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之后,李太后坐在绣榻之上,气愤地看着垂手站立的儿子。
“皇帝,这些邪画,都是张鲸送来的?”
“是。”万历皇帝瞥了眼张鲸,怯怯答道。
“好大的狗胆,淫乱后宫,给皇帝进献这些腌臜的东西。”李太后凤目一横,看着冯保,指着地上的张鲸说,“冯保,你说说,按宫中的规矩,该怎么罚这狗东西。”
冯保恭敬一笑,他此前早听说小皇帝因画与张云发生冲突。
今儿个早间时分,见张鲸去而复返手中那拿着东西,他料定张鲸这坏种没安好心。
于是悄悄去慈宁宫请太后,准备一举除去张鲸,但一觑皇帝的模样,又改了主意,回道:“张鲸也是宫中老人,不如打三十板子,当个教训就是。”
“对,打三十板子。”万历皇帝冲冯保投去感激目光,生怕太后反悔,催促道,“来人,把这家伙拖出去打三十板子!”
张鲸长松口气,不知冯保到底是何居心。
少时,两个小太监闯进大殿,拖着张鲸出了大殿。
李太后也不再抓住这事儿,她一把拉过皇帝,感慨道:“皇帝啊,哀家年纪也越来越大了,现在皇后和恭嫔有了身孕,你可不能轻慢了她们。”
“儿臣明白。”万历皇帝心不在焉。
皇后和恭嫔虽怀上身孕,但二人都太过木讷,循规蹈矩,也不喜按照画册上的姿势与他欢好。
还是淑嫔好,与她在一起才自在呢。
李太后继续道:“皇帝,既然恭嫔有了身孕,应当进位为妃才对。”
“可她是个宫女...”
“宫女怎么了?!”李太后气得从绣榻上站起,喝道,“娘也是宫女,不也生下了你,你不也一样当了皇帝?”
“儿臣...儿臣遵命,”万历皇帝自知失言,连忙道歉道。
冯保觑见皇帝不喜那女人,脑瓜一转,又笑着开口提议道:“倒也不必怎么急,如果恭嫔生下龙子,进位为妃自是理所当然。”
“也好。”李太后一点头,看向皇帝,指着冯保说,“钧儿,冯公公是你的大伴,这十年来冯公公把整个大内治理得井井有条,你说说有没有功劳?”
“有。”
“老臣不敢言功,估计也没几年好活了,只想再多在皇上和太后身边呆两年。”冯保声音哽咽,两泡热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奴婢还记得皇上小时候有天晚上,咳得厉害,叫着要骑大马。
大晚上的奴婢哪儿去给您找马,就只能跪在地上,让皇上您骑马。一骑这病就好了。”
万历皇帝许是被冯保气氛感染,忍不住红着眼圈叫上一声:“大伴!”
“臣在。”冯保忙应下一句。
君臣二人一番真情流露,李太后看得真切,对冯保这个老公公也更看重几分。
她想起隆庆皇帝驾崩之时,孟冲和高拱二人是如何嚣张跋扈。
还是冯保与她联手,先除去孟冲,扳倒高拱。
这才有了万历十年的鼎盛时光。
“母后,快到午膳了,您陪儿臣吃顿饭吧,儿臣好久没和您一起用膳了。”万历皇帝见气氛有些沉闷,于是开口提议道。
“也好,冯公公也吃些。”李太后微微颔首。
...
几人用膳间,张鲸被打板子的消息,迅速传遍小半个内廷。
有人说,张鲸失宠,也有人说张鲸触怒太后,要被送到南京去种菜。
张允修早早得到消息,对于这传闻却是半点不信。
皇帝对于张鲸的信赖,甚至比冯保还高一些,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扳倒?
砍大树,得一刀一刀往左右两边砍,等时间到了自然就倒了。
还好冯保没有立下杀手,否则皇帝事后一想起,必会责怨。
正在他感慨之时,张福迈步走了进来,恭声道:“公子,韩三求见。”
“快,把他带进来。”张允修激动喊道。
他此前派韩三去调查宛平县丞之死,之前韩三就曾查出赵林是中毒而死,现在又回来,肯定是又有了更为直接的证据。
张福会意迈步走出,不一会儿再度折返,身后还跟着一名风尘仆仆的汉子,背上背着一块黑布,里边藏着什么东西。
见到张允修,韩三膝盖一弯,行上一礼:“韩三,见过公子。”
张允修扶住他下坠的身子,催促道:“快说说,那事儿调查得怎么样了。”
韩三面色沉重,解开背上包裹,在亭内的石桌上展开来。张允修定睛一瞧,里边不是别的,竟是三把大小不一的长弓。
“这是什么?”张允修好奇问。
“长弓。”张福答道。
“我知道,我是问韩三,带这东西来干嘛!”
张福尴尬一笑,韩三深吸口气,盯着张允修的双眼说:“赵县丞的死,就与这三把弓有关...”
“这么说,他是让人拿弓射死的?!”
张福怪叫出声,张允修狠狠瞪了眼张福,转头看向韩三,吩咐道:“你继续说。”
韩三打了一会儿腹稿,继续道:“这三把弓不是用来杀人,但比杀人还要更厉害!老百姓见了,没有一个不打颤的。”
“什么作用?”
“丈量土地。”韩三吐出四个字,然后分别介绍道,“左边一把小弓,三尺两寸用来给小民丈量土地,中间那把三尺五寸,乃是户部规定的尺寸,最右边那把四尺,用来给势豪大户丈量土地。”
张允修听罢,只觉头皮发麻。
按照朝廷规矩,一弓就是一步,240步为一亩地。
小民的土地,一步少上三寸,势豪大户的土地一步却多上五寸。
如此一来,普通老百姓的负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
张居正把清丈的土地份额也当做了考核标准,谁若是清丈的土地少,谁的考核肯定不高。
于是,下边的官员揣摩上官心思,就用小弓给普通老百姓。
对那些使了银钱的势豪大户,就用大弓。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整个大明怕是都使得这法子。
“公子,此事事关重大,不是你我能够掌握的,还是…不要给老爷添麻烦了。”张福也回味过来,他觑了眼张允修的脸色,提醒道。
“是啊公子,依照着小的看,这事儿就查到这吧。”韩三一点头,也跟着附和道,“清丈土地已经快要收尾,天下多出三百万顷的土地,其中大部分都是势豪大户的土地。”
“苦一苦老百姓,也不算什么事儿。”
张允修依旧不语。
张福一抬眼,继续劝解道:“公子,这就是一坨屎,你让他埋在地下,他就不臭了。你若是把他挑起来,那臭的可就你自己了。”
沉默好一会儿,张允修深吸口气,看着韩三问:“你刚才说赵县丞的死,和这弓有关,是什么意思?”
韩三苦涩一笑,对二人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