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世界(2024年1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5字
- 2024-04-08 18:11:45
脑洞问答机
绝当
特邀撰稿_ 王诺诺
青年科幻作家,银河奖得主,代表作品《地球无应答》《故乡明》《图灵大排档》等。
主持人说:
自古以来,生命的有限性始终困扰着人类,豁达如苏轼也曾对着滚滚长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为此,无数人曾向往甚至试图获得永生,如秦始皇遣徐福仙岛问药、汉武帝筑高台接仙露,埃及法老死后把身体做成木乃伊以求灵魂永生。古人的永生或许局限于身体的长存,今人却在云计算、人工智能、脑机接口等科学技术的日益发展中,更多地讨论起数字永生,去年春节时大热的《流浪地球2》中就出现了“数字生命计划”这一概念。虽然意识上传仍有诸多争论,但我们的想象可以走在前端,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意识在云端快活,肉身又将如何?
脑洞时间:
意识上传技术成熟后,在云端生活的人们的身体将面临什么样的遭遇?
上
霍梅祖上阔过,但那是爷爷那一辈儿的事儿了。她没见过爷爷,准确来说,是没见过实体的爷爷。
小时候,爸爸常在客厅的牌位前对着霍梅滔滔不绝——爷爷曾是城里最好的摆渡人。那些达官贵人上了年纪,在挥霍完一生之后的某个时刻,预感死期将近,便会花大价钱请爷爷上门。
爷爷来做最后一程的摆渡人,安全、精准、庄重,把客户的意识送抵云端,才可谓功德圆满。
爸爸说着,嘴里喷出酒气,霍梅皱皱眉头,那又如何呢?爷爷靠一双巧手和出色的Debug1能力,将二百零三个有名有姓的富豪送上云端,积攒下的家产除去自己的冷冻费和意识上传费,剩下的,几十年间不还是让爸爸败光了吗?
但她没有说破,爸爸已经够难过的了。
去年,为了凑齐爷爷意识服务器的租金,他把爷爷的身体典当出去,这个家像绑上了千斤秤砣,在河流的漩涡中越坠越深。
每次爸爸喝了酒,壮志豪情地盘点完家族往昔的荣光,便会在牌位前痛哭流涕一番。等再晚一点儿,爷爷“显灵”了,懂事的霍梅就悄悄关上房门,把时间留给这对虚实相隔的父子。
此时,无论外边的爸爸如何吵闹,她都可以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模拟器里一遍遍练习摆渡之术。
这是爷爷留下来的手艺,爸爸教过她,但教得不好,经过多年酒精浸泡,父亲那双手连开颅锯都拿不稳。摆渡之术的精髓在于将电子情丝与脑内的神经簇细细相连,不能出错,更没有重做的机会。只有每一条电子情丝都就位精准,适时启动“河流”,才能在人死后的最佳时间里完成意识上传。
模拟实操时,最常见也是最棘手的情况,是情丝与神经簇纠缠在一起。它们太细了,也太滑了,盘根错节地绕成一个“毛线球”。一气之下霍梅想统统剪断了事,可只要这样做了,模拟器就会判定该意识报废,手术失败。那样,这次失败的模拟会记入学籍档案,她距离成为一名合格的摆渡人就又远了一点儿。
她吐出一口浊气,暂停了练习,将门打开一条缝——爸爸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找来毛毯给他盖上,然后点了三根香,插在香炉上,叩首拜了拜。可面前的牌位没有丝毫反应,她只好去查了查家里的无线网——果然是欠费了。她将父亲昨天给自己的早餐钱充进网络账户,重启路由器,过了好一会儿,爷爷的牌位才亮起来。
“尊考霍比特之位”。
牌位上的字从黑色变为红色,最后成了刺眼的白色。一束强光从铭文中透出,精准照亮那三根燃烧着的香冒出的轻烟。在丁达尔现象的作用下,这一方烟尘里显现出全息投影,是一位身着中山装老者的样子。
“霍梅。梅梅。长大了,爷爷是多久没见你了呢,长这么大了。工作了吧?快结婚了吧?”
“还没那么快,下个学期才中考。您在云上待太久,对时间流速的感知和我们不一样了。”
“哦哦,中考,对!中考!梅梅想好去哪所高中了吗?”
“一中。”
“重点中学啊,那还得花大力气学文化课。难道你不想做摆渡人了?”
“当然想做,但总觉得如果现在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还是有点儿可惜。”
“摆渡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如果不花时间,不勤于练习……”
“不好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霍梅低头重复,“像您一样,学成一流的摆渡之术,为众生解脱,同时攒下一份家业……哪儿有那么容易呢?”
“神经簇很细的。”爷爷说。
霍梅抬起头,“嗯?”
“但越是细的东西,越考验人的心智。爷爷靠着做摆渡人,一辈子攒够身体冷冻和意识上传的钱,这两项服务,在我们那个年代是天文数字。尤其前者,全球每年支付得起冷冻费、进入液氮罐的人不会超过二十个,你爷爷就是其中之一!”
“可别提您当年买的这两项服务了,续租费每年都在往上涨……”
“能做到这一切,爷爷的秘诀就是——你听说过一个米缸的故事没有?”
“米缸?”
“你知道在古代农村,拥有什么样的品质才算是一个好媳妇儿?勤劳、善良、乐观……虽然这些都重要,但是最好的媳妇儿会有第二口空米缸。每天晚上烧饭时,都会从上锅的米里舀出一小勺放入第二口缸,日久天长,空米缸渐渐就满了。这在平日里不算什么,最多是家人晚上少吃一口饭。但一旦年景不好,庄稼田有了旱涝,这口满满的米缸不仅能填饱家人肚子,还能救下其他人的命。”
霍梅思考良久,说道:“您的意思是,要成为一个好的摆渡人,重点在于平时积攒多余的技能……直到关键时刻来临?”
父亲在沙发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噜。
“你可以这么理解。”霍比特点点头,“你的爸爸,我是不指望了,但是你,梅梅,你还年轻,霍家的希望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
“爷爷,我不知道爸跟您说了没……下个礼拜又要续当了,续当得还利息,您的身体在保险库里,算上保存费和保险费,现在还差一半没凑出来。”
老爷子一听就急了,“那不行,得把钱凑出来,就算是你不去念高中了,也得把钱凑出来。当初你爸说只是救急,如今一年过去了,非但没有赎回来,连续当的利息都凑不齐!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一定会被那些机构解剖,到时候我的这双手……”
爷爷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两秒的时间里,牌位打出的光线发生了微小形变,一阵频闪后全息投影消失,案台上只剩下三缕青烟袅袅升起。
霍梅猜,大约是刚刚充的网费花完了。
中
最终,为了凑出续当的钱,霍梅没有继续念高中,而是选择了更加经济实惠的职校。
从那时开始,霍梅的训练项目就加上了极细神经簇连接。其实,对于大部分人类客户,一百微米尺度的练习就已足够,但霍梅仍执着于操控微型机械臂进行十微米尺度的连接练习。
她的视力越来越差,可正是爷爷的“米缸”意识——那些额外的训练,让她最终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从职校毕业。
可是天不遂人愿,就在霍梅求职的那一年,摆渡公司上市了。跨国大公司通过资本干预立法,摆渡人再也不能独立接单,人类死亡后的意识上传服务必须纳入市场的运营监管体系。
这让她重振家业的梦想落了空。
无奈之下,她只能入职摆渡公司,成为大企业里一枚小小的螺丝钉,奔波在医院的康养病房之间,用祖传下来的手艺为自己谋得一些基本的生存资料。
“爷爷,”霍梅家里的香又点燃了,“您能告诉我云端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吗?”
“非常不错。在这里,我有漫长的时间,可以体验世界上最壮阔的风景、玩刺激的游戏,还能和不少人类精英做朋友呢,有国家总统、企业大亨、充满想象力的艺术家……可惜啊,去年你爸死的时候没钱买摆渡服务。现在没有摆渡公司的许可,你也不能私下给他做意识上传手术,他没福气享受云上的好生活咯。”
霍梅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爷爷,这次我是来跟你商量的。您已经在云端生活了那么久,既然那里的生活您挺满意的,那么您的身体……是不是就不要了?反正您以后大概率也不会再回到现实世界了。”霍梅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祖父的脸色,继续说道,“父亲死了以后,家里就剩下我,每一次续当都太难了。利息滚着利息,每次续当都要比上一次付更多。光是供着冷冻的身体和缴清您的云服务器费用,我都已经很吃力了,真的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把身体赎回来……”
“别打我身体的主意!那具身体可是有着世界上最巧的一双手,如果落入了摆渡公司手里,霍家祖传的技艺就都要被他们偷走!”
“可是,之前为了凑齐续当的钱,我已经放弃了高中、放弃了大学,现在没日没夜地工作,不敢生病,也不敢休息,都是为了……”
青烟中的霍比特老爷子气得跳起脚来,“那也不能对不起祖宗!”
霍梅沉默良久,“三个月后,是缴纳利息和滞纳金的最后期限,如果不续当也不赎当,您的身体就会归为绝当,进行公开拍卖。”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如果那具身体真的充了公,你就是霍家的不孝女!”
“爷爷,您误会了!”霍梅叹了口气,“既然您不愿意,拼了命我也会把那具身体保住。只是我想请您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您能想起的银行账号,或者信托基金。”
爷爷的语气软了下来,“没了,你爸问我要过好多次,要是有,我早告诉他了。”
“那……我明白了。我再去想想办法。”霍梅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霍比特老爷子叫住了她,“如果真的撑不下去了……”
霍梅一愣,回头,以为爷爷将回心转意。
“真的撑不下去了的话,就想一想那个空米缸的故事。只要平日里多积攒下余粮,苦一苦自己,说不定眼前的困难就能迎刃而解。”
苦苦自己?霍梅听罢,苦笑着点点头,示意爷爷自己会照做。
下
之后的三个月时间里,霍梅变得愈发拼命,她不仅向公司申请了更长的工作时间,还愿意接那些灰色订单。总有一些人,他们取得财产的方式并不值得夸耀。虽然他们肯付更多的摆渡费,但同事们对这种订单是避之不及的,谁会愿意为大毒枭或诈骗犯做意识上传呢?况且,一般这种主顾为了维护个人隐私,会要求摆渡人单独前往偏僻的住处,这更增加了工作危险。
霍梅无暇顾及“如果上传时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会不会被灭口”这种风险,此时,悬在她头顶的利剑来自三个月之后,爷爷的身体一旦上了拍卖行,那么一切努力就将付诸东流。
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最后期限的当天,满脸疲惫的霍梅出现在了当铺。
“哟,小姑娘,来续当?”
“赎当。”
当铺掌柜从头到脚打量眼前人,这些年见她从需要踮着脚尖够柜台的小姑娘,长成一个成熟的摆渡人,却不曾想到,与她一年一度的交集,竟然要止于今天。赎当的金额随着年岁一点点滚大,她真的弄到了那么多钱?这是绝无可能的。
掌柜低下头查看着账目,霍比特身体那一栏后面的赎金末尾,跟着一连串零。
“赎当?依我看,你爷爷的身体,不赎也罢。原本,那些富人把意识上传到云端后,总想给自己留个后路,怕哪一天服务器崩溃,或是在虚拟世界待得厌烦了,留着个身体,好让自己还能够回来。但事实上吧,意识上传技术成熟了那么多年了,真正愿意回到现实世界的人,一个都没有。所以啊,别太逼自己了,钱就留着花,至于老爷子的身体嘛,我们会给他找个好下家的。”
“钱已经打到当铺户头了,一会儿你自己去看。”
掌柜一惊,再去看那条账目,确实,在短短的几分钟内,那一长串数字消失不见了。
“这是当票,现在我们两清了。”霍梅将凭证放在柜台上。
“哦……好。”虽然掌柜也没想清楚霍梅是怎么凑足这笔天文数字的,但他没理由阻止霍梅赎当,“那么,请承典人随我来看看当物。”
霍梅随着掌柜走过一条悠长的布满了红外线检测设备的暗巷,在一扇厚重的仓门前,他们停了下来。掌柜输入了自己的虹膜信息后,仓门缓缓打开。
“这就是您的当物,霍小姐。”
那是做成一口棺材状的液氮罐,霍梅仔仔细细检查了上面的封条,确认无误后叫来了专用的冷链货车,带走了爷爷的身体。
“你说,她是怎么做到的?”掌柜下班回家后,将今天的困惑告诉了妻子。
“人到绝境,总会想出办法来。”
掌柜点点头,他决心忘掉这件事,专心吃饭。可是,此时智能语音助手自动播报了一条新闻——只有新闻与当事人密切相关时,才会绕开设备的权限进行自动播报:
“本市今日中午发生一起死亡案件,死者为一名年轻的摆渡公司雇员。死者屋内发现大量意识存储器,专家推断,其利用职务之便,储存了带有部分客户隐私、账户信息的意识,在他们死后的短时间内,使用这些信息盗取其账户资金。而在事情败露之后,该雇员选择了畏罪自杀……”
“等等,打开那条新闻,里面有没有提到死者房间里发现了别的尸体?”
“没有。”语音助手说道。
掌柜站在饭桌前思索良久,脑海中似乎串联出了案件的大概样貌。他在典当行工作多年,见过穷困潦倒的败家子,也见过想凑到本钱东山再起的妄人,但像霍梅一样疯狂的赌徒却是第一次见。
此时,城市郊外的雨幕中,一辆豪华的自动轿车高速驶过,一位着中山装的老人透过车窗最后一次打量这座城市。
明明是趟长途旅行,他却没带任何行李,唯一随身的是抱在胸前的那一块小小的牌位。他抠了抠刻在上面的“霍比特”三个字,牌位投射出一个模糊不堪的全息影子。
“梅梅,你竟然想到这样的方法!悄悄留存这些人记忆中的账号密码……现在好了,那些人都在云上,没一个是好惹的,看了新闻都要找我算账了!”
“那得你自己想办法喽,老爷子。事实上,以后给不给你的云服务器续费这件事,还要看我的心情了。”霍梅笑笑说道。
那个年轻女孩儿带着犯下的罪恶“畏罪自杀”了,还好,这具老人的身体也不算太难用。现在,她的空米缸里塞满了危险人物的不明收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1 排除故障,调试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