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晴天霹雳

清晨,淡淡的晨曦透过乳白色的窗帘洒进这间温馨的小卧室,年轻的芭蕾舞演员伊恋正卧在她舒适的大床上抱着被子酣睡。突然,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她设定的特殊铃音。伊恋秀眉微蹙,脸在枕头上慵懒地蹭了两下,却并没有醒来。可恼人的铃声并没有饶过伊恋,一直不屈不挠地响个不停,伊恋翻了个身,摸到手机,迷迷糊糊地说:“师兄。”

“小懒猫,还在睡吗?叫你起床还真不容易。”手机中传出一个愉快的男声,正是伊恋的搭档,舞团最优秀的芭蕾舞男演员孟海涛。伊恋撇撇嘴,含糊不清地嘟囔道:“人家还在倒时差嘛,一年也难得睡次懒觉,你又来吵。”

“小鬼,讲点道理好不好?昨天可是你让我一定要早早叫你起床的,别忘了今天中午老头子给我们开庆功宴。”

“啊!糟了!”伊恋大叫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扭头去看挂在床头的时钟。时针正指向8,她一下子又倒回床上,夸张地拉长声音,甜甜地撒娇,“师兄啊,才八点啊,老头子的庆功宴不是安排在十二点吗?”

“你这小鬼,哪次没个一两个小时能叫得起你?是不是又打算睡回笼觉了?”孟海涛促狭地说道。

“师兄,你行行好,昨天在天上飞了十几个小时,我真的好累啊。”

“只有你一个人在天上飞吗?我怎么就能起得来?”

“你是男人嘛,适应能力当然更强些。要不你十一点来接我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团里,我就不会迟到啦。”伊恋撒娇道。

“哎,好了好了,你再多睡一会儿吧,养足了精神才显得我们伊恋更漂亮。”孟海涛宠溺道。

得了孟海涛的承诺,伊恋满意地挂断电话,把身体舒展成一个“大”字,重新进入了梦乡。

中午时分,街上车流滚滚,孟海涛开着他的别克君威在车海中缓缓地向前,他不时地看着手表,表情略显焦躁。他答应伊恋十一点去她家接她,谁知道一上午就倒霉地遇到塞车,上帝保佑他们不要迟到——舞团的团长张承伯是有名的严师,最恨的就是演员迟到。

上星期孟海涛和伊恋参加了在美国纽约举行的国际芭蕾舞大赛,他们的双人舞《梁祝》获得了最高大奖——金玫瑰奖。两人又双双获得了“最佳男演员”和“最佳女演员”的称号。赛后他们在组委会的安排下又参观了美国几个著名的芭蕾舞团,进行了交流表演,直到昨天才回国。今天,团里的领导特意给他们安排了庆功宴,还邀请了新闻媒体以及文艺界的相关领导参加。而且孟海涛的时间观念极强,尤其是演出和出席正式活动,他绝对不允许自己迟到。

想到伊恋,孟海涛就忍不住微笑。他认识伊恋是在十二年前,十五岁时,他还是舞蹈学院附中的学生,学院排练经典芭蕾舞剧《天鹅湖》。孟海涛扮演王子,十一岁的新生伊恋,是四只小天鹅中最小的一只。那时的伊恋,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流露出了芭蕾舞演员的潜质:漂亮的瓜子脸,修长的身材,绝佳的弹跳力和柔韧度,还有对音乐的敏锐感觉,所有的一切都说明着,只要假以时日,伊恋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芭蕾舞演员。孟海涛也是一个天分极高的男孩子,良好的先天条件加上后天的勤奋,使他早早就在圈内小有名气。扮演兰妮公主的女生名叫谢衍,与孟海涛同龄,气质出众,只是人不光漂亮,却也高傲得很。她除了孟海涛,谁也不放在眼里,尤其是四只小天鹅,因为年岁小,出错也多,每次都会遭到谢衍的白眼,其中三只小天鹅都被她瞪得俯首帖耳,只有伊恋,就像一只倔强的小公鸡,一边嘟囔着:“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我比你还强。”一边拼命练习,累得小脸通红也不肯停下来。

在那时,孟海涛就被小他五岁的小女孩伊恋迷住了,他愿意接近她,帮助她。宽阔的练功房常常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还在苦练。伊恋是从东海之滨的一个小城考来的,刚离开家人,什么都不会做,想家的时候就偷偷哭鼻子,孟海涛问她,她还不肯承认。孟海涛把一个男孩全部的温柔都给了她,陪她练功,帮她打饭,甚至教她洗衣服。伊恋就跟在他的身后,奶声奶气地叫他“师兄”,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以后她一定做一个最棒的芭蕾舞演员,做《天鹅湖》里的兰妮公主。两年后,谢衍出国留学,伊恋就成了新一代的兰妮公主,而王子依然是孟海涛。从那时起,孟海涛和伊恋就一直是最佳搭档,他们大学毕业后又先后进入这家全国著名的芭蕾舞团,短短数年时间,已经为芭蕾舞团赢得无数荣誉。

多年来,他们不但是事业上的伴侣,更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扪心自问,孟海涛是极喜欢伊恋的,但是这个虽然已经二十二岁却依然是孩子心性的师妹也让他伤透了脑筋。他一次又一次地试探、暗示,伊恋就是没有反应,当着大家的面时,却总是半开玩笑地说孟海涛就是她梦中情人的不二人选。让人捉摸不透她的话有几分真实。以前她太小,专注于学业,孟海涛从来不敢表白。现在,伊恋已经是大学毕业的成年人,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窗户纸,需要有一个人去捅破。去美国比赛之前,孟海涛就已下定决心,如果他们能得到冠军,他就向心爱的姑娘表明心意。现在,那一大束火热的玫瑰就搁在旁边的座椅上。他今早八点就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却因这个小家伙的懒觉推迟到十一点。隆重的求爱仪式也只得简化一些了。以他和伊恋十多年的默契,伊恋应该明白这束花的含义。

想到此,孟海涛的脸竟然微微红了。他在台上是傲人的王子,私下里却是个非常腼腆的大男孩,虽然已经二十七岁,却还没有正式谈过恋爱。想到近在眼前的幸福,孟海涛的心怦怦乱跳,恨不能一下子就飞到伊恋的身边去。

车子缓慢地前行,过了一个岔路口,孟海涛才终于钻出车流,一踩油门,飞快地向伊恋的住处驶去。

穿着睡衣开门的伊恋依然是一脸迷糊,显然是听到门铃声才起床的。

“快点去换衣服,不然就来不及了。”孟海涛把鲜花藏在背后,催促着伊恋。隆重的时刻,他要等心爱的公主梳妆打扮之后才为她奉上。

伊恋打着哈欠进了卧室,等了五分钟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孟海涛突然明白过来,他冲进卧室,一把拎起又倒在床上的伊恋,把她塞进洗手间,又把挤好牙膏的牙刷递给她,“快醒醒,赶快换衣服,已经十一点多了,你不想迟到吧?!”

伊恋揉揉眼睛,抓过孟海涛的手腕看了看时间,一下子精神了。她胡乱地刷了牙,拉着孟海涛回到卧室,拉开衣橱,扯出了一大堆衣服,全部堆在床上,焦急地说:“师兄啊,我该穿哪件呢?”

孟海涛扫了一眼,拿起一件白色的小礼服塞给她,“就这件,你最适合白色了,赶快穿好,给你五分钟。”说罢就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好了没有?已经快十分钟了!”过了一会,孟海涛隔着房门轻喊。

“师兄,进来吧,马上就好了!”

孟海涛重新拿起玫瑰,背在身后,用一只手推开门,不觉眼前一亮,伊恋正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黑色长发盘了个蓬松的发髻,几绺碎发垂在脸侧。而雪白的小礼服,闪亮的蕾丝边,把她的青春和俏丽衬托得恰到好处。

伊恋此时正对着巨大的梳妆镜,在脸上细细描画着。舞台下的伊恋一向妆容淡薄,只是在精致的脸上扫上薄粉,又修了修眉毛,淡淡地刷了层唇彩。孟海涛站在她的身后,手依然背着,赞道:“伊恋,你真漂亮。”

“咯咯,那当然——咦,师兄,你手里拿的什么?”伊恋终于发现另有玄机。

孟海涛的脸瞬间红透了,他忽地把那束玫瑰捧到胸前。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听到伊恋惊喜地尖叫:“师兄,这是给我的吗?好漂亮啊!”

当!半点报时声打断伊恋的兴奋,时间来不及了。重要的话只能留在车上说。孟海涛说:“快走吧,真要迟到了!”

伊恋忙把花插好,拉着孟海涛冲出家门。

“糟了,师兄,我们一定会迟到的。”伊恋在车上焦急地左顾右盼,到处都是车,他们的车被塞在马路中央,前后都动弹不得。已经十一点四十了,就算车流通畅时间他们都相当紧张,更别说此时他们基本上是寸步难行。

“别急,过了这个路口,我们从辅路过去,肯定来得及。”孟海涛心里也是焦急万分,却依旧以一副轻松的样子安慰着伊恋。

“不会刚回国就被团长训一顿吧?师兄,我们不会这么惨吧?”张承伯和伊恋是同乡,又比她长一辈,总拿她当小孩,若是犯个错误,还会向她的父母通告。她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自然不想让父母知道她的糗事。孟海涛暗自思量着,有机会要和张团长提一提,伊恋已经长大了,不能老向她父母面前告状啦!

“放心吧,有我在,没事的。”孟海涛伸手拍拍伊恋的肩膀,轻声安抚着。而他的心中还在紧张盘算,什么时候和伊恋表白?他想和她牵着手走进庆功的宴会厅。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贪心地想要双喜临门。

“上帝保佑,千万别迟到啊。”伊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祈祷,而孟海涛默默地在心里说:上帝保佑,让我表白成功吧!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伊恋的祷告,车流渐渐松动,孟海涛的车子终于平稳驶出拥挤的主干道,进了辅路,一路畅行。

“好了,我们现在抄小路过去,肯定来得及。”孟海涛把油门一踩,车子风驰电掣地行驶在相对流畅的街道上。

伊恋长长松了口气,还用手夸张地拍了拍胸口,然后便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孟海涛不禁打量她精致的侧脸:凝脂般光洁的额头,翘挺的鼻梁,娇嫩的嘴唇,玲珑的下巴。伊恋并不美艳,却如出水芙蓉一般清新秀丽。

孟海涛减慢车速,酝酿着如何表白。仿佛有感应一般,伊恋突然问道:“师兄,今天为什么送我玫瑰?以前你不是最喜欢百合的吗?”

孟海涛的嘴角弯起,宠溺地看着她,“我听说女孩子都喜欢玫瑰,而且,玫瑰有一个最美的含义。”说得太含蓄,表达不到位。孟海涛暗自评价——唉……得再补一句。

伊恋是个聪明的姑娘,她隐隐感觉到孟海涛要说什么,含着笑低下了头。

“伊伊,”孟海涛边开车边侧头注视着她,“从今天起,做我的女……”

孟海涛突然住了口,他看到,迎面一辆逆行的吉普车,正歪歪斜斜,飞速地向他们冲了过来!孟海涛猛打方向盘意欲躲开,那吉普车却毫无章法地冲向他们!孟海涛猛踩刹车,驾驶座的位置横着迎向那失控的吉普车,伊恋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吉普车撞向了他们的车子。巨大的惯性使车子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直跌向旁边的护栏,接着一个巨大的震动,车子四轮朝天不动了,伊恋也失去了意识。

伊恋从剧烈的头痛中醒来,看到两名同事守在床边,四周雪白,是医院。

她感到额角剧痛,手一摸,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两双手同时扶住了她,她定睛一看,是她芭蕾舞团的同事兼好友,孔薇和刘源源。伊恋闭上了眼睛,想起今天是她和孟海涛载誉归来的日子,团里要给他们举办庆功宴,却遇到了塞车,然后……伊恋想起来了,他们遇到了车祸,她和孟海涛都在车里!

“师兄呢?”伊恋忍着疼问道。

两人眼里尽是痛惜,伊恋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她不顾浑身的伤痛,撑起身体,表情急切地问道:“孔薇,刘源源,你们说呀,师兄怎么样了?”

“伊恋,你得有心理准备……”心直口快的刘源源话只说半句,就被孔薇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

伊恋心里猛地一沉!

“师兄怎么了?他受了重伤吗?还是……”伊恋想到最坏的结果,脸色煞白,泪凝于睫,却连坠下的勇气都没有,生怕这滴泪一旦落下就注定她和孟海涛天人永隔的命运。

孔薇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伊恋,“你放心,孟海涛没事。”孔薇咬住嘴唇,略一沉吟,“他还在抢救。”

伊恋的心依然悬着,“什么叫没事?没事为什么要抢救?”她尚且全身是伤,孟海涛还在抢救,就说明伤得比她还重。伊恋翻身就要下床,周身的剧痛让她又跌了回去。

“伊恋,你听我说,孟海涛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他伤在腿部,正在做手术。”刘源源到底没憋住,一股脑全说了。伊恋顿时全身冰凉,“师兄是芭蕾舞演员,腿部手术,他还能跳舞吗?”

刘源源摇头,缓缓地说:“医生在为他截肢!”

伊恋的脑中轰的一声,疼得一片空白!她已经顾及不到自己的疼痛,一把推开刘源源,跳下病床,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我要去看师兄!”

刘源源和孔薇拦之不及,跟着她跑出去,看着她跌跌撞撞地跑到走廊的尽头,跑下楼梯。她没有住过医院,却准确地找到手术室的位置,远远地就看到芭蕾舞团的团长张承伯和其他几位领导站在手术室门外。

伊恋屏住呼吸,一步步走向张承伯。她光着脚,却感觉不到地面的冰冷。眼前这人是她敬畏的领导,也是像父亲一样可以依靠的长辈。她站在张承伯的面前,抬起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团长,师兄他真的在手术吗?”她把“手术”两个字说得很轻,不敢想象那个词汇背后的含义。

张承伯困难地点头,轻轻揽过伊恋的肩膀,在她的后背上轻拍。孟海涛是他的高徒,也是芭蕾舞团最优秀的男演员。遭此重创,他的心痛并不亚于伊恋。

伊恋的眼泪终于坠落,那颗泪珠那么无助,又那么有力地砸下去,直撞进心底。伊恋哭出声来,狠命地捶着手术室的墙壁,“你们不能那样做!他是舞蹈演员,谁也不能锯掉他的腿!”伊恋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两位女领导连忙边哄边拉地将她拖到座椅上。伊恋的眼泪还在流着,却已经发不出声音。

三天后,伊恋穿着宽大的病号服,额上包着纱布,坐在病床旁边,用轻柔的目光注视尚在昏睡中的孟海涛。他的头上缠满了纱布,只露出窄窄的一小条脸孔。他面色惨白,嘴唇干裂,伊恋拿着一支棉签,在水杯里沾了,轻轻帮他湿润着双唇,他的唇也是惨白的,毫无生机。孟海涛的右手中指上夹着个夹子,夹子上也连着电线,所有的电线都连接在同一台仪器上,不断闪烁的数据显示着他的各项生命指征。

伊恋以前从来没有过照顾病人的经验,此时,她却像一个尽职的护士,帮孟海涛料理一切。那天他们错过了彼此的表白,也错过了晚上芭蕾舞团为他们准备的庆功宴。他们是第一对在该项国际芭蕾舞大赛获得双人舞冠军的中国人,本应拥有属于他们的锦绣前程,可是,从那天起,他们的人生轨迹就此改变。现在的伊恋,唯一希望的就是,孟海涛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就能够看到她。这些天,伊恋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千钧一发之际,孟海涛拼命打着方向盘,用自己身体那一侧迎向失控的吉普车。他用自己的重伤换来了她的平安,可是,她该如何抚慰由此坠入命运深渊的孟海涛?

孟海涛的嘴唇湿润了,一滴水滑向他的口腔,他突起的喉结轻微地滑动着,是他在下意识地吞咽。伊恋放下棉签,食指在孟海涛的右手上轻轻摩挲着,能够感觉到有许多细小的针孔,斑斑点点,那是这几天输液留下的,粗糙的感觉使伊恋禁不住再次泪流满面。

薄薄的被子裹着孟海涛曾经结实柔韧的身体,他的肩膀很宽,腰腿都很有力量,不论多么高难度的舞蹈动作孟海涛都能够协助伊恋完成。可是现在,伊恋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腿——薄被包出孟海涛紧窄的腰身,平坦结实的小腹,修长的右腿,左边胯骨以下,却突兀地陷了下去,平平的,什么也没有。

伊恋的心停跳了一拍。孟海涛是芭蕾舞演员啊,他却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左腿,从此以后,他要被烙上残疾人的烙印,不要说舞蹈,就是连上下楼梯、奔跑、开车,这些简单的事情都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

师兄,你该怎么办呢?你醒来发现你没有了腿,会怎么样难过呢?我们是天生为舞蹈而生的人,不能跳舞,你该怎么办?

伊恋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嗯……”轻微的呻吟声让伊恋险些惊跳起来,忙低头看孟海涛,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在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师兄,你醒了?!”伊恋探下头,柔声喊道。

孟海涛看到伊恋额头上贴着一块巴掌大的纱布,像是在完美无瑕的脸上打了个补丁。他的眉头拧了起来,抬起正在输液的手,向她的额头抚去。

“师兄,我没事。”伊恋连忙抓住孟海涛的手,阻止他的行为。同时按下呼叫按钮,请医生来为他检查。

孟海涛看到伊恋身手敏捷,除了额头有伤,似乎并没什么大碍,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又睡了过去。

一周过去,医生说孟海涛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手术也做得很成功,假以时日,就会康复。当医生严肃地说着这些的时候,伊恋有些伤感,孟海涛再也无法恢复完整的身躯,医生又怎么能说他会康复呢?孟海涛时睡时醒,身体非常虚弱,伊恋一直守在他的床边。每天都有芭蕾舞团的同事来看望孟海涛,但没人提起他的伤势,这样的孟海涛,让每个人的心都紧紧揪着,随着他身体的恢复,更大的精神打击,正像个恶魔般埋伏在不远处,对着他露出恶毒的笑容。每个人都能看到这个恶魔,然而能与之对抗的,只有孟海涛一个人。

这天,孟海涛的精神不错,开始主动进食。伊恋去医院门口的水果铺买了些水果,拿到水房去洗。孟海涛躺了这么多天,身体都僵了,近乎麻木,只有左腿一直疼得厉害。他问过伊恋,左腿是不是骨折了?伊恋嗫嚅着说:“没有,师兄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再说。”

现在,孟海涛越想越疑惑。既然没有骨折,什么样的皮外伤会那么疼呢?他清楚地感觉到,那疼痛似乎能够深入骨髓!孟海涛撑起身子,他一定要看个究竟,腿上是不是打着石膏?如果真的骨折了,他以后还能不能跳舞?

他撑起上身,突然痛彻心扉,身体也猛然失重,仿佛掉到一个无底洞中去!孟海涛双手抓牢床单,他看到了薄被包裹下左腿位置的塌陷!

天崩地裂!

不会的!孟海涛踢开被子,他看见自己从胯部到腰部缠满了厚厚的绷带,左胯下面光秃秃的,除了还在渗着血的纱布,什么也没有!

不!

孟海涛的脑中一片空白,时间凝固了。足足过了一分钟,他突然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撕扯纱布,混乱的孟海涛,竟认为厚厚的纱布下藏着他的腿!失衡的身体失去支撑,颓然侧倒下去,伤口重重地撞击地面,鲜血顿时浸透雪白的纱布。孟海涛不觉得疼,他的内心始终有一种信念,他的左腿还在。他从小习舞,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每一部分。那疼得深入骨髓的,不是他的腿是什么?他是舞者,怎么可能没有腿?孟海涛用这个逻辑对抗着残酷的现实,双手还在不停地撕扯着纱布,他一定要找回他的腿!

伊恋捧着果盘走进病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人感到绝望的画面。她顿时怔住,托盘落地,五颜六色的水果滚落在地,就像一幅破碎的画卷。

伊恋冲过去抱住孟海涛,拼命阻止着他的自残行为。纱布已经被孟海涛扯得乱七八糟,殷红的血沾了他满手满身。伊恋紧紧抓住孟海涛的双手,大叫着:“师兄,你不能这样,你伤到你自己了!”孟海涛挣扎着,但是因为失血体虚的缘故,他很快就无力地放弃了动作,瘫在伊恋的怀里,大声地喘息着。

闻讯赶来的医生和护士把孟海涛抬到床上,给他注射了一支镇静剂,让他重新昏睡过去。伊恋呆呆地站在病床前,流着泪看着医生剪开了被孟海涛扯得乱七八糟的纱布,露出血肉模糊、红肿黑紫的伤口。这就是孟海涛现在的“腿”?伊恋张大嘴巴,死死地咬住拳头,哭着跑出了病房。

这些天来,多少次她想告诉孟海涛他已经失去了左腿的事,可是她不敢说,她怕孟海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当这一切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虽然镇静剂能让孟海涛暂时昏睡过去,可他醒来后依然要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医生从病房里面走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进去看着他吧。”医生知道孟海涛和伊恋的舞者身份,对于这样的病人,任何的安慰都没有用。

病房里恢复了安静。孟海涛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伊恋颓然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感觉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吃力地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孟海涛苍白的睡颜,心乱如麻。孟海涛相貌十分英俊,轮廓清晰,五官深刻,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幽黑深邃,总是含着微微的笑意。可是如今,他的双眼死死地闭着,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在眼睑下面,随着微弱的呼吸轻颤。他瘦了很多,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完全失去了芭蕾舞王子的风采。

从相识到现在,没有人比伊恋更清楚芭蕾舞对孟海涛有多重要。十几年如一日地埋头苦练,每天早晨,孟海涛总是第一个到练功房。压腿、下腰、劈叉、旋转,他一遍遍地重复着枯燥的基本功动作,为的就是能把最好的状态呈现在舞台上。芭蕾舞几乎就是孟海涛的全部生命。从童年时代起,孟海涛就是伊恋事业上的榜样,如果没有孟海涛的鼓励和鞭策,今天的伊恋肯定不会在芭蕾舞上面有如此好的成绩,成为与孟海涛齐名的芭蕾舞公主。

门声轻响,伊恋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张承伯径自推门走进病房。他看到孟海涛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而他身边的伊恋,正在托腮沉思,像是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阳光笼罩在他们的身上,就像两尊被定格的雕像,只有伊恋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的一滴泪,给安静的病房带来一丝生气。

“伊恋?”张承伯轻轻唤道。

伊恋惊跳起来,待看清眼前的人是一向待她如父亲一般的张团长,一下子就扑到张承伯的怀里,嘴唇嚅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伊恋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而出。“师兄刚才醒了,还看到了他的腿……”

张承伯一惊,“他都知道了?”

伊恋把头埋在张承伯的怀里,边哭边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他一步的。这么多天都没敢告诉他,怕他承受不了,可是……”伊恋擦去眼泪,吸吸鼻子,“他的情绪很激动,医生给他打了镇静剂。团长,我该怎么办?师兄该怎么办?”车祸以来,伊恋一直表现得非常坚强。可她终究只是个二十二岁的姑娘,照顾病人,她可以悉心去学,然而如何安慰一颗受到重创的心灵,是伊恋从来没有面对过的难题。

张承伯轻拍伊恋瘦削的肩膀,深深地叹息着。出了这样的悲剧,他心疼的也不仅是芭蕾舞团失去了一个最优秀的演员,更心疼年轻的孟海涛,不能再继续舞蹈生涯,甚至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无拘无束地生活。以后的路,他该如何用一条腿走下去?

“伊恋,现在你唯一能告诉海涛的,就是面对现实。”张承伯拿出师长应有的冷静说道。

“不!”床上突然传来低低的呻吟,伊恋猛然转过头去,正看见孟海涛的头在枕头上拼命地摇着,似乎是纠缠在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中。

“师兄!师兄!”伊恋奔回孟海涛的身边,轻声呼唤着。

孟海涛睁开了眼睛,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低声说:“我没事,就是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我的腿没有了。”孟海涛笑出声来,“是不是很荒唐?”

孟海涛的眼神里突然射出期盼的光芒,伊恋的心被揪了起来。她犹豫了一秒钟,孟海涛又迫不及待地说:“不过别担心,那只是个梦,醒来就没事了。等我伤好了,还要和你一起跳舞呢。”他看着她额角的纱布,皱皱眉头,“真是对不起,我让你也受了伤,还疼吗?”

伊恋求助似的看着张承伯,后者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伊恋狠狠心,使劲握住孟海涛的手,慢慢说:“师兄,那不是梦。”

孟海涛的眼睛猛地睁大,表情登时僵住!

“海涛,你要冷静。”张承伯走上去说。

“不!”孟海涛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直坐起来,掀开被子,看着自己残缺的躯体,怒目圆睁,“是谁让你们这样做的!没有腿我怎么跳舞,怎么活下去?”他大声吼道。

“师兄,你伤得太厉害了,不做手术你会死的。”伊恋哭道。

“让我去死!谁让你们截掉我的腿的?为什么不让我死?死了我就不会没有腿了啊!”孟海涛失控地大吼着。

“师兄,别这样,没有腿不要紧啊,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看啊,我是伊恋啊,伊恋会一直在你的身边啊。”

“伊恋又怎么样?我的腿呢?”孟海涛眼神空洞,神经质地说着。

“伊恋会陪在你身边啊!师兄,你怎么了?你别这样好不好?”伊恋边哭喊着边为孟海涛擦去脸上的泪水,全然不顾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

“一定是假的,一定是梦。”孟海涛突然安静下来,喘息着看着张承伯,“张团长,这是梦,对吗?”又转过头去,用企求的目光对着伊恋,“小丫头,你告诉我,这是梦,我的腿还在,是不是?”

看着他无助凄凉的样子,伊恋只能无声地哭泣。

孟海涛突然笑了,“我就知道是梦,我怎么能没有腿呢?一个舞蹈演员怎么会没有腿呢?”

张承伯突然扳过他的身子,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海涛,你听着,这不是梦,你已经被截肢了,你必须接受现实。”

不大的声音仿佛一把巨锤,敲击着孟海涛的心脏,整颗心脏像被砸烂了一样,鲜血在他的内心弥漫开。他的脑中嗡嗡作响,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虚汗从他的脸上滴落,他的唇色像纸一样惨白。

“师兄,我买了你最喜欢的八宝粥,你吃一点好吗?”伊恋把粥喂到孟海涛的嘴边,含着泪劝着。

孟海涛把脸转到一边,闭着眼睛不说话。他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地包起来,犹如一个封闭的蚕蛹,对外面的一切都没有反应。医院专门找心理医生来和他谈话,可是他似乎一个字也听不见。孟海涛此时此刻脑中一片空白,胸口空落落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跳动,也没有疼痛。他静静地躺着,感觉着他的左腿的存在,非常地疼,他轻轻地踢一下,被子仿佛向上拱了一点点。

伊恋轻轻地摸着孟海涛硬硬的头发,含着泪继续劝道:“师兄,你就吃一点吧。不吃东西,身体怎么能恢复呢?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赖床,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看着你现在这样,我也好难受。你知道吗?我希望断腿的人是我,这样,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师兄,对不起!你恨我吧,但是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你的伤已经够多了……”伊恋边求边哭,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这些天来她脸上的泪几乎没断过,可是还是坚持守在孟海涛的身边,一刻也不肯离开。

“傻瓜……”低沉的声音响起,在伊恋听来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孟海涛终于开口说话了!

“师兄!”她握住孟海涛的手,轻声呼唤着,声音有些颤抖,那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怎么会怪你呢?”孟海涛低声说,手轻轻地回握住伊恋的手。“我只是想自己静一下,想想以后的事情。如果上天注定我们两个人有一个要离开舞台,这个人一定要是我,你是我最美丽的小天鹅,我怎么能让你出事呢?”孟海涛望着最心爱的姑娘,眼里是深深地迷恋和不舍。他爱了伊恋十多年了,可是,他永远地失去了表白的机会。伊恋那么美丽,怎么能让她和一个废人过一辈子呢?

伊恋觉得自己要被孟海涛的眼神燃烧了,这样的眼神,她在梦里期盼了很久,从童年时代起,孟海涛就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人,她总是说他是她的梦中情人,因为只有在梦中,她才敢去爱他。现实中的孟海涛,只把她当成小丫头、小妹妹、小不点、小鬼头,他钟情的只有舞蹈,她只是他的妹妹,她不敢去表白,生怕这样一来,她连妹妹都不是了。

可是现在,在孟海涛的目光中,她沉醉了,情不自禁地把嘴唇凑上去,轻吻他苍白干裂的唇,为他献上了这迟来的初吻……

孟海涛感觉血一下子涌上了他的大脑,思想停顿了,他本能地吸吮着伊恋口中的甘甜。伊恋一开始很笨拙,渐渐地,她开始回应他,她柔软湿润的唇轻轻地摩擦着他的,使他的头脑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仿佛是被仙女的魔棒点过一样,难以自持。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两个人都耗尽了体力,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伊恋把羞红的脸伏在孟海涛的胸口,不肯抬眼去看他。孟海涛轻轻地抱着她,剧烈地喘息着。天哪,让我暂时沉醉一下吧,她是我爱了十多年的姑娘,就算我已经不配得到她,也请让我的这个梦做得长久一些吧,我真的很爱她!孟海涛把伊恋抱得更紧了一些,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牛奶香味,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傍晚时分,孟海涛从沉睡中醒来,伊恋一如既往地坐在床边,一只手托着下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看到孟海涛的睫毛动了两下,睁开眼睛,伊恋微微地笑了,“师兄!你可真能睡呀。”

“伊伊,我觉得我的腿还在。”孟海涛说,“你看,它还会动,我做个抬腿的动作给你看。”说着,他开始用力,被子却纹丝不动。“你看见了吗?”孟海涛拉着伊恋的手,急切地寻求他所期待的答案。

伊恋的眼泪又上来了,她微微仰头,把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轻轻地说:“师兄,你要面对现实啊,来,我扶你起来看看好不好?你的左腿真的不在了。”

“你骗我!”孟海涛又有点激动了,把眼睛紧紧地闭上,“它明明在的,我能感觉得到,你看啊,它抬起来了。疼!我的腿好疼!”

“师兄,那不是你的腿,那是你腿上神经的记忆功能在发挥作用,是幻觉。不信,你摸一摸,腿,真的……没有了。”伊恋逼着自己说出残忍的话。医生说过,越是不接受现实,对孟海涛的身体损害越大,精神的康复也将遥遥无期。

“它在的,真的,你看看,你一定会看到它的。它很疼,疼不会是假的,如果没有腿,我怎么会疼呢?”孟海涛伸手揭开了被子,却仍然不肯睁开眼睛。

伊恋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而下。

“师兄,你不要这样……”她扶起孟海涛,逼着他睁开眼睛,“师兄,你自己看啊!”孟海涛慢慢地睁开眼睛,腰上的纱布缠得很厚,除了渗出的点点血迹,其他什么也没有。孟海涛浑身抽搐,猛地转过身,一动也不动了。

伊恋承担了照顾孟海涛的工作,而她自己在车祸中撞裂额头,缝了七针,还伴有轻微脑震荡。她还是个需要照顾的病人,这些天却始终在他的病床前忙碌,一天也没有得到休养。

这天刚吃过午饭,伊恋收好碗筷,护士突然推门进来,“伊恋,你一会到换药室拆线。”

“好的!”伊恋来到孟海涛床前,轻柔地说,“师兄,你休息一下,我很快回来。”

只过了一刻钟,伊恋就跑回来。她的刘海原本向后梳去,露出光洁的额头,现在却斜斜地拢向一边。她的眼睛有点红,似乎刚哭过。孟海涛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伸手欲抚摸她的头发。伊恋连忙按住他,“师兄,不要看!”

孟海涛更加疑惑,手一抖,拨开了那长长的刘海。一道寸许长的疤痕卧在白皙的额头上,像一只丑陋的虫子!孟海涛惊慌了,他挣扎着起来,“伊伊,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刚拆线嘛!长长就好了!”伊恋故作轻松地笑道。

孟海涛痛惜地看着她,伊恋从小就是个漂亮的姑娘,那是一种皎洁清丽的美,肌肤胜雪,五官精致,清新脱俗,完美无瑕。现在,这个美得没有一丝缺憾的女孩,额头上留了一道长长的疤。孟海涛的心疼得抽搐起来,他轻轻地摇着头,喃喃道:“都怪我。”

“师兄!”伊恋说,“别担心,过一段时间就会长好的!”

孟海涛的手停在那道伤疤旁边,不敢碰触,他怕弄疼伊恋。他端详着她,半晌,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吹了吹。

“还痛不痛?”他问。

“一点都不痛!”伊恋说,“只是你不许嫌我丑。”她的脸红了,眼光怯怯的。她一向爱美,这道疤不但留在了额上,更刻在了心里。但她不会在孟海涛的面前表现出来:师兄已经遭到重创,不能再让他为自己担心。

“怎么会呢?”孟海涛幽幽地说,“你是我最心爱的小天鹅啊!”孟海涛望着最心爱的姑娘,眼里是深深地迷恋和不舍。他爱了她那么多年,可是,他永远地失去了拥有她的机会。伊恋那么美丽,即使额上留下一道疤痕,她依然是个美丽的姑娘。而他,已经成了一个没有未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