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凝,百花谷弟子早已安睡,一片寂寂然,姜璃书师徒一前一后,走向本脉的别院,师父一直默然不语。
院落灯盏摇曳,宋嫂守在门房,她本在花信楼工作,然而锋林既来,三师伯处事周到,临县中所有的百花谷成员早已全数撤回,以免被敌人所趁。
她端来热饭与糕点,便告辞退下。
屋内烛火光照,映得师父肌肤胜雪、桃眼似花,这样的场景,李白龙见过不知多少回,况且今日之事过于沉重,伊人如此风姿,竟无半点旖旎。
良久,姜璃书苦笑一声:“我们还是太弱了。”
李白龙故作沉吟:“……要么,我去找七师叔吧。”
师父瞪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也许当时我不应该逃掉……否则闻人氏这个莫名其妙的小辈,又算得了什么?”
“痴话。”
李白龙柔声道:“你若不逃,怎么会遇到我?如果遇不到你,那现在……会是什么情况,我根本想都不敢想。”
话语勾动往事,姜璃书陷入回忆,眉眼柔和,嘴角露出笑意。
她轻声道:“无论如何,现在都比那时候好多啦!”
“嗯,比起一个被追杀的小鬼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病秧子四处逃窜,现在的情势真的要好太多了,人得知足。”
李白龙也微笑:“武举也好,前程也好,其实都不重要,对于我们来说,现在能安稳活着,就算赚到。”
其余所有的努力,武举也好,发展天衣阁也好,展示价值,结交笔友,都是为了日后有一天若被发现,尚有转圜挣扎的余地……
姜璃书想到锋林阴影,微叹一声:“你有什么想法?”
“短时间内,武举是不用指望了,至少这一届考不了了。”
李白龙停顿一下,从容说道:“如今百花谷并入玄元宗,此事几乎定局,事毕之后,我打算出门散散心。”
姜璃书点头道:“也好,我和你一起去。”
李白龙目光稍移,轻声道:“有点扎眼,我自己动身,稳定了你再过来。”
师父先是一怔,然后豁然探过身来,直视李白龙眼睛。
李白龙转开脸:“领口,领口漏了。”
姜璃书置若罔闻,径直伸手,将他脑袋扳过来:“你想干什么?”
李白龙目光转动,不跟她对视:“……孩子想自己闯荡,私人空间来着。”
只见师父目光锐利,喝道:“去你的私人空间,你有什么是我没看过的?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嘿,巧了,孩子偷偷写了一本书,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姜璃书算是世界上最熟悉最了解李白龙的人了,见他遮遮掩掩,便推出他的打算:“你不忿这次被打压算计,却一时无法抗衡锋林大势,但咽不下这口气,还是想要让闻人琢好看……所以打算做完就跑,是这样吗!?”
李白龙无可抵赖,只得吹了两声口哨。
师父哼了一声,猛然将他一推,自己坐回椅上:“百花谷既倒向玄元宗,那锋林火山便要铩羽而归,想要本派织品,就得跟玄元宗谈判了,所以你想做点什么,连累不到师门,倒可以放手去做。”
她沉吟盘算:“做了之后,势必得罪锋林火山,不过他们本来不会放弃污蔑你,所以这也没什么。事后跑路避风头,倒也有地方去,你虽然没能拜入玄元宗,但老张……嘿,躲在玄元宗地盘上,锋林火山确实没办法。”
“再者,你也可以去灵御派地盘,你那笔友神神秘秘,但必然是灵御派贵人无疑,家里的大人恐怕权势极大,他们既采纳了你的一些馊主意,一点香火情总是有的。况且最近灵御派与锋林火山针锋相对,你给铁子们添了堵,灵御派自也心中暗爽,照顾一下你,想必没什么问题……”
思忖间,师父已经预先想好了退路。
既觉得没问题,便问道:“你想怎么报复锋林火山?说来听听。”
“还能有什么主意?”
李白龙无奈。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傲子最近虽然得了许多愿力,可就算再强,挡得住八锋天军和那三百闻人氏精锐甲兵吗?
就算挡得住……他妈的挡得住才会出大事!
跟师父倒是无需遮掩,他闷声说出计划。
“安排时机,打闻人琢的闷棍,拿下之后,拖他出城,迤逦游遍江北道,让他露个大脸,然后拖他去花州敲登闻鼓喊冤,说他冤我私通魔门!”
既然对方一定要用魔门嫌疑来诬他,以后也一定会拿此事来阻他武举之路……事已至此,无可转圜,那就爆个大的,主动把此事掀到台面上去,把这事儿搞得人尽皆知,让大家伙儿都好好看看闻人天骄的风采!
姜璃书听到这霹雳般的计划,叹道:“这样,跟锋林火山就是死仇了。”
李白龙冷冷道:“本来就是死仇。”
师父无话可说,又问道:“闻人琢身边有三百私兵,八名八锋天军随行,那个老头更是难缠。甚至不必说他能通过天骄考核,自身修为也一定不弱,可谓重兵防卫,连你五师伯也很难把他们都挑了,况且她也决计不会管这种闲事、替你出头——你要怎么打他闷棍?”
“他又不总是被马仔们围着,设计让他落单,便有机会。”
“再落单,身边也一定有人守着,你现在从五品修为,怎么……”
姜璃书说到这里,面色骤变。
她脸上浮现出了惶急担忧之色,更甚于初见锋林火山之时,几乎是厉声喝问:“你还想用那个法子?想也别想!我不同意!”
痛苦的回忆涌上心间。
她当时被难以想象的强敌追杀,偶然在山野中捡到奄奄一息、虚弱待毙的李白龙,将对方从死亡线拉回、稳住性命之后,敌人便袭杀而至。
她见形势危急,自知难以逃脱,便要引颈待戮,只求对方放过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险死还生的小孩……可她的秘密实在重大,所有的目击者都要杀死,敌人乃是当世强权、何等庞然大物,怎会在乎蝼蚁生死?
即将殒命之刻,那个被她护在身后的孩子,将她推到了一边。
他虚弱至极,推人的力道微乎其微,可姜璃书还是不由自主地跌到一旁,旋即,难以言喻的恐怖感觉涌上心间,她当场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追袭的强敌已经全部死去,不仅如此,死相实在惨不堪言,而且绝非死于当世的任何一种武功术法,每个人都毫无反抗,仿佛是被爬上人间的地狱恶鬼们一路拖下十八层,又丢回了人间。
惨烈的现场,只昏着一个完整的小孩。
她心中发寒,但走投无路,又看那孩子气若游丝、即将送命,索性豁出去了,就背着这孩子上了路,开始了前半段充满诡异恐怖的旅程。
强敌来时,那孩子便睁开双眼,恐怖的事情顿时发生。
姜璃书昏迷过去,昏迷前的记忆也变得支离破碎,而追来的敌人全都凄惨死去,武力越强,死得反而越惨,这种规律几乎没有上限,仿佛冥冥之间,有一个难以描述的恐怖怪物暗中守护着两个孩子。
而相对应的,那孩子的身体越发虚弱,几乎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只有一股奇怪的力量一直在维系着他的生命。
她实在无法,咬牙布局,顺势导引,借助魔门之事设下规模庞大的陷阱,将方圆一道之地的追兵几乎引在一起。
在她的记忆中,那一晚,是李白龙最后一次使用他的“能力”。
此后她终于甩脱追兵,背着这个身世神秘的弟弟,开始了浪迹半个齐国的寻医之路……最后,两人来到百花谷,终于扎下根来。
时光飞逝,八年转瞬而过,当年怪病缠身、气息奄奄的小孩子早已成为了玉树临风的少年,过去的苦难记忆,似乎也随之尘封淡忘。
姜璃书偶尔想起往事,有时甚至觉得,当初的种种怪事是不是她的噩梦和幻觉,以前也许跟现在一样,每天都平静美好,她与阿弟相依为命。
而今晚,锋林火山的阴影再度出现。
李白龙声称能够打败锋林天骄,这不得不让她重新记起往日噩梦。
她几乎咬牙,泪水甚至充盈起来:“你还想再死一次吗?”
李白龙见她要哭出来,也慌了起来:“不会的,师父,我不会用的——真的,真的,你想想,犯不上吧,对付这种人根本犯不上吧……”
姜璃书关心则乱,安慰之后,这才慢慢沉下心,还不忘瞪李白龙一眼:“你干那事儿时,我也要盯着,真的用了,这辈子再不理你!”
李白龙只得连连点头。
而后,姜璃书又忧心地替他谋划善后事。
“你搞出这种大事、拖死狗一样拖他到花州敲登闻鼓,到了那个时候,本派也跟玄元宗谈好了,此事爆开,玄元宗也能出面声援,将私通魔门事绞成一锅乱酱、让你好歹全身而退。只是此事之后,锋林火山丢了大面子,一定要找回来,几乎不会有任何和谈的机会,你基本上永远都别想进官场了……”
李白龙对此确实没执念。
在这个世界,武者受制于武飨,但写网文可不是死路一条!
真的写出名堂来,休说什么做官,便是改天换地,也并非没有说法。
他无所谓道:“就算进了官场,也不过是给六大派当狗,没什么区别的。”
“话虽如此,不行,你这法子太烈,还是得降低一下烈度,出口恶气之余,还不能让锋林火山面子折的太狠。你可以把目标锁死在闻人琢身上,就像他们针对你一样……我帮你参详一个更好的思路。”
李白龙虽觉麻烦,但见师父郑重其事、眉头紧锁,心中不禁一叹。
这世道,真无聊啊。
六大派横压一世,权势滔天。
即使如百花谷这般江湖新贵,在其阴影之下,也喘不过气来。
即使如李白龙这种坐拥老爷爷挂的穿越者,想要报复,也得想这想那。
就像此时计议已定,明明出口恶气之后就能龙入大海,明明继续写书、收集愿力,总有一日能将今日之辱百倍偿还。
但。
总觉得哪里不太得劲,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与师父又谋划一会儿,天色更晚,睡意上涌,便各自睡下。
——毕竟事关重大,百花谷出路唯有一条,那就是闭门锁派,等掌门师伯回来、与玄元宗定好协议合约,从此加入道门版图,才能对抗锋林火山。
届时,才是李白龙动手跑路的机会。
在这之前,要忍耐。
直至第二天清晨,起床后的李白龙,收到了一个消息。
“闻人琢在世子的邀请下,派兵封锁了临县,打着搜捕魔门要犯的旗号,在城中大肆搜掠、关押良民,要罗织罪名……”
三师伯面若寒霜:“他们要迫你现身、逼你犯错!你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