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芮恩穿衣服时,看着镜中的身影,想象着以母亲的视角去看自己:少年时那张稚嫩的脸已然不见,换上了一张被时间和挣扎求存锤炼过的坚毅脸庞;明亮、充满希冀的双眼如今已被种种经历磨去了光彩;她柔美的身体已经变得坚韧、结实与强壮,此外还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疤……
芮恩选了一条她已经穿旧了的工装裤,腰间系上工具腰带,上身穿一件背心,外面套了件轻便夹克。她把长长的黑发盘到脖子的高度,然后装备上了日常防身用的轻便武器:工具刀、眩晕枪和M6。
房子附近栽种有两棵淡黄表皮的树,几只通身绿色但翅膀下有一抹蓝色的小鸟在两棵树间来回嬉戏、歌唱,为母女间的沉默带去了求之不得的声响。
莲恩似乎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步履僵硬地向前门走去,“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芮恩本来也没指望得到多热情的欢迎,但她此前还是多少抱有希望。她想要笑、想大笑出声,想呼吸得更轻松些,她想知道她母亲一直挂念着她,或者至少很高兴见到她。
然而拥抱、微笑、喜悦,这些统统都没有。
莲恩指了指前门,“这边,先进屋吧。”她继续看着芮恩,面带困惑,好像她无法相信她所看到的。
芮恩低头走进这栋面积不大,但建造精良的房子。屋内采用开放式布局——左边是一个小的起居室,中间有一段楼梯,右边是厨房。莲恩走到厨房的水槽处洗手,在一条洗碗巾上擦干后,她转身快速从头到脚扫了芮恩一眼,“上次我见你时,你还是个小女孩呢。”
“那年我才十六岁。”
莲恩依在水槽边,重申她的观点,“如我所说……”虽然芮恩并不是在和她争论。“你现在三十……三十三了,对吧?”莲恩更仔细地审视了她一番,芮恩点了点头。“你长得像他,”她评价说,“比你小时候更像了。你总是跟着他学,如今你也像个军人了。”
如果这些话是褒奖或客观观察的结论就好了,不过芮恩知道那是批评。她现在真想立即转身回到那四轮摩托上。
莲恩的眼神稍微柔和了些,“来,坐下吧。我刚做了些新鲜的阿甘尼果汁。是我们自己的农场种的。”她从木制的厨台上的碗里拿起一个绿色的水果扔向芮恩。
芮恩接住抛来的小小椭圆形果子。那果子和她掌心差不多大,果子的皮很薄,上面长有一层细小的绒刺。她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一阵混合了柑橘、柠檬和苹果香气的味道飘进了她的鼻子。
“味道和酸橙差不多,不过要甜些。你还记得吗……”
“爷爷以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买点酸橙回家。”是家里不多见的美食,“好像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吃过了。”芮恩把阿甘尼果放在手心,翻滚把玩着。她就这么一直看着。莲恩从厨台上拿起一个玻璃水瓶,倒了两杯白色的液体。“索纳塔星啊,”芮恩挑起话头,试图用闲聊打破这段沉默,“想不到你做了农民。”
莲恩将杯子端上桌,顺手拉开一把椅子,“想不到你成了通缉犯,彼此彼此。”
很高兴她母亲的反唇相讥能力宝刀未老。芮恩在桌旁坐下,尝了尝那杯饮料,发现比她想象的还要酸一些。
莲恩哼了一声,“你会习惯的。”
“你说是就是吧。希望当局没有给你带来太多麻烦。”
“他们……工作做得很彻底。不过我也没什么能跟他们说的。”莲恩耸耸肩,“几乎都不认识你了,又能说什么。那你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不肯告诉我。”
“他们说我拿了他们的东西。”
“那你拿了吗?”
“我拿的那东西从来就不是他们的,所以,没有,真不算。”
芮恩又啜了一口饮料,莲恩眼珠一转,“那这个节骨眼上你跑来干什么?你要是想躲在我这里,或者找我要钱——”
芮恩被一口饮料呛住,“我钱多得用不完,全银河系想去哪里都可以。不是我瞎说,比这里好的藏身处多的是。”
保持冷静,别让她扰乱你的心神。芮恩紧握杯子的手放松下来。芮恩很久以前就学会了如何应对莲恩的尖酸刻薄——只要不往心里去,和她相处在同一个空间时就会容易很多。自己得有多蠢,才会希望今天有所不同,才会希望时间已磨平她的尖锐……
芮恩稳定住情绪,进入正题,“我有些消息,是关于老爸的。”
莲恩的整个身子定住了。过了好几秒,她才坐到了椅子上,接着又发出一声尖锐又带着失望的笑声,以前芮恩瞒着她去参加过一些测试,结果没能通过,她知道后发出的笑声就和现在一样。“是因为他,你才来这里的。说起来,我不应该这样惊讶才对,哪次不是因为他……”
本来不必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心里的话就在芮恩的舌尖,她真想告诉母亲,是啊,我只有他,因为你总是和我保持距离。
“所以,这表示他是死了吧。”
芮恩毫无防备,倒吸一口凉气。她的心沉重而痛苦地狠狠跳动了一下。她直直地看着前方,完全无法相信,她的母亲如此漫不经心地将那些话说了出来。
莲恩的肩膀垮了下来,眼中浮现愧疚,终于显露出了一丝人性,“我知道要是我再见到你,只会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你找到了他,要不就是他真的已经死了。看你的表情……”莲恩突然站起身,“没什么其他事了吗?”
“这还不够吗?你不想知道事情经过吗,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露希。”她母亲的脸上显出一丝厌倦,语气也是如此,“你父亲很久以前就不在了。我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是啊,我知道。你从来就不认为他能活下来,从来没有抱过一丝希望。”
“因为他常年被派驻在外,每次我以为他会为了家而改变时,希望就消减一分;年复一年,我的希望早就耗光了。”悲伤与愤怒在芮恩心中交织,她气母亲的无动于衷。“我的所有希望都耗在了那个男人身上。所以,没了……他失踪之后我半点希望也没剩下。”
所以我在你身上也没得到过半点。
“他是为了救其他船员牺牲的……”
“我不想听。我现在要忙着——”
芮恩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她的椅子在身下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的父亲应该被感谢,每个人都应该知道他做出的牺牲,关于他的记忆不应该如此轻易地被丢弃。要是她对这些无动于衷、不发一言的话,那就太不像样了。
“你的丈夫——我的父亲——去到了一个未知星域,为了摧毁一支很可能导致人类灭亡的舰队,他留下来手动引爆了‘火灵号’的核聚变反应堆。他救了你……我……还有这个银河系中他妈的每个人。你可以随便怎么恨他,但都不会改变他是一个英雄,一个好父亲的事实。”
突然,走廊的侧门砰的一声开了。伴随巨大的脚步声,一个有着沙棕色头发,穿着沾有油污的连体工装裤的高个子男孩进到了屋里。他走到厨房时突然愣住,先扫了一眼莲恩,又看到了芮恩,他脸上原本带着的些微笑意随之收敛。愣了几秒钟后,他还是进了厨房,先是亲了下莲恩的脸颊,然后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罐饮料。
他拉开易拉罐的拉环,自顾自地喝起来,期间没有再看她们一眼。
芮恩瞬间明白了他的身份。那男孩看来是渴了,咕嘟咕嘟地一直喝着水,等他好一阵终于喝完了,莲恩已是面有愠色。他用前臂擦了擦嘴,然后好奇地看向她们。
一秒之后,他突然被呛到了,又咳了几声,“噢,见鬼。这就是她吗?”
莲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走近了一些,眼睛直视芮恩,从头到脚毫不掩饰地把她打量了一遍。一个大大的笑容在他脸上蔓延开来,及至他的双眼,“姐姐——我们终于见面了。”
那一刻,仿佛整个星球都天翻地覆。
莲恩去到水槽边,“如果你有保持联系,肯定早就知道了。”
“非得等着我联系吗?”芮恩不假思索地回道,“要是我结婚了或有了孩子,我肯定会告诉你,绝不会一直等着你来联系我,然后才透露点儿消息给你。”
“看这场面我该撤了。”小伙子慢悠悠地说道,“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你比我想象中要高些……我到车棚待着去。”他跟莲恩打了声招呼后走出了厨房。
房子里再度安静下来。大门发出砰的一声响。厨房窗户外的鸟儿们不依不饶的叫声再次填满屋内。他出去了。意外的发现和背叛的感觉袭来。芮恩的情感防线如遭重击,让她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外。一个人怎么可以讨厌到这个地步?
“那……他多大了?”
“十六。”
芮恩本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会有什么伤害性,但它真的比之前的一切更伤人,“我离家那年你就怀上了?”
“离家出走。”
“什么?”
“你那是离家出走。可不是一般的出去长途旅行或者上大学去了。”
“那这算什么,报复吗?我离家出走了,所以你生命中所有重大事件你都不打算告诉我了,是吗?”
“是你抛下了我的,露希。你跟你爸一样。我又不欠你们俩什么。”
这话倒是没错——植根于原点的无可争辩和难以直面的事实。“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你的女儿……”又不是什么能看透和理解她母亲痛苦的心理医生。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是母亲唯一的孩子。要是她知道是这样,或许她会更积极地保持联系吧……
她的母亲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别。”
“别什么?”
“别假装如果你知道了这一切,你的所作所为就会有所不同。你还是会跑得远远的。你以为我想我的儿子成天为他的姐姐担心,像我担心你爸那样吗?和你相认,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你离开,想着‘为什么天上的那些比她身边的人更重要?’”
“这是你的想象。”
“我知道必然是这样。你也心知肚明,如果你老实面对自己的内心的话。”
“我给了你我的航点网络地址。这些年来你从来没有发过一条消息给我,无论是你离开地球,还是有了新家——一次也没有。”她们上次一别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天杀的,她的眼睛开始感觉有些刺痛。“爸爸死了。”她说着,突然感觉好累,这一切超出了她的心理准备,一时之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她向门口走去,但又有些犹豫。她的母亲始终没有再发一言。“多保重,妈。”
迈向四轮摩托的每一步都仿佛被施咒一般沉重。别让她扰乱你的心神。有一件事芮恩是很确定的:她已经收拾好心情重回太空——比任何时候都准备得都好。
她刚认识的同母异父的弟弟正摆弄着她先前看到的那两辆老旧农车中的一辆,他正要把车推到车道上,看到她来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你要走了吗?”
她指了指那辆车,“这辆车也风光过呢。”那辆车的单人驾驶座位于车的左后方,便于随时查看车前方的载重平板。这种车在所有殖民地都很常见,有着许多的用途。
“我们说话都喜欢绕弯,不是吗?”他嘴角翘起,“你的这辆四轮摩托也有些年头了吧。M247直列引擎……我猜是42年或43年款的?”
只有地道的车迷才能分清各年的款型,“眼光不错。是43年款的。绝对能打。”
“看得出来。”他伸手到载重平板下,把一个工具箱拉到边缘处,“别往心里去,好吗?她一直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人。”
尽管他还年轻,他还是轻易地让她想起了卡德。和她的大副一样,他不怕认真地盯着一个人看,从繁杂点滴中看到一个人的内心。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继续说道,“她是真的挺想你的。我是说,她虽然打死都不会承认,但是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知道了你的存在——前阵子我撞见她在看老照片,然后她跟我说了很多你和你父亲的事情,还有他是怎么失踪的,然后你离开家去找他……所以,你有吗?我的意思是,你找到他了吗?”
一阵悲伤涌上心头,不过芮恩还是忍住了,向他微微一笑,“花了二十六年……不过,算是找到了吧。”这期间她失去了卡德,一个她可能与之厮守终生的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很不擅长找东西。”
她笑了一下。要是这个小鬼知道她是干哪行的话,“是啊……你可以这么说。”
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你看起来太伤心了。”
他想让她振作起来,挺贴心的。
“现在你也知道我了,你会再回来吗?”
“我想……”
“无论你来或者不来……”他伸手进口袋,随即抛给她一个廉价的数据芯片,“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愿意的话偶尔给我发消息吧。”他仰头看向天空,“我一直想看看上面是什么样的……”
“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颗行星吗?甚至只是去到行星轨道?”
“我想啊。只是我家又没有飞船和燃料。这里的人都没有那么多钱。”我有,她想这么说,突然生出了满足眼前这个大男孩的所有愿望的冲动。“谁知道呢——或许有一天,她会同意我带你出去兜一圈……”
话一出口他们顿觉好笑,他们都知道莲恩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你可能得走了。”他微微皱眉道,“请不要怪她。我想她认为自己是在帮你。”
“你意思是?”
“ONI的那些人。他们之前来过了,五六个月之前吧,我想。他们把整个社区的人都叫去审问了一番——不,不,和字面意思相反。”他马上出言解释道,“那是这里发生过的最有趣的事情了,相信我。啊……除了今天。他们给了她一个信号发射器,让她一见到你就用它。我猜你刚才走出门的那一刻她就按下去了吧。”
“周围有他们的人吗?”
“以前有的,但是几个月之后就放弃了。不稀奇——这里太无聊了。他们在兰切萨镇设了间办公室,我猜他们过来差不多要十五或二十分钟吧。”
芮恩琢磨这则消息时,他隔着四轮摩托将手伸了过来。她握住了他的手好一会儿,感受着两人之间的联系。“很高兴我们终于见面了。”他说。
“我也是。”
他们松开了手,她看着他走到刚才那个工具箱处拿起一把扳手,忽然想起有件如此明显的事儿完全给忘了。“嘿,我才想起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噢,是啊。抱歉。我叫凯斯。”
“凯斯。”她朝他笑笑,点了点头,“回头见,小子。”
“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