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后边有一处小殿,距离皇帝的寝宫也就隔了两道墙。往日里,若是皇帝没有什么事情,都会选着来此处小憩一会儿。
这日刚过正午时分,张居正缓缓步入小殿。
往里一瞧,殿内的龙榻之上万历皇帝正一脸紧张地坐着,乾清宫管事魏清垂手站在皇帝左边。
在皇帝后边的猩红帷幕内,一道倩影若隐若现。
正是李太后。
“臣,张居正见过皇上,见过太后。”一走上前,张居正便对准皇帝和太后行礼道。
万历皇帝一挥手,说了声免礼,然后命魏清为其搬来小凳。
张居正一坐下,便迫不及地发难道:“皇上,您昨儿命户部重修核准永宁公主选婿银两,臣认为不妥。”
“第一,按照旧制,公主成婚二十万银两已是最高规格,不可轻易更改。”
“第二,国家尚未富足,现在虽是夏日,但北方二十万边军的冬衣却是得提早准备。按照一件银两一件算,这二十万两银子,足够让二十万边军个个穿上新衣裳。”
“再说黄淮二河...”
万历皇帝听得一脸局促,搓着小手,李太后这才出声打断道:“张先生,这一切都是哀家的主意,你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哀家就是。”
“啊...是。”张居正侧过脑袋看向帷幕之下的倩影。
李太后红唇轻启,继续道,“咱想着,现在国家稍微富强,太仓之中存银足有九百万,再多拿个二十万两,也是不碍事的。”
“太后。”张居正惊呼一声。
“你先听哀家说完,”李太后一挥手,打断道,“这不是哀家讲排场,而是深思熟虑后所做的考虑。国家承平许久,自是应该让天下万民看看,这国家是如何承平。”
张居正听罢,在心中权衡利弊。
二十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是这样给了,天下人将如何瞧他?北地的二十多万边军,又该如何瞧他?
如何看皇帝?
说皇帝只要小家,不要天下这个大家?
想通这一层,张居正说话的声音便变得铿锵:“臣刚才又细细考虑了一番,再增加二十万两的银子,的确不妥,还望皇上与太后,三思!”
万历皇帝脸色一红,没有看张居正反时不时地往帷幕后看去。沉默了一会儿,李太后在几名宫女的簇拥下,从帷幕中走了出来。
今年三十八岁的她,因为保养得极好,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
容貌如花,肤白如雪,吐息如兰,着一身明黄色百鸟朝凤吊尾长裙,明眸皓齿,气质娴熟。
低眉抬眼间,有着说不清的雍容华贵之感。
按照惯例,宫中女眷接见大臣,是得隔着一道帘子的。
见到李太后出来,张居正暗暗心惊,低垂着脑袋,不敢去看。
偏李太后那长裙用特制香料熏过,行进间,缕缕香气钻入到他的鼻腔中。
他是抬头也不是,不抬头也不是。
李太后也打量着张居正,见他苍老许多,不免想起二人初次见面的时候。
那还是十年前,隆庆皇帝新丧,当时还不到五十岁的张居正,看起来比现在可儒雅许多。
“母后!”万历皇帝瞧见太后,喊了一声,然后把她迎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定。
各方重新坐定,李太后盯着张居正,一开口却成了关心的话语:“张先生,你看起来可比之前苍老了许多,可得保重身体。”
“咱这万历一朝,可不能没有你。”
“多谢太后关心。”张居正道了声谢,心想也不好和李太后硬顶,思索一番,又道,“太后,那二十万着实是太多。不如这样,再让户部挤出十万,用作给公主办婚宴。”
“嗯,也好。”李太后点点头,偏头看向皇帝,笑问道,“钧儿,你说觉得呢?”
“好哇,十万两好!”万历皇帝拍掌叫道。
这时,张居正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臣说的这十万,出自匠人们赎买户籍的‘赎身银’,皇上也知晓。所以,还请陛下先用宝钞库的钱对付上,最迟十年,户部应该就能结清。”
“这?”万历皇帝一听得自己掏钱,顿时恼下脸,嘟哝道,“哪有让皇帝自己掏钱的,公主婚娶乃是国朝大事,怎能用内库的钱?”
“臣没说要用,只是先让皇上垫上,到时候如数奉还。”张居正继续道。
万历皇帝还想再说,李太后一拧眉,挥手打断道:“行了...行了,永宁也是你妹妹,再说这钱也是朝廷向你借的,难不成你还怕他赖账?”
“儿臣遵旨。”万历撅着小嘴,气鼓鼓地点头应下。
李太后微微颔首,看向皇帝,指着张居正说道:“皇帝,当年先帝驾崩之时,曾指派四位顾命大臣,高胡子与高议皆已去世,现在就唯独剩下张先生与冯公公。”
“你若是政事上遇到什么不懂的,一定要虚心向张先生,向冯公公请教。”
“儿臣明白。”万历皇帝唯唯诺诺。
几人说话间,日头愈发大了起来,直蒸得李太后面颊上流出香汗。本就肌肤白皙的李太后,经过汗水的浸润,愈发楚楚动人。
张居正寻个由头告辞,李太后却叫住了他,说道:“马上也要到饭点了,张先生不如在宫中,留下吃上一顿饭再走。”
“哀家知晓你最爱吃莲子羹,今儿个宫中的莲子刚刚成熟,正好让先生品尝品尝。”李太后说着,双眸低垂,好看的面颊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潮。
张居正还想推辞,只是一看见太后的眼神,他心一软,答应下来。
一行人移步到乾清宫,御膳房早已备好餐食。
皇帝与李太后坐于首席,张居正单独列了个小席,坐在皇帝与太后的下边。
席间,张居正目不斜视,只见他一手优雅地捋起胡须,然后小口品了口莲子羹。
“怎么样?”李太后紧张问道。
“香甜可口,正是去暑圣物。”张居正放下小碗,笑着答道。
“张先生若是喜欢,可以多吃些。”李太后一笑,忽又想到什么,问道,“听说,去岁,戚大帅给先生送了一对鞑靼美人儿?”
“臣...臣。”张居正脸色露出一丝慌乱。
一直未开口的万历皇帝一拍掌,大笑道,“对,高挑个的鞑靼美人儿,结果被张先生的儿子,张允修打跑了。”
李太后瞪了眼儿子,又看向惊慌的张居正,宽慰道:“张先生的身边,的确也缺少一个可人儿。”
“玉儿!”
“奴婢在。”一名约莫二十来岁的宫装女子走了出来。
正是李太后的贴身女官,王玉。
李太后把玉儿拽到身旁,瞧了瞧她扑闪闪的杏眼,又摸了摸白腻腻的下巴,才强颜欢笑道:“从现在起,你随张先生出宫去,替哀家,替皇上好生照顾张先生。”
“奴婢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