见阵亡的将士,只见沙场上留下的尸骨升腾起了鬼火。李世民登基后,为纪念浅水原和五陇阪阵亡将士,颁行《为殒身戎阵立寺刹诏》,修建佛寺以超度亡灵,在慈福寺的基础上建成豳州昭仁寺。寺内有虞世南所书碑文,书体笔力雅健。

位居邠州士曹参军、司户参军的柳正礼,掌津梁、舟车、舍宅、工艺,或许也司掌户籍、道路、过所、杂徭、婚姻、田讼、旌别孝悌,毕竟知籍方可按账目捉钱,事无巨细,很是忙碌。

改豳州为邠州,是在唐开元十三年(725),而柳公权的祖父柳正礼,史载为邠州士曹参军、司户参军,因此他当生活在唐玄宗开元盛世。除遥远的西部边关时有战事外,邠州地域处于和平气氛之中。柳正礼履行防御备战的职责,承担着修建和维护桥梁、道路、舟车及驿站、舍宅的任务,继而管理辖区内的户籍登记和杂徭征集,还得顾及田讼和婚姻等公务。

在玄宗时,曾在此地与唐大战的突厥向唐朝请婚,唐朝回绝了突厥的请婚,厚赐而遣返。之后,突厥毗伽可汗遣其大臣来朝献名马,玄宗厚予赏赐。突厥左贤王卒,赐书吊之,并为立碑。继而,突厥内乱,三易可汗,率部众千余帐来降。玄宗乃册拜怀仁可汗,南据突厥故地,立牙帐于乌德犍山(今蒙古国杭爱山)。自此,长期以来威胁唐王朝北方边境的突厥走向消亡,北边晏然无警。

柳正礼任职邠州多年,并无升迁机会回到京都长安做事。早先祖上在长安所置的家业,或年久失修,破落殆尽,或是只能当成一处中转的留宿之所,乃至已几易其主。好在邠州离华原柳家原不算远,假期还可以回到那片山原的村落,享受天伦之乐。

柳正礼的父亲柳明伟、祖父柳客尼,以至曾祖父柳孝斌、高祖父柳道茂,几辈人远离仕途,沦为平民百姓。也许在科举场上屡试不第,回家务兹稼穑,或为小吏杂差,不得而知,反正其经历在族谱中似乎不值一提。进入唐朝后的一百年间,历经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武周至玄宗,这一支华原柳氏才从社会底层崭露头角,出了一个正七品下的士曹参军。

如果将这个官职与柳调的尚书左司郎中,以及柳昂的上开府相比,可谓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从柳调之后家族仕途命运的一落千丈,到百年后的复苏,华原柳氏经过了十分艰难的风雨历程。这一支世家由盛转衰,又由衰转盛,始终不曾丢失的是血脉和气节,是家风家学,就像一粒被丢弃的种子,一旦遇到合适的条件,就会重新发芽,焕发出生命的力量,长成参天大树。

天宝十一载(752)冬,柳正礼从邠州回京都公差,应当听说过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与安禄山不睦的传闻。当时二人同入朝,玄宗使高力士宴之于城东。席间,安禄山对哥舒翰说:“我父亲是胡人,母亲是突厥人;你父亲是突厥人,母亲是胡人,族类相同,为什么我们不能相亲呢?”

哥舒翰说:“古人云,狐向窟号叫最不吉祥,原因是忘本。如果你能够与我相亲,我岂敢不尽心!”

安禄山以为哥舒翰用“狐”字讥讽其为胡人,顿时大怒,骂道:“你突厥种竟敢如此!”

哥舒翰想要回骂,高力士以目阻之,哥舒翰假装醉酒而散,从此积怨愈深。

安禄山一身兼任三镇节度使,早就预谋反唐叛乱,只是因为玄宗待之有恩,所以想等玄宗死后作乱。杨国忠与安禄山向来交恶,屡次在玄宗面前提出安禄山有反心,玄宗不听,杨国忠乃以事激之,安禄山于是决意速反。

自天宝十四载(755)八月始,安禄山屡飨士卒,厉兵秣马,准备起兵。之后,便发生了安史之乱。

柳正礼在邠州心惊胆战,巡察津梁关隘,严防死守,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枕戈待旦,在安史之乱的战火硝烟中度过了一个个难熬的日子。直到战事消停,玄宗从蜀地返回长安,柳正礼才舒缓了一口气,公务稍有轻松。

这一天,他又一次巡察到了邠州城西的大佛寺,想寻找一点内心的安静。寺窟始凿于北朝,原为庆寿寺,大规模开凿于唐太宗贞观年间,由尉迟敬德监修建造。

邠州地处泾河边一块富饶的盆地,大佛寺筑在一处陡峻奇峭的石崖间,其神工鬼斧让人惊叹。寺窟因山起刹,雕石成像,共一百三十多个石窟。大佛藏在门洞中的深窟里,高大的释迦牟尼像依崖趺坐,仅手指就比一个人的身高还长。大佛面方耳垂,披衣袒胸,其体态端严、雍容、丰满、古朴。

大佛寺楼高五层,柳正礼登上高处,扶栏远眺,斜照里的莽原山川煞是壮观。

身为邠州士曹参军、司户参军,柳正礼经常巡查于辖区的边缘地带。一天,他从邠州出城,骑马东行百十里,去寻访周祖公刘的墓冢。

柳正礼坐在土陵村外的原畔上,俯视着河谷里的公刘墓。丘垄高大绵延,略呈梯形平面,至顶平坦,墓周占地有数百亩,坐落在泾河北岸的山谷之间,隐隐听得见泾河的水声。

一位放羊老汉问道:“大人是来看公刘墓的吧?”

柳正礼说:“是的。”

老汉说:“笃公刘,匪居匪康。”

老汉蓦地吟出诗句,让饱读诗书的参军大人为之惊讶。这是《诗经·大雅》中《公刘》的首句,意思是:好心的公刘,他不敢安居,只顾忙碌劳作。这是歌颂公刘从邰迁豳的业绩。放羊老汉不识多少字,这句诗也许是历史上口口相传留下来的,足见民间文化的底蕴。柳正礼感到,自己面对的似乎不是放羊老汉,而是一位老学究。

经与老汉交谈,柳正礼才知道,远古时公刘墓的守陵人,一代又一代繁衍在这个土陵村里。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守陵人的后代,好文喜武,以稼穑为业,古风依然。

柳正礼好古,熟知邠州城东有姜嫄圣母墓。相传圣母姜嫄在郊野里踩了巨人的足印,因而怀孕生了后稷,以为后稷是不祥之物,把他给抛弃了,之后发现野兽虫鸟都不伤害后稷,又捡了回来,起名弃。后稷很聪明,喜欢种树、种麻、种菽,教民耕稼技术,尧帝举他为农师。公刘就是后稷的曾孙,周文王的十代祖先。说起来,也与柳氏的远古先祖有瓜葛。

当时,公刘的祖父丢了官职,出奔到了这地方,而后传至公刘。公刘厚待国人,不图自个儿安居,而是忙于修田收谷,常常带上弓箭盾牌、长矛板斧,和大伙儿出外打猎。在这块平原旷地里,人们越聚越多,有房住,用瓢舀着喝酒,有说有笑,过着好日子。公刘还带人远渡渭河,采来磨石,搬来锻石,坚固房基墙脚,一直到芮水湾的皇涧两岸,都住满了公刘的部民。豳人的土地宽广富饶,周民族由此逐渐振兴起来。

柳正礼像做田野调查的考古者一样,沿羊肠小道下到泾河谷底,来到公刘墓地前。这庞大的墓冢有个讲究,是一头大一头小,像一条鱼。在古豳州一带,庄稼人的坟墓也是沿袭了公刘墓的形状,而不像汉帝陵的履斗状那样四棱见角,或像唐帝陵那样又圆又尖。在公刘墓的南边,有一堆堆土丘,如珍珠串线,原来是修墓时人们从关中取土,人山人海,陵上土够用了,运土的人便将土倒在路边,形成了一串连绵的土丘。

放羊老汉告诉柳正礼,在公刘墓周围,一山一水,一沟一壑,都因为公刘墓而有了生动的形象。长岭是一根根旗杆,土原是一面面旗帜,四山有龙、虎、龟、蛇之说,沟壑峁梁有十八罗汉、七十二将之喻。即使公刘墓上的花草,也非同一般,土陵枳木就是名贵药材,其中杏李桃梨俱有,仿佛是一座花果山。柳正礼想:在古豳州,处于荒僻山野里的周祖公刘墓,有中华氏族的根底。

官至邠州司户参军的柳正礼,或是卒于任上,或是按规定七十致仕,告老还乡,也许还担当过孙子柳公权的书法启蒙老师,这些都无从知晓。老人家总算为华原柳氏一族争了一口气,虽然在朝中官职低微,顶多是一介七品芝麻官,却从此结束了柳氏这一支脉入唐以来百年不仕的历史,重续隋朝先祖的荣光。

正是柳公权的祖父柳正礼的仕途,初步开拓了华原柳氏后裔通往唐王朝权力核心的坎坷路径。柳子温,柳正礼之次子,也就是柳公权的父亲,后来前往长安做官。

马嵬驿兵变后,唐玄宗西逃,由第三子李亨继位,为唐肃宗,登基之日正是安史叛军攻陷两京之后。这是唐朝第一个在京师以外登基再进入长安的皇帝,在位五年。而当他在宫廷政变中惊忧而死之时,安史之乱仍未荡平。唐肃宗迎回了避乱入蜀的父亲玄宗,父子又在十三天内先后辞世。

唐肃宗长子李豫即位,是为唐代宗,曾于马嵬之变后随父亲李亨北上,为兵马大元帅,统率诸将收复两京。即位之初,正当安史叛军最后垂死挣扎的关键时刻,唐代宗对安史降将实施了姑息政策,以致形成了河北藩镇割据的局面。不过,安史之乱最终是在代宗时平定的。经历了八年动荡的大唐帝国,元气大伤,再无法回到开元时期的太平盛世。代宗一朝,竭力医治战乱的创伤,逐步恢复了安定的局面。

大约在唐代宗大历初年,柳公权的父亲柳子温离开京都长安,途经华原柳家原家中,歇息几日,告别家人后继续北上,出任丹州刺史。丹州,即今陕北宜川。战国前期属晋,秦置上郡,西汉设西河郡,三国、晋为羌胡地,北魏置乐川郡,迁设在宜川平陆堡。西魏置汾州,后因汾州与河东汾州同名,据丹山而改名丹州。

唐高祖武德元年(618),丹州属关内道,迁今宜川。此地贡麝香、蜡烛、龙须席、赋为麻、布。黄河在县东七里,河岸狭窄,状似槽形,乡人呼为石槽,盖禹治水凿石导河之处。石槽长一千步,阔三十步,悬水奔流,鼋鼍鱼鳖所不能游,即今日之黄河壶口瀑布胜景。

柳子温为刺史,这一官职名称来自汉初。秦代郡设御史,任监察之职。汉文帝以御史多失职,命丞相另派人员出刺各地,汉武帝始置刺史。刺,检核问事之意。刺史巡行郡县,分全国为十三部州,各置刺史一人。

刺史制度在西汉中后期得到发展,对维护皇权、澄清吏治、促进昭宣中兴局面的形成起了一定作用。王莽称帝时期,刺史改称州牧,职权扩大,由监察官变为地方军事行政长官。隋文帝撤销郡,州长官除雍州牧外,均改称刺史。炀帝改州为郡,改刺史为太守,又重设刺史,为司隶大夫属员,正六品,任巡察之职。唐改郡为州,以太守为刺史,玄宗又改州为郡,以刺史为太守,肃宗再复旧制。隋、唐州郡相同,刺史、太守所辖范围亦同。

已经官至正六品的柳子温,在丹州刺史任上政绩如何,史册无多少记载。虽然华原柳氏先人在隋朝显赫一时,但入唐后皆沉默于世,百年间沦为平民,在仕途上一蹶不振,好在柳正礼步入官场,这是华原柳氏重新崛起的好兆头,到了柳子温,可以想见,他必定会珍重历史赐予的好机遇,在官职品级上争取比父亲高出一筹。没有家族荫庇的优势,也没有可以倚仗的社会背景、权力、金钱资源,柳子温全凭自己的才智和实干,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得以擢升,攀登至刺史的位置。

地处北方边地的丹州,曾经是羌胡之地,自然环境相对恶劣,多种族人口混杂,没有相当的执政经验和魄力是镇守不住的。身为此地刺史的柳子温,想必既如履薄冰,又权衡左右,殚精竭虑,恪尽职守,才得以从刺史这一官职上全身而退。

史册中罕有对柳子温逸事的记述,说明他既没有煊赫的政声,也无显著的劣迹,只是四平八稳地致仕还乡,在华原柳家原偏僻的田园中,度过了平淡无奇的晚年。他最为上心的恐怕是子孙教育,以期子孙在功名上青出于蓝,续写他未竟的理想。

柳子温的长兄柳子华,乃柳正礼之长子,也就是柳公权的伯父,在官职品级上要比胞弟高一个档次。唐代宗永泰初,柳子华为西蜀判官、成都令,迁池州刺史,寻检校金部郎中,官至修葺华清宫使。

柳子华初入仕途,是凭借了西蜀长官严武的提携,他也从严武身上体悟到了许多为官的智慧。

严武乃华州华阴人,其父是前朝中书侍郎,母亲裴氏不为父亲所容,父亲独厚其妾英儿。八岁时,他怪而问其母何故,母亲便讲了其中之原委。他愤然拿着铁锥闯入小妾英儿寝室,击碎其首。左右四邻惊异地问其父:“郎戏杀英?”

严武辞曰:“安有大臣厚妾而薄妻者,儿故杀之,非戏也。”

其父奇之,叹曰:“真严挺之子也!”

严武自幼有成人之风,神气隽爽,敏于闻见,读书不究精义,广为涉猎而已。二十岁时,以父荫调太原府参军,后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奏充判官,累迁殿中侍御史。安史之乱发生,严武随肃宗西奔,参与了灵武起兵,随后陪驾到凤翔至长安。至德二载(757)任给事中,次年出任绵州刺史,迁东川节度使。

柳公权的伯父柳子华,正是在这个时候当上了严武的判官。

判官,这一官职由隋始置。根据唐制,特派担任临时职务的大臣,可自选中级官员,奏请充任判官,以资佐理。节度、观察、防御、团练等使,皆有判官辅助处理事务,亦由本使选充,非正官,为僚佐。

柳子华深知严武性本狂荡,视事多率胸臆,但双方配合得很默契。

这时,唐室为了对付吐蕃,合剑南、东川、西川为一道,将支度、营田、招讨、经略等统为一体,西蜀地方官权力相当大。唐玄宗、唐肃宗父子时隔十多日相继去世后,柳子华的上司严武被召回京,入为太子宾客,迁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即位的唐代宗明里让严武得以擢升,暗里却恐怕他坐大,实际上只命他充山陵桥道使,监修玄宗、肃宗父子的陵墓。

这样一来,步严武之后尘的柳子华,接任了成都令。人跟对了,水涨船高,自然得以顺利升迁。当然,柳子华也确实才识过人,可谓强将手下无弱兵。

之后,严武率兵西征,与郭子仪在秦陇一带的主力相配合,击退了吐蕃的入侵,破吐蕃七万余众,拿下了四川理县当狗城及甘肃漳县盐川城,拓地数百里。

严武在蜀累年,肆志逞欲,恣行猛政。蜀土颇饶珍产,严武穷极奢靡,赏赐无度,或由一言赏至百万。蜀方闾里以征敛殆至匮竭,然吐蕃亦不敢犯境。

严武初为剑南节度使,于之有荐导之恩的旧相房琯出为管内刺史,严武骄倨,见房琯略无朝礼,甚为时议所贬。

不过,杜甫因避乱入蜀时,严武却带着仆从和酒肉来看望,与之友善,对杜甫崇敬有加。严武虽为武夫,亦能诗,有一首《军城早秋》云:“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之后,严武邀杜甫做其幕僚,还劝杜甫“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着鵕鸃冠”,以汉末辞赋家祢衡的故事,劝杜甫不要单纯以文才自恃,应该走做官的道路,力求充当侍奉皇帝左右的近臣,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杜甫则写了《严中丞枉驾见过》一诗,诗中云:“扁舟不独如张翰,皂帽还应似管宁。”

张翰,晋时人,遇见不相识的贺循贺司空,谈得投机,没告诉家人,便登上贺氏的船,同去洛阳。管宁,东汉时高士,于灵帝末渡海避乱至辽东,常戴皂帽,穿布裙,坐木榻,隐居多年,屡征不出,世称贤者。杜甫此诗意在婉言谢绝,意思是:我的行踪漂泊不定,当效张翰那样自由,效管宁避乱他乡过隐居生活。

后来,因感其诚意,友情难却,杜甫入严武幕府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故又有杜工部之称。永泰元年(765),严武不幸突患疾病,死于成都,时年四十。杜甫以诗悼念:“颜回竟短折,贾谊徒忠贞。”“诸葛蜀人爱,文翁儒化成。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

柳子华正是在严武执政西蜀时先后任判官、成都令的。他肯定与杜甫有过几番交集,只是其中细节,不得而知。

之后,柳子华又迁池州刺史,远赴江南。

池州,位于安徽西南部,是长江南岸重要的滨江港口。西汉建石城县,隋更名秋浦,唐建池州府。柳子华的后任,诗人杜牧当池州刺史时有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不久,柳子华从池州回到唐长安,任检校金部郎中。

检校这个的官职出自南北朝。南北朝以他官派办某事时,加号检校,如检校秘书等,非正式官衔。隋时,检校入官衔。唐中前期,加检校官街时,指虽非正式拜授,但有权行使该职权,相当于代理官职。安史之乱后,检校官职盛行,使用范围扩大,连节度使的幕府参谋都采用检校官职。唐中后期,检校官职均为散官或加官,不具有职权,主要表示该官员深受恩宠。

柳子华官至修葺华清宫使,这是他的最后一个职务。

距唐长安城六十里地的华清宫,亦名华清池,自古以来就是游览沐浴的胜地。旖旎秀美的骊山风光,自然造化的天然温泉,吸引了在关中建都的历代天子。围绕朝代的兴亡更替,华清池的盛衰变迁引得文人墨客几度寻古觅幽,感叹咏怀。白居易的《长恨歌》脍炙人口,流传千古,更是使华清池闻名遐迩。

柳子华要胜任修葺华清宫使,不仅需要周密干练的组织实施才干,尚须有文化底蕴和对建筑艺术的审美水准。无疑,做过判官、刺史、检校金部郎中诸职的他,是难得的人选。

作为修葺使,柳子华当然熟知华清宫的来龙去脉。早在氏族社会,原始先民就开始利用骊山温泉。西周末期周幽王在此修建骊宫;秦始皇于此砌石起宇名曰骊山汤;汉武帝对秦汤进行修葺;北周武帝造皇堂石井;隋文帝开皇三年(583)重加修饰,列松柏数千株以点缀温泉风景;唐贞观十八年(644),太宗李世民营建汤泉宫,亲笔御书温泉铭。

到了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几经扩建,新宫落成,易名华清宫。高高的骊山上有宫,朱楼紫殿三四重,宫城倚山面渭水,依骊山山势而筑,以朝元阁所在的西绣岭第三峰和温泉总源为轴线,向四周辐射展开,宫周筑罗城,修登山辇道和通往长安的复道,内置百官衙署和公卿府第。

之后,华清池成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爱情罗曼史的发生地。先后十年间的每年十月,唐玄宗都要偕贵妃和亲信大臣来华清宫避寒,直至翌年暮春才返回京师长安。“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些都发生在华清宫。玄宗和杨贵妃住于华清宫期间,处理朝政、商议国事、接见外使都要在这里进行,华清宫逐渐成为当时的政治中心。在唐玄宗执政的四十一年时间里,先后来此达三十六次之多。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天宝十四载(755)发生安史之乱,皇帝玄宗弃京师,急携杨贵妃西逃。至此,大唐王朝从历史的巅峰一落千丈,华清宫也由盛转衰。

柳子华在修葺华清宫使一职上惨淡经营,不管如何尽职尽责,殚精竭虑,都再也无法重建昔日大唐王朝的灿烂辉煌。问题在于帝国气数已尽,时过境迁。

当朝宰相元载欲用德才兼备的柳子华为京兆尹,未拜而卒。柳子华预料到死日将至,已经提早给自己制作好了墓志,人们都称他有自知、知人之明。

就在柳子温长子柳公绰出生第三日,伯父柳子华急切地前往探视,看见大侄儿生了一双天真而睿智的眼睛,他欣慰地笑了。

他转过身跟弟弟柳子温说:“保惜此儿,福祚吾兄弟不能及。兴吾门者,此儿也。”

伯父柳子华的意思是:光大我柳家门庭的,是这个儿子。

柳公绰因此以起之为字。

起之,意为起来,征兆华原柳氏将从百年的沉睡中起来,续写新的生活篇章。

父亲柳子温听柳子华这么说,会意地点点头,母亲崔氏自然也乐不可支。

时值唐代宗永泰元年,即公元765年。

过了十三年,唐代宗大历十三年,即公元778年,柳子温次子出生,起名公权。

这是一个朝政衰微而文豪辈出的特殊年代。柳公权出生这一年,书法家颜真卿七十岁,文学家韩愈十一岁,白居易、刘禹锡七岁,柳宗元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