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比林斯家族拥有整个小镇最高的权力和最多的财富,但他们意外死于一场火灾,只有一个人幸存下来。在药物可以治愈反社会人格的未来,如果人类服用一种能对他人产生同理心的药物,会引发什么问题?请欣赏译文版老朋友罗伯特·里德本期为我们带来的精彩故事。

The Province of Saints

圣人的职责

作者 /【美】罗伯特·里德 翻译 / 严 伟

插画 / 摇 开


世界建立在两个人交谈的基础之上。


我站在玻璃后面,和摄像机一起观察一名小个子女人。她耐心地坐在灰色钢制桌子后面,年纪应该是四十八岁,也许四十九岁。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们曾是一个学校的。玛丽·苏·比林斯比我高两个年级,也属于那种成绩很好、一长大就离开这里的人:大学毕业,进护士学校,然后在芝加哥开始职业生涯。玛丽·苏永远乐于助人。这个细节浮现在我脑海中,只是不知是在哪里听到的。小时候我们肯定聊过,没准儿还聊过很多次,但说了些什么我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我站在这儿,喝着凉了的咖啡,完全可以坦率地对全世界说:我不认识这位,请别来烦我。

“所以是她要找我。”我说。

“其实,她只是提了嘴你的名字。”我的同事站在我和摄像机后面,距离玻璃三步远,“但我打听了一下,大家都说你跟她家的人很熟。”

“每个人都认识比林斯一家。”我说。

“是啊,但她提到的是你。”

玛丽·苏的弟弟当年是我的同班同学,十三年来,我跟他聊天的次数多到数不过来。戈登是一个自私自利、控制欲极强的混蛋,这品性遗传自他的父母。

直到昨晚,比林斯还是这一方天地之中最显赫的姓氏。包括叔、表亲戚在内,这个家族拥有数千英亩的上好土地,还有三个城镇的大部分地产。他们种植有机玉米和豆类,还培育最近研发的新品种作物;还有,他们的光伏和风电设施为四个州提供电力。玛丽·苏的父母统管一切。混蛋国王和王后。那间古老的农舍经过不断的翻新,看起来终于像一座气派的豪宅了。一座你从高速公路就能看到的豪宅。但昨晚日落后不久,一切都付之一炬了。这还不算,更大的惨剧是比林斯一家也差不多全死光了。

“多少具尸体?”我问道。

“目前是二十九。”

我转过身来,久久地看了我的同事一眼。一切都很不对劲。这位州警是职业警官,那身挺括的制服,以及他接受过的严格训练,按理说都应该给人一种“别招惹我”的感觉。然而,他并没有跟我一起站在窗边——他在刻意保持距离。尽管他一直不由自主地去看那小个子女人,但每次目光都不会在她身上停留超过一两秒钟。那样子就像生怕被她注意到。

“消防员找到的她?”

“是的。”

“当时她在哪儿?”

“在她的车里坐着。车停在车道的尽头,挨着高速公路。熄了火。”

“当时她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进去问她吧。”

可我并不情愿。这又不是我负责的犯罪现场。州巡警已经接手这个案子了,而我只是一个小警员,来自一座小警局,服务的也只是由此向北两个县距离之外的一座小城市。不过,是啊,我碰巧认识那些受害者,而关键证人也想起来提到了我的名字,这就是为什么这位警官要求我来这里。所以我来了。而就在我们原地干耗着一无所获的同时,一组鉴证无人机正在绘制尸体位置图并采样DNA,同时计算子弹数量、构建虚拟场景图,以期告诉调查人员,在这场噩梦般的火灾中,是谁射杀了谁。

“所以那位女士杀人了吗?”我问道。

“我们没有理由这样认为。”

“但她的身份不仅仅是证人。”

没有回答。

我看了看身后那双紧张的眼睛,仔细观察玛丽·苏。她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尖在灰色的桌面划过,看上去再平静和耐心不过,仿佛可以永远等下去。

“她喝酒了?”

“没有。”

“嗑药了?”

“也许。”

“什么药?”

“我们不知道。她让我们抽了血,说愿意配合我们。但现场设备没有识别出任何化学制剂。”州警鼓起勇气向前一步,和我肩并肩,“我猜,她用的是一种新式神经增强剂。”

“哪一种?”

“这问题也得问她。”

“那你去吧。”我建议道。

他什么也没说。

“所以那位年轻的女士为什么会让你感到害怕?”我问道,以为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否认。也许他会厉声说:“我他妈的才不害怕呢。”

但是并没有,州警后退了半步,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做了第一次问讯。十到十五分钟,只是打算了解一些背景情况。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她能懂我。”

“懂你?”

“这世上没有别人可以那样。”

“哪样?她会心灵感应?”

“要是心灵感应倒好了,”州警说,“然而并不是,还要糟糕得多。”


“玛丽·苏。”

她抬起头,浅棕色的眼睛盯着我,然后说出了我的名字。“米奇·拉文。”她展露出温暖的笑容,“他们果然把你叫来了,”她带着笑意说道,“他们想找一个认识我的人,名单上第一个肯定就是你。但是等你到了这里,却开始担心自己能否完成这项任务。你不知道从哪里着手,但你一直在回顾过去,寻找我们的共同轨迹。比如找到一桩我们学生时代的轶事,一些有用的信息,让这个疯女人开口说话。”

“我觉得你说得挺好,玛丽·苏。”

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不要碰她,我提醒自己。现在市面上有大批新式药物,有合法的,也有自制的。我听说,其中一些可以通过瘾君子的呼吸传播,感染其周围的人。

“但如果你是个诚实的人,米奇——你通常很诚实——你会承认自己并不是很了解我。”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戏谑,同时又有同情,“我们并没有太多交集,对吧,你和我弟弟更熟。”

我忍不住回想戈登在过去多年,在二十个不同地方的种种模样。而且我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刻意去想。

“戈登真的不喜欢你,米奇。”

她一边说一边笑。

我点点头,“是吧,好吧。”

“你还是不喝酒,对吗?”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因为它确实很有意思。

“但不是出于宗教原因。”她的眼睛眯了起来,眼神飘远。“因为你妈妈,你变成了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她是个丑态百出的醉鬼,令人难堪,你发誓自己永远不碰杯中之物。”

“你在读我的想法。”我说。渐渐信了。

笑声越来越响亮。“不,我知道这些是因为你自己告诉我的。在一场足球比赛结束之后——就是和恺撒敦镇的那场比赛。”

“我不记得了。”我说。

“我记得。比赛之后有一场聚会,就在学校北边的棒球场。你来了,而你之前从不参加聚会。然后戈登开始取笑你,就像平时那样,他朝你丢空瓶子,不断地招惹你,直到你忍无可忍。”

我人生中最尴尬的一个夜晚。现在我的回忆停不下来了。

“你感到羞辱和委屈,本想一走了之,但那样会显得很懦弱。然后你就遇到了我。当然了,我是那个混蛋的姐姐。但是在该死的比林斯一家人里,我还不算那么差劲,不是吗?于是你留下来,和我待了几分钟,你也正需要找人倾诉,所以就给我讲了你的酒鬼母亲。”

“你这听着像是读心术。”我告诉她。

“也许有一点。但其实大多数时候,我只不过是在帮助人们想起自我。”她停顿了一下,凝视着我的脸,还有那张脸背后的一切,“这是我的新爱好。我沉浸在过去,重温那些重要的小时刻。有一个总是让我觉得温暖的男孩,其中包括跟他相处的那些时刻。”

“温暖。”我重复道。

“在这个穷乡僻壤?你属于少数人,米奇。”

好了。现在我们来到了十字路口。要往哪个方向转?

“戈登也不总是那么混蛋,”我告诉她,“当然,他喝了酒才那样。”

“是吗?”她的笑变成了嘲讽的咯咯声,标准比林斯家族的风格,“喝醉的时候,嗯,我弟弟是有点讨厌。但是他清醒的时候,可是纯粹的邪恶。大家得记住这一点。”

“戈登死了,玛丽·苏。”

“挺好。”

“是你开枪打死他的吗?”

“我不知道他是被枪杀的。”她立即说道,肩膀扭动了一下。

“山姆和查理也死了。”那是她的两个哥哥,而山姆,是比林斯王国的法定王位继承人。

“他们是被枪杀的吗?”她问。

“我不知道。据说尸体都烧得很惨烈。”

玛丽·苏看着横在我们之间的桌子,看着她的双手——也可能是在读自己的思想。或是我的思想。

“你的父母,”我说,“他们被发现死在厨房里。”

她点了点头。

我开始问:“是谁放的火——”

“我不知道。”对这个问题她显然早有准备,因为我还没说完,她的回答就已经出来了。州警之所以受不了她,这也是部分原因。玛丽·苏似乎在提前阅读剧本。

我开始问:“你当时在哪里——”

“混乱爆发的时候,我正坐在我的车里。距离‘庄园’——我猜你们是那么叫它的——四分之一英里。”

“今晚你失去了很多表亲。”我说。

她再次耸耸肩。这时,深深的悲伤突然出现在那张脸上,然后她抬头看着我。“当时聚会上有四十人。”

“是吗?”

“其中九个设法逃脱了。”

我没说话。

“我愿意帮忙。”她说,然后提供了一些名字。

玻璃后面的州警这下该满意了。现在他有几个目击证人可以追查,也许这就足够了。也许该轮到我从这里逃脱了。

一个荒谬的希望。

“我知道你的感受,米奇。你感到疼痛,感到恶心,感到害怕。你有充分的理由感到害怕。这完全合理。但最重要的是,你一直想要相信玛丽·苏·比林斯对这场屠杀没有责任。”

“那是你的责任吗?”

“没有直接责任。”她说。

“是谁的直接责任?”

“如果你非要怪什么,那就怪蛋糕吧。”

“谁?”

“甘露1蛋糕。”

“蛋糕怎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

我等待着。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悲伤的样子,声音也平淡无忧。“你很了解犯罪,米奇。即便只是一名小镇警察,也常常看到可怕的事情。我相信你很清楚枪支的用途和纵火造成的后果。但如此令人发指的凶残屠杀,就发生在你自己的街坊……这让你心痛。你精疲力竭,你的思绪也是一片慌乱。”

我强迫自己看着她的脸,任凭那双浅棕色的眼睛注视我。“你父亲刚过八十岁。昨晚是一场盛大的生日聚会。”

“的确。”

“你被邀请了吗,玛丽·苏?”

“我在那里。”

“甘露蛋糕是你带去的吗?”

“不是。”我问出问题的同时她就回答了,然后她又重复了这个词,两次。这时她倾身向前,告诉我:“首先,我们来谈谈让你感到痛苦的真正原因。不是这场杀戮,也不是死亡人数。”

“好吧。那你说是什么?”

“你一辈子都在这里度过,米奇。作为一个好人,你对‘邪恶’本身及其导致的恶果有很清楚的认识。因为你是正人君子,所以你也明白,如果狗日的比林斯家族所有人都被一枪爆头然后再放在架子上烤了,那么这个世界将更加美好——更安全,更幸福,更美好。”


在警方看来,比林斯家族的人和模范公民没有什么区别,谁都没有任何犯罪记录,就连超速罚单几乎都没人收到过——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他们通常是普普通通的学生,在公立高中也是按部就班念完书才会毕业。有几个甚至还读过几年大学。然后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比林斯家族这些普普通通的人就变成了一个滚珠轴承:牢不可破,并且滑不溜丢。有人的财物被夺走,可谁也未曾逮到过那家人有谁手里拿着撬棍。汽车、农具和邻居的土地都成了他们的,却没有发生什么可以拿到法官面前过堂的事情。至于纳税,比林斯家族按照他们所有明面上的收入分毫不差地缴纳了所有税款。比起我们当地的很多人,比如房屋油漆工和女服务员等等,他们显得更为高尚。

比林斯家族也是最残忍的一伙人。也许剩下的几位并不都是如此,不是的;但绝大部分都是恶魔。这个家族的血液里潜伏着邪恶的基因,或者是这家的井水有什么毒。比林斯家的人,眼睛一瞪就足以压垮别人。就像戈登那样。甚至在他只有十岁的时候,玛丽·苏的弟弟就喜欢带着冷酷的眼神、呲着一口白牙来恐吓别人。更可怕的是,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丝淡淡的、邪恶的微笑。他把这种微笑用在同学、老师身上,甚至是路过镇上的陌生人身上。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戏,就是让别人感觉到一种若有若无的恐惧,却又无法说出缘由。

这是一个恶霸家族,但他们不会轻易大喊大叫或威胁别人。不,他们能够找到别人的弱点,然后用绝对的最小力量压迫对方。这就是他们的经营方式,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年复一年。在我们这里,他们就是最优秀的销售人员。他们当店主,进货从不付全款;他们做房东,也从不等着收租。作为农场主——这是他们首要、也是主要的职业——比林斯家族知道如何将自己的名字刻在每一块值得拥有的土地上。

那么当地人为什么要忍受他们呢?为何要忍他们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

还是之前说过的,他们照章纳税。他们并没有明火执仗地抢劫,暴力的使用分寸也拿捏得很精准,赶在警察来之前就结束。此外,他们时不时地还会小小出一把头,帮上面说的同一批警察找回失踪的这个或是者被盗的那个。

在我看来,戈登是这家人里最卑鄙的一个。但我这位同学在一命呜呼之前仍然娶到了三位妻子,都很年轻,也都很漂亮,而且全都给那段注定失败的联姻带来了财富。第一个女孩用开车撞桥墩的方式获得了自由,随后,这位刚刚丧妻的鳏夫又找了一个女孩,她直到过量服药三四次之后,才终于从自己犯下的巨大错误之中解脱。最后一位妻子恰好是第一任妻子的妹妹,按说她应该可以做出更明智的选择才对。但这就是人类的历史:我们永远应该更明智一些。唯一的补偿是她赢了离婚官司并获得了孩子的抚养权,不过她还是失去了自己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笔遗产。

“他们是好孩子,”戈登曾经这样评价,“我说的‘好’,意思是真他妈的弱爆了。”

那几个孩子没有死在昨天的农场命案中。

真是谢天谢地。

“他妈的弱爆了,”他对我说,“知道这听起来像是说谁吗,米奇?嗯?米奇?问你呢?”

他想说的是——我。

山姆四十多岁了,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这是为什么市民和政府没有推翻比林斯家族的另一个原因。他们并不仅仅是富甲一方的地头蛇。这家人的外形都很有吸引力。所以我一直认为:漂漂亮亮的反社会者是最危险的。

直到今天都是如此。


“一枪爆头然后再放在架子上烤了,”玛丽·苏说,“而你,米奇,感到不舒服,因为你曾经期待过这样的事情发生,结果它真的出现了;你还感到愉悦,而这不是一个善良、体面的人应该有的感觉。”

她说的这个心怀愧疚的好人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玛丽·苏不像她的家人那样美得超凡脱俗又理所应当。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自由成长然后离开。这个我多年未见的女人,这个神秘的女人,她一直盯着我,盯得我感觉自己的魂魄就要被她吸走了。但我见过那个表情。在哪儿来着?记忆突然涌现出来,清晰如在眼前。

“谙百息2。”我说。

说到点子上了。她的眼神并不惊讶,一点也不。但她有所反应,就好像我可能真的有一点点触动了她。

我等待着。

“什么共情?”她问。

“我肩负了太多这东西。”我这话听着像是忏悔,其实并不是,“能够感受别人的痛苦,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对于一名在艰难世事中奋力前行的警察而言。”

“世事也并不是那么艰难。”她说。

“如果你不在乎别人,那的确不难。”

她的好奇在翻查我的内心。

“去年冬天,”我开始说道,“有一只小狗被射杀了。当时它穿着自己那件漂亮的绿色毛衣,正在自家后院里跑来跑去。它是一位老寡妇最好的朋友。我停好车,看到老太太正在抽泣。我的当务之急就是找一条干净的毛巾,按照她说的做——‘别让我的小宝贝冻着。’”

玛丽·苏的脸上已经来回出现了好几种反应。她以令人惊异的速度陷入悲伤以及对未知枪手的愤怒和厌恶情绪中。她想象着一只毛茸茸的拖鞋,一动不动地趴在冬季枯萎的草地上。那就是当时我看见的景像。狗狗的头没了,被轰掉了。我说了这个细节之后,她一边真真切切地开始抽泣,一边说道:“天啊,这太令人悲伤了。”

“是啊。”我坐了下来,“寡妇家在一个安静的街角,从两边都可以看到她家后院。在街区尽头、离这里隔着三幢房子的地方,住着一个有过前科的青少年。持枪、暴力、被学校停课。我去找那个男孩,当然要先见他的母亲。是,她儿子是在家;不,她没有听到任何枪声或爆炸声。男孩的卧室没有摆放枪支,但从窗户看出去正对着凶案现场。我询问他的行踪和活动,那孩子什么也没说。然后他妈妈崩溃了,摇晃着他,说:‘你可不能干这事儿啊。’

“听到这话,他转过头来,盯着我。然后用他那古怪的声音—— 一种既警惕又平静的微弱声音——问道:‘出什么事儿了,警官?’

“我给他讲了寡妇和死狗的事,那男孩一听就变了脸色。他越听越焦躁不安,这让我很意外。最后我讲到了‘别让我的小宝贝冻着’那个场景。

“他走到窗前,抽泣起来。

“‘你知道怎么做才能弥补,’我告诉他,‘道歉。让这位夫人相信:有人为此感到抱歉,而且以后再也不会有谁的狗被射杀。

“那男孩一定有罪。我很确信。这是个被学校停课的孩子,因为他把叉子扎进了别的孩子的手掌,而他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玛丽·苏沉默不语,听得入迷。

“‘是的,道歉就是一个好的开始。’我告诉他。

“然后他就径直跑了出去。我并没有给他任何提示。他母亲也没有。那位老太太听到有人敲门,她走出前门,来到街上,迎面见到的是那孩子的泪水和呻吟。他坦白了,承认了所有罪行,一样不落。他说自己既愚蠢又自私,而且残忍,但是希望弥补她。我只是站在远处看着。这是一场引人入胜的表演,当然,老太太自己很伤心。但这孩子的悲伤却更加无止境。当时她甚至伸出双臂搂住他,拥抱了他。然后他说服老太太让自己来挖坟埋狗,借用了她的园艺铲,开始猛铲冰冻的地面。但就在无头狗尸埋进去之前,局里一名警官打电话给我,说了一件事:有一名当地小伙儿酒后驾车被捕,而就在他车里,在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一把打光了一半子弹的手枪。”

我停住了话头。

玛丽·苏频频点头。

“谙百息。”我再次说道。

“不再只是圣人的职责。”她说。然后她把手伸进上衣,探入胸罩,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半瓶金色的小药丸。

“你想象不到这种情况发生过多少次了。”她说,“一种新上市的特效药原本是为了治疗某种范围有限的小疾病,结果人们发现它还能带来有益的副作用,一传十,十传百。当然,要获得最终的官方批准,还要进行深入研究,走完漫长的流程,但医生眼前就有病人等着治疗。比如说,现在有一种强力神经调节剂,经证实可以增强大脑的一个特定区域:缘上回3。它负责帮大脑追踪自己的手臂和腿,这对于某些中风患者来说就是一项有用的技能。但缘上回同时会将你的注意力转向外部世界和周围的人,因此它也是同理心的主要来源。”

“也许我这位掘墓人用的就是那东西,”我承认道,“我不知道。他妈妈提到有一种实验性药物,在她儿子身上创造了奇迹,他吃了就能够注意到别人,并且了解别人的感受。但医生警告她,目前的剂量可能未必精准,还需要调试。”

“找到合适的剂量非常难。”玛丽·苏熟练地单手拨开小瓶的盖子,晃出十几颗药丸撒在桌面上。她沾湿手指,拣起最近的两颗药丸,微笑着送到嘴边,将药丸舔入口中。“你的故事让我想起来,我小时候曾经杀过猫。还有我家养的几条狗。”

我没说话。

“是爸爸逼我这么做的。”不知怎么,她的脸上挂着微笑,却看起来十分悲伤,“我们这儿是个农场,养了很多动物。但是父亲总会时不时给我们一把枪,让我们挑选自己要养的宠物,然后把挑剩下的动物哄骗到一个地方,杀死它们,再埋掉。我照做了。第一次我哭了,哥哥们都嘲笑我。倒不是笑话我的眼泪,也并不是因为他们更铁石心肠。不,他们笑的,是我不够聪明,没有先把小猫引诱到跟前来。”

她停住了话头,我刚想问问她是什么意思,还没问出口,她就回答了:“霰弹枪。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枪,比我们的动物还多。但我喜欢用一支二十号口径的霰弹枪,配装鹿弹。”

我惊叹道:“天哪!”

她耸耸肩。“你觉得比林斯家的人就是天性残忍。好吧,也许我们确实是。但我的父亲也是从他的父亲那里学到的:应该如何教育女儿,才能让她终身受益。”

我错误地瞥了一眼那些金色药丸。

“尝一颗。”她说。

“不了。”

“但你有点动心。不是吗,米奇?”

回到她的脸上。我把目光集中到她的眼睛上。

“我一直都是个好护士。秘诀是什么?我不怎么关心别人。病人,他们的家属,医院的同事,都一样。我总是和别人保持适当的距离。也许这就是我成长经历的后果。也许每个医务人员都要学会把病人仅仅当成受损的物体。我们拿着工资,负责让这些物体活下去,但是即使它们死掉了,我们也不会失去工作。每一个老护士都会经历好几百个病人的死亡,这还是在她毫无差错的前提下。”

“这药丸叫什么名字?”

她告诉我一个公司品牌,我从未听说过,然后她耸耸肩笑道:“它有很多代号,‘谙百息’是其中之一。”

“芝加哥是这么叫的。”

“也许在其他城市也是如此。我不知道。”

金色药丸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我去看了精神科医生。我告诉她,对于照顾病人,我提不起任何精神来。那的确是事实。但其实我是想了解拥有全心全意的同理心是什么感觉。于是我第一次得到了处方。只可惜,就像那个男孩发现的:剂量有问题。我撒了谎,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同,于是我们提高了单位剂量和服药频率,没过多久,我就达到了一种状态……嗯,米奇,这药变得这么流行是有原因的。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超级英雄。我的超能力是能够体验任何人的痛苦和底层欲望,甚至陌生人。那段日子真是美好,却又无用。我无法工作。我无法把针头扎进病人的手臂。看到无家可归的人,我就要施舍,走完一条街兜里还剩下钱?不可能的。看看新闻我都会号啕大哭,还会做各种噩梦,梦到人们从悬崖上掉下来,或者撞伤脚趾。痛苦来自哪里并不重要。我为每个灵魂感到难过。坐在电脑前翻看三十年来的照片和视频,我也为自己感到难过。”

我不得不又看了眼那些药片。

“我们为什么要费心去共情呢,米奇?”

“为了帮助我们与其他人相处。”

“蚂蚁合力筑巢,但它们会在乎彼此的感受吗?”

“那你说为什么。”

“因为要操纵他人,共情是最可靠、也最容易的途径。灵魂可塑,而共情就是通往可塑灵魂的大开窗。但就像做菜的风味一样,秘诀在于调料的量要恰到好处,不多也不少——既需要足够的同情来认识到你能做什么,可以对眼前这个人做什么,但又不能太多,不然你会为自己的行为即将造成的痛苦而感到不安。”

“好吧。”

“我的弟弟——”

“戈登?他怎么了?”

“他总是知道如何引诱动物进入粮仓。一些好吃的,再加上几句甜言蜜语,就可以让小动物靠近他。”

我点点头,心怦怦直跳。

“不过,我弟弟受不了的是接下来的杀戮。你也许已经想到了,那个一生都在欺负别人的家伙,却付钱给姐姐,让她去射杀那些小猫小狗。否则他就会哭泣,感到难过,然后他就得费力掩盖这个秘密的弱点。”

“你收了多少钱?”

“十块钱。那是我的收费标准。”她无奈地耸耸肩,“是的,在比林斯家族中,我那混蛋弟弟拥有最强大、最健康的缘上回。他会控制它。他有一种温柔——不要怀疑。正是那温柔让他格外危险。他的温柔恰到好处,足够洞察你的本性,找到最简单、最快、最好的办法让你离开那场派对。”

我的心在狂跳,我的手在颤抖。

“我知道我们父母过世后会发生什么,”她说,“戈登会向兄长宣战。为了帝国的统治权。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他就能让虚荣与贪婪相互为敌。需要什么就加什么,然后再多加一点。因为真正残忍的混蛋在下毒的时候都喜欢多施加一点刺痛。”

我认识的每一位护士,都在某些方面看起来十分坚强。不亚于警察,也许更甚。

玛丽·苏长着一张护士的脸。

“所以你就这么做了,”我的声音紧张而微弱,“那天是你父亲的生日派对,你回到家中,看看要挑哪些小猫小狗杀死。”

她笑了。“我想,事情看起来就是那样。”

“蛋糕是谁带来的?”

“没有谁。妈妈每年都会烤,她就是那个给蛋糕淋甘露酒的人。因为世界上最糟糕的东西就是一个不甜的蛋糕。”

我颤抖的双手握紧成拳。

“老太太曾经当过选美皇后,”玛丽·苏告诉我,“她的可爱是我父亲的双倍,她的残忍也是。她是拿皮带抽人的专家,还擅长对自己的女儿说:‘你既丑又蠢,还忘恩负义。’如果她哪天不在了,那就是比林斯家最快乐的一天。”

我朝桌面上的谙百息点了点头。

“你在甘露酒中混入了多少那东西?”

“没有。”她说。

我不相信她。

她也能读懂我的表情,读懂一切。“米奇,”她说,“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已经都告诉你了。现在,你需要吞下三四颗这神药,然后尽情思考。”


无人机已完成工作并清理完毕,现在都存放回了拖车内。血肉样本已送往各个实验室,另有起码二十部烧毁或沾满血迹的手机将交由电子鉴证专家进行调查。到时候,许多事情都将大白于天下。我们每个人心中的疑问也将得到解答。我们最终会知道:死亡是从哪里开始的,又是如何蔓延的;是谁放的火、放了多少处地方。不过初步调查已经结束,所以我获准在现场穿行,只是必须尽量小心,还得穿着生化防护服,因为大家都传得很邪乎,说那个疯女人到处散播魔法尘埃。

州警走在我旁边。

但我们身后那位女士说了才算。“离房子远点儿,”她说,“不要碰任何东西。任何。明白了吗?”

我不是来看废墟,也不是来翻检尸体的。我首先要找的东西,就在院子里。昨天晚上天气晴朗温暖,所以聚会是露天举行的。轻便户外桌上还留着剩下的排骨、鸡肉和土豆沙拉,在外面放了一整夜,已经变质了,苍蝇成堆。“蛋糕在哪儿?”我对着苍蝇、州警,还有那个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趋的女人问道。

“我们拿走了,”她说,“拿走了剩下的部分,我是说。”

“有很多蛋糕?”

“原本有三大盘。”

蛋糕屑还在。硕大的苍蝇正在用它们的嘴吸食甘露酒和谙百息,我沉思良久,想知道这种药物对没有感情的虫子会起什么作用。

那女人来到我身边。“对了,谢谢你的帮助。”

这句话她之前都说过两次了,到现在还是不觉得需要我。

“你以前来过这儿?”州警问道。

“是的”,这是老实话,“不过都是很多年以前了。”

然而一切都很陌生。烧焦的气味,黄色的警戒带,自由生长的百合花开得美不胜收。我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有人用薄金属板搭起了火坑,上面支着一副足够将半头猪烤一整个下午的架子。我朝那里走了过去。几张野餐桌周围散落着翻倒的草坪椅,桌子上标有“公共财物”的字样。最远的那张桌子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只啤酒罐,摆成一个完美的三角形。

戈登的习惯。我每次看到这个人——无论是在高中的时候,还是几个月前,他都会仔仔细细地把喝空的罐子摆放整齐。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费这个力气,眼下我也没有什么头绪。但这是一种习惯。对一个人而言,习惯是最重要的。

“检查一下罐子上是否有指纹,”我建议道,“应该能找到戈登和玛丽·苏的。剩下的那几滴啤酒里,应该有谙百息。”

我的两个陪同交换了眼神,决定先克制自己的各种疑虑。

“玛丽·苏没有被邀请。”我边说边转向野餐桌。

“是她告诉你的吗?”女人问道。

一个耸肩足以作为回应。“没有任何预警,她就这么出现了,甚至没有人想起来邀请她,她的家人一边烤着那头猪,一边做出了她意料之中的反应。他们贬损她的生活、她的选择,过去每一次人尽皆知的失败都被旧事重提。于是,接下来的决定就很容易做出了。”

我们走到桌子旁,州警说:“所以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在蛋糕里下了药。”

“不是。”

我说着,指给他看。曾经有两个人坐在桌子的一端,其中一个穿着小鞋。我能看到脚趾压进泥土的痕迹,而大号靴印则是她弟弟坐的位置——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难为她。那个人就是戈登。但是空空如也的冷藏箱在玛丽·苏这侧,因为昨天那里是阴凉处。

这个被排斥的人拥有一切优势。她了解自己的弟弟。她坐的那个地方既可以让戈登随意侮辱她,又能确保戈登一定会让她开啤酒。因为一个威风的爷们儿当然得支使忘恩负义的姐姐给他倒酒。他绝对尝不出谙百息的味道。第一罐里放一颗药丸。第二罐里两颗。如此递增,直到开始讲话的不再是戈登,而是她。她非常小心地引导戈登把思绪拉回自己的过去。戈登每一次辉煌的成功都伴随着不幸的事,其中有死亡,也有无尽的痛苦。讲到某个时刻,她的受害者几乎要流出眼泪,所以起身离开,试图掩饰自己无法抑制的哭意。但玛丽·苏却跟着戈登,抛给他更多的理由,让他感到愧疚。至少十几颗金色小药丸的量,已经超过了治愈这个精神病患者所需的剂量。超量的矫枉过正,使他陷入了一个无所辨识、永无安宁的境地。一个无异于地狱的境地。

我对身边那两个满腹狐疑的人解释完了这一切。

大院边上有一个旧谷仓,大铁门敞开着,和煦的晨风吹得门前的黄色警戒带时紧时松。

“那儿。”我说,然后指了指。

一阵沉默。

“那儿就是戈登跑去哭的地方。他的姐姐就陪在他身边。”

继续沉默,那两个人都在等对方说话。

我先开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为弟弟指明最实际的方向。戈登突然发现自己承受着全世界的伤害。他们的家庭是一切可怕事情的中心。得做个了断。也许她是那么说的,也许不是。不管她怎么说,解决办法就是那好几百颗药丸。这些药丸要么是拣剩下的,要么是在黑市买的,要么是一名熟悉内部流程的护士偷走的。反正戈登把谙百息和甘露酒混在了一起,最后淋在了蛋糕上。”

女人打断道:“你不可能知道这些。”

“我可能,而且我就是知道。”我转过头盯着她那件笨重的生化防护服,以及面罩下露出的那一小片脸,“谙百息已经让戈登上头了。但是,尽管病得很厉害,他还是知道那些蛋糕应该分给谁,又不该分给谁。她已经多年没有回过家,所以那不是她能辨别的。”

那一小部分露出来的脸告诉我:女人很害怕。害怕我。

“我敢肯定,戈登切了蛋糕,微笑着大块大块地递出去。而与此同时,玛丽·苏把车开到了车道的尽头。以防有人会来。”

“以防谁会来?”州警说道。

“戈登的孩子。万一他们突然想跑到爷爷家,给那老混蛋的八十大寿送上惊喜怎么办?戈登真的很害怕孩子的母亲正好开车带他们来到这里,目睹眼前这一幕。”我指着烧焦的房子、成群的苍蝇和那个银色啤酒罐摆成的整齐三角形,“三十起自杀、或者协助自杀案。清点完子弹,你们就会知道。戈登是最后死掉的一批人,他独自死在了谷仓里,用的可能是二十号口径霰弹枪。”

最后这个细节没有人向我透露过。

我的两个同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什么怪物。

我很长时间没再说话。等每个人都差不多反应过来了,我又告诉他们一个最糟糕的麻烦。

“谙百息比任何冰毒都更厉害,”我警告他们,“等到它变得很便宜并且随处可得的时候,我们所知的文明可能就只剩下六个月的生命了。”


【责任编辑:贾 钦】


1Kahlúa,将产自热带雨林的咖啡豆采收后加以烘烤,再添加甘蔗原料与香草,以朗姆酒为基酒酿制而成,带有浓郁的咖啡香,口感甜蜜芳香,是墨西哥利口酒知名品牌。可以浇在烘焙制品和甜品上增加风味。

2Empathy,即“共情”这个词。

3位于大脑颞叶上方的顶叶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