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厅内,几人各自站好位置。
张居正与管家游七站在一侧看着。
张允修坐在登上,伸出手腕放在案几之上。
对面,一名中年大夫五指按在上边,同时一双眼睛盯着张允修看。
沉吟片刻,冲一旁的张居正笑着说道:“元辅,令公子脉象平稳,气血如龙,老夫敢打包票,贵公子绝没有癔症。”
张允修一下站起,看向张居正。张居正脸上挂不住,摆摆手,别过脸去。
“王大夫,要不您给我父亲也看看?”张允修一咬牙,硬着头皮道。
“给元辅?”王大夫面露迟疑。
“老夫没病,不肖你来看!”张居正立时跺脚道。
说着,乌黑的脸色涨起一丝红潮,黑红交错,显得格外诡异。
张允修看得心惊肉跳,正所谓病形于表,身体内的毒素排泄不出来,自然就堆积在脸上。
一旁的王大夫早已瞧出,但他也不敢乱说。
说首辅没病吧,万一到时候病重,他的罪过可不小。说首辅有病吧,万一治不好,他的脑袋也不保。
索性就装聋作哑,当做看不见。
见二人不说话,张居正一摆手,指着王大夫,看向游七不耐烦道:“我看这也是个庸医,有病没病都瞧不出,罢了,罢了,游七你带他下去,拿了银两走吧。”
“是。”游七恭敬应下,领着王大夫就往外走。
“慢着。”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张允修一看,王大夫竟挣脱了往前来,看着张居正说道:“小人虽然才疏学浅,但这医术也是祖传的,不至于首辅说的那么不堪。”
“好胆!”游七叫了一声,红着脸骂道:“竟敢这么和首辅说话,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带人拆了你的招牌?”
被大夫顶,被儿子顶同时还被人说有病,张居正心中早已怒火翻滚。
他狠狠瞪了眼儿子与王大夫,冷笑道:“好,老夫就让你看。”
“若是老夫没病,到时候看你们有何话说。”
张居正说罢,返回椅子前坐定,漏出一截干瘪的手腕。
王大夫面无表情,三两步上前,坐到张居正的面前,一拱手,然后将手指搭在上边。
一旁,张允修与游七盯着二人,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王大夫越看越心惊,眉头蹙成一团,暗忖道:都说当辅好,结果这身子骨还不如老农,气血亏空,若是照这样下去,怕是最多不过一年之数。
“怎么了?大夫。”看到大夫眉头一皱,张允修本能感到不妙。
“阁老每餐还能吃多少饭?”王大夫答非所问。
张居正一愣,正待答话,一旁的游七抹着眼泪说:“咱家老爷现在每日操劳,结果每餐就只能吃得下一小碗米饭。”
“哭什么哭!”张居正瞪了眼游七,又转过头来问,“咱每日吃一碗饭又如何?莫不成,只吃一碗饭就有病?”
王大夫点点头,答道:“首辅已过天命之年,气血本就亏空,疾病易侵。现在还还少食,势必亲躬,长此以往身体如何不病?”
“咱家老爷有鹿血滋补气血,哪里气血亏空?”游七嘟囔道。
这下,张允修整个人差点炸开。
他来的时候,在一处庭院中,看到一群圈养的小梅花鹿,起初还以为是用来观赏。
没想到是用来给张居正服用的。
“怪不得!这把年纪还能有如此雄风。”
张允修正呆愣间,王大夫苦笑着摇摇头,说道:“鹿血的确是大补之物,但元辅年老体衰,虚不受补,如此一剂猛药下去,怕是犹如毒药一般。”
游七“啊”的叫了一声,扭头看向张居正。
但见这位元辅乌头黑脸,阴沉面颊,他脖颈一缩,讪讪地往后退了两步。
沉默数秒,张居正抓起茶杯,猛然砸在地上,一时碎片翻飞茶水四溢。
“一派胡言,老夫自己的身体,老夫自己不知道?需要你个庸医来看?”
“游七,送客!”
说罢,张居正拂袖而走。
张允修急忙跟上,二人行走在廊道上,张允修劝道:“父亲,您的身体真的不能再拖了,古人云,色是刮骨刀,您...您都这把年纪。”
话未说完,张居正停下步子,目光阴冷,直勾勾盯着张允修。
多年身居高位养成的气势,只肖微微泄露,惊得张允修不住打颤。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悲戚道:“父亲,孩儿所言皆是肺腑之言,您真的该调养身体了。
“南阳诸葛曾言:‘悠悠苍天,何薄于我。’,您若是不想您呕心沥血,用一生创造出的万历新政毁于一旦,您必须保重身体。”
张居正目光阴翳,他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许久,才神色一缓,说道:“去,把王大夫叫回来,再去把院中的梅花鹿通通都放了。”
“您答应了?”张允修一喜。
张居正没有回话,转身就走。
他不怕死,如果他怕死的话,就不会选择清丈土地,得罪那些豪势之族。
当个太平首辅,对上阿谀奉承,对下百般纵容。每日与佳人饮酒作乐,岂不快活?
说不得等到他致仕的那一天,皇帝褒奖,百官相送,还能赢得一片美名。
但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成为周公,吕望的那般的人物。
他从江陵走到紫禁城中,用了整整二十七年,可不是专程只为了享乐一番。
既然他到了这个位置上,总得干些什么。
...
得了张居正的指令后,张允修迈着欢快脚步,转身来到饲养小鹿的园林。
两名管事立马迎了上来,一咧嘴,乐呵道:“五公子,您也要来割鹿血?”
“正好,昨日又有人送来两头刚出生的小鹿,那滋味最是鲜美。准保公子用过后,生龙活虎,一夜七次不在话下。”
拿这个考验干部?
那个干部禁不起这样的考验!
张允修瞪了二人一眼,喝道:“父亲有令,这些鹿全都拿出去卖掉。”
“啊?卖掉?”二人惊了一跳,“这可都是老爷寻常的挚爱之物。”
“我说的话,你没听清么?我父亲让你们拿出去卖掉,得了银两通交给我就是。”
“这...”二人依旧面露难色。
“咱说话不管用是不?”张允修见二人推诿,又想起张居正被这鹿血所害,怒火满胸:“好好好,你二人给咱等着,咱去找游七来说。”
二人吓得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求饶道:“小的知错,小的知错,还望五公子给小的们一次机会。”
张允修冷着脸没有说话,忽然,他的身后传来一道疑惑声音。
“王三,赵福,你们二人跪在地上干嘛?”
张允修回头一看,一名青年士子走了过来。
只见来人约莫二十七八岁,身材欣长,五官分明,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貂毛长袍,腰束玉带,足蹬黑色皂皮靴。
光彩照人,看得人心中极为舒服。
“大哥。”
“大公子!”
三人一同喊道。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
因为前四子都已成婚,因此就不在大学士府居住。
今日张允修贸然抵京,张居正想着,一家人聚上一聚,就派人去叫了几个儿子回来。
“五郎,你在这干嘛?”见到张允修,张敬修一愣。
“大哥,你来这干嘛?”张允修笑着反问。
“我...我。”张敬修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又瞧见二人跪在地上,忙岔开话题道,“对了,你们二人跪在地上干什么?”
不待二人答话,张允修拉过大哥,在一旁细细说出。
听罢,张敬修瞪大双眼,看着弟弟感慨道:“也就是你,我是不敢与父亲这般说话的。”
“我这叫做,死猪不开开水烫。”张允修不伦不类地比喻一句,然后神秘一笑,说道,“大哥若是想要这鹿,我倒是可以送你一头。”
“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