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远山苍茫,一道道丘陵犹如银蛇一般盘亘在道路上。
德州城官道上边,五匹骑着快马的家丁,正护卫着一辆马车急速飞驰。
行进之间,白雾漫天,雪花乱飘,激荡起一阵响动。
马车内,张允修倚靠在车厢一侧,眼眸微闭,身子随着马车的摇晃而摇晃。
自打除夕那日他打定主意后,第二日一早,就与家中奴仆直奔京城而来。
十余日的跋涉,距离京城也就一两日的路程。
想到这里,他不免迷茫和紧张起来。
他到底该以何种面目,去面对张居正?
若是张居正已回天乏术,自己又该何种面目面对?
他又当如何?
想着,马车往前滑行了好一段距离,然后缓缓停下。
张允修思绪被打断,猛然睁开双眼,探身掀开帘子,往外一瞧。
天空中的细雪已经停了,地面上堆满积雪,白茫茫一片。
寒风打在脸色,张允修打了个冷颤。
车夫回过脑袋,尴尬一笑:“五少爷,前边的路不好走,还烦请您下来走走,免得颠坏了您的身子骨。”
张允修点点头,将棉袍裹在身上,顺着马车的鞍板滑落,一脚踩在雪上。
一刹间,白雪直弥漫到他的脚脖跟。
一股寒意,顺着脚底传遍全身。
五骑也翻身下马,将张允修护卫在正中,其中一名中年汉子指着前方的山嘴说道:“五少爷,您且宽心。等翻过前面那山嘴儿,之后就一马平川了。”
张允修冲那汉子一笑,点头道:“我知道了,福叔。”
这汉子唤做张福,乃是张家在江陵的管家,同时也是张居正的同族之人。
因为生得端正,识得一些字,科举无望下,就来寻求照应。
他听得张允修喊他叔,心中高兴,嘴上却是谦虚道:“小公子折煞小的了。”
张允修笑笑不说话,迈步就往前走。
五骑与车夫紧随其后。
等到傍晚时分,一行人总算是来到德洲城边的一处酒肆前。
酒肆不大,也就两层楼,下边用着喝酒吃饭,上边用来给客人歇脚。
张允修的车架刚一停稳,一名小厮立时笑着迎上,掀开车帘,张允修顺势下了马车。
小厮瞧见张允修衣衫华贵,当即讨好道:“哎哟,这客官好一身贵气哟。”
张福一步上前,隔开小厮,满脸歉意地看向张允修:“这地方是有些寒酸,但天也黑了,不如就在儿对付一晚上?”
“就这吧。”
“好勒。”张福长松口气,转身冲小厮吩咐道:“把大爷的这几匹快马照顾好,再送上两桌好酒好菜上来,爷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着,拿出一锭银两拍在小厮手中。
见到银两,小厮此前的怨气全消,忙冲张允修一行人行礼,随后扯着脖子朝里边喊:“七位贵客,快快出来迎接。”
话音落,里边又出来两个小厮,迎着张允修往里走。
一入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暖得张允修骨头一酥。
屋内光线很亮,从外到里摆放着十来张桌子,因为天冷,这小店倒是空上大半。
唯有几个食客嬉笑轻谈,不时还对酒高歌一曲。
张允修扫了一眼,找了处靠窗的地方坐定。
其余几人紧随其后,靠在张允修旁边的位置坐定。
张允修本想拉众人一同入桌,奈何几人坚持尊卑有别,不敢上桌。
张允修无奈,只得任由几人这般。
少时,两桌丰盛的饭菜摆满木桌。
在路上赶了大半天路,这会儿大家早已饥肠辘辘,因此也顾不上礼仪,简单行过一礼后,就大块朵颐起来。
“老板,温二两酒,来一碟茴香豆。”
一声苍老的声音泛起,张允修抬头一看,就见一人跨步走到酒楼的台前。
只见那人约莫五十来岁,中等身材,碧眼童颜,颧骨凸出,蓄着山羊胡,穿一件青色长衫,手中拿着一根旗幡。
上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张允修正暗暗心惊,老板娘见到来人,一皱眉,没有搭理他。
老者笑着摇摇头,似乎早已习惯,他转过身子,目光在大厅内的食客偷瞄。
瞧见张允俢也正看着自己,心下一喜,踏步走上前。
一屁股坐下,老者盯着张允修,嘿嘿一笑:“贵人,我看你最近有心事啊。”
“老夫李半仙,不如给您测个字如何?”
“去去去...哪里来的老东西,打秋风打到爷头上来了?”不待张允修发话,一旁的张福立马跳起,晃了晃手中拳头,“老东西,是不是想试试爷手中的拳头。”
张允修示意他安静,张福忙放下拳头,李半仙见有了依靠,胆子便大了起来:“贵人只管说出个“字”来,若是您不满意,我任您处置。”
“若是满意嘛,这一座酒菜,小的就...嘿嘿。”李半仙说着,口中不免流出口水。
张允修本将心情紧张,见有人解闷,拿起纸笔,顺势写下一个“张”字。
李半仙接过纸张,仔细端详片刻,怪叫道:“妙啊,妙啊,这个字真是贵不可言。”
“何以见得?”张允修反问。
“当今元辅就姓张,你见了我不问别的,偏偏问这'张'字,说来应该与张江陵有不小的关系才对。”李半仙一本正经地说道。
“嘿,你这老东西,倒还有些眼力见。”一旁的张福咧嘴笑道,“这位就是张阁老...”
“嗯?”
张允修挥手打断张福,然后小心问道:“那您说说,这个‘张’字怎么解?”
“虽是贵不可言,但若是不慎,必有刀斧加身。这左‘弓’,又为‘长’。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有张有驰,方是长久之道。”
“且九为极致,我看,这变数就在今朝。”
此话一出,众皆呆愣,少时,张福咬牙骂道:“好你一个妖道,竟敢咒骂当朝首辅!”
张允修再度打断张福,盯着李半仙的双眸,压低声音问:“你的意思是,张阁老命数已尽?”
李半仙笑着摇摇头,只道:“命由天定,数中有‘术’,天命若败,亦可以数改之!”
“好个以术改之。”
张允修豁然开朗,从怀中掏出碎银,拍到桌上,说道,“先生一番开解,小子茅塞顿开,”
李半仙心中大喜,暗忖道:“又一只鱼儿上我鱼钩。”
正待李半仙收好银两,张允修心情一好,又写上一个“干”字。
李半仙顺手接过一看,神色一慌,叹道:“这字,更是妙不可言。”
“何解?”
“您看这个“干”字,您写的时候,正坐在板凳上,再加上一横就是“王”字,贵人日后有王侯之命,成就不同凡响。”
“那你的意思是,我家还能度过此劫?”张允修忙问。
“一字一测。”李半仙摇摇头,却不肯吐露再多。
张允修大感失落,一旁的张福却是不信,也提笔写下一个“干”字。
这时,正好有一人口渴难耐,倒上一杯酒。
“来,给咱也测测这字。”
“啧啧...”李半仙摇摇头,叹道:“你这辈子,就是个忙碌命。”
“好你个老骗子,为何我家公子和我测的都是‘干’字,你却能解出不一样的话出来?”张福脸上横肉一抖,一把揪起李半仙的衣领,喝问道,“莫不成,你瞧见老子身上穿的服饰,信口胡诌?”
李半仙回道:“刚才你写‘干’字的时候,是不是有人倒酒?”
“是又怎样?”
“酒中有水,‘干’字加‘水’,不就成了汗么?”李半仙不慌不忙地说。
这下,张福吃上一大惊。
他偏头瞪了眼刚才倒酒的那奴仆,又看向李半仙,感慨道:“老先生真是神机妙算,我这辈子,八成就是个劳碌命了。”
“先生也不必气馁,俗话说,宰相的门客七品官,您能跟着这位贵人身边,日后的前程也是不凡。”李半仙说着,偏头看向张允修。
张允修此时一扫阴霾,留住李半仙,命人重上一桌酒菜吃过,这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