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调整好了,我们继续?”
采访者调整好衣领上的麦克风,看向幕布另一侧,那里坐着一名小个子女生,深陷在沙发椅内让她的身形看上去更小,简直像个小学生。
女生放下揉眼睛的手,尽力平复自己的抽噎。
“嗯......”
采访者向摄像师比了个手势,为后期剪辑留出几秒空白,才接着问,“你能描述一下当天发生的事情吗?”
“那天是假期的第一天,我和...省队里的朋友们一起,从津水市坐客车回家。到后半夜,车开到了山里,大概十二点或者一点的时候,突然开始,打雷,然后......”她深深地吐了口气,好像冷得厉害似的牙齿打颤,“然后车子从山上,从山上......”
她匆忙抬手去擦眼角,嗫嚅着道了声歉,“对不起,我,还要重拍吗?我还是——”
“听你说了这么多遍,我想替关注我们频道的观众问一个问题——那天发生的真的是山体滑坡吗?”
闻言,伍天然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浑身紧绷,手不自觉地环抱身前。
她说了什么,但哪怕是旁边的采声器都没录清楚。
见状,采访者接着逼问道,“事故发生后你一直拒绝接受采访,结果在官方出具调查结论后又接受访谈,还特别提到‘不同寻常的巨响和闪光’,你为什么偏偏在那时候改变说法?你在暗示什么吗?”
“我......”
“还是说这只是你为了赢回关注度想出来的手段?一场失败的阴谋论营销?你觉得只需要不理会质疑,造谣的事情就能一笑置之了吗?在我看来,其他三十多名遇难者的家属可不这么想。”
“是四十——”
“天然,你好了没啊?”
房间的门忽然砰一声被人撞开,来者是个戴着墨镜,手持盲杖的高个女子。她步伐浮夸,走路跌跌撞撞,一进门,便扯开嗓子嚷嚷起来,在身前乱扫的盲杖差点碰倒摄影设备。
“天然!伍天然!”
“天然!”
呼唤声将伍天然惊醒,那段噩梦般的往事如泡影般消散。
清凉的夜风从身边拂过,她这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匆忙抓起手机,“喂,我在,我在呢......”
“又被回忆抓走了?”手机里传出小荷的声音,半是抱怨,半是忧心,“你越来越厉害了,躺在山顶也能出神到这儿份上。”
“对不起......”伍天然迅速调整呼吸,平复自己狂乱的心跳。
她确认了一下时间,才过去三分钟,但那段幻觉漫长得简直像一辈子。
当时是小荷把她从采访间救了出来,这次也是。
“我有点后悔同意你上山了,你可别睡过去,不然我要怎么才能摸上山把你带回来啊。”小荷顿了顿,“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按照星图找着我说的那颗星星,往东北方还有四颗和它排成一线的,连起来就是地母座。”
伍天然划开她们的聊天记录,翻过一大堆对话,放大星图对照起来,“它们看上去都长得一样......哦,我好像看到了...找到了......”
今夜天气不算很好,天气预报说凌晨有雨,她只能在云层间搜索星辰,还好,今天要来看的天象不太受云层干扰。
伍天然挠着胳膊上新被叮出来的包,实在无法将天上那些混浊的亮点想象成一位老妪,古代人究竟是怎么联想的?
夜风吹开她的外套,她紧了紧衣服,把手机听筒凑到耳边,“我觉得好像要下雨了......”
“听我的就行了,你就盯着尤利西斯星云的方向——就是月亮附近,千万别眨眼!”
“好......”
伍天然揉揉眼睛,迷糊地望着那轮月亮。
月亮之外的夜空是一片混浊的黑,夹杂着几颗晦暗的亮点,伍天然躺着的地方也是一片黑色的汪洋,起伏的群山模糊了天地的边界,几间民居依稀的灯光点缀在山间,比星星更像星星。
忽然间,她感觉有些荒诞,难得请了三天假,她竟放着床不躺,大晚上跑来这里喂蚊子。
不过下一秒她就把这种念头扔开,她是来当小荷的眼睛的,帮助朋友这种事怎么能说是犯傻?
况且,她很多年都没再来过这片地方了。提出来观星的是她,但对此大力支持的是小荷——按小荷的说法,哪怕是为了战胜恐惧,作为走出阴影的第一步,伍天然也必须回到这附近来看看。
“天然,天文台说它出现了,快看啊!”
伍天然打了个激灵,学着小荷教过的方法盯住月亮附近的黑暗,视野中的光线减弱后,几团羸弱的星光显现在眼中,细小若月亮抛洒的微尘。
突然,一颗星星消失了。
她赶忙转移目光去找它,发现它附近的星辰也一个接一个遭到了吞噬。
来自遥远宇宙的伟力令伍天然的手开始发抖,胸膛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星辰的命运下一刻就会在她所生长的地星重演。
星辰们难逃噩耗,本就沧桑的夜空越来越暗,比较亮的一颗则缓慢展现了星星消失的全过程——不明物质先挡住了它一小部分的光,再逐渐将整颗星辰吞食殆尽。
就在伍天然以为黑暗也将吞噬月亮的时候,它竟展现出古怪的仁慈来,从月亮背后绕过,一颗颗掐灭微弱的星火,直到无星幸存,这场令人恐惧的观测才算结束。原处再也无法看出有星星存在过的痕迹,黑得比雨云更加深沉。
“你看到了吗?”小荷在电话那头用神秘的腔调问,“它是不是很壮观?”
“......那就是宇宙暗幕?”伍天然从战栗中渐渐缓过神来,“它是不是很近?会不会朝着我们过来?”
“有个成语叫做‘杞人忧天’——它其实是一团不反射任何可见光的天体,在宇宙中广泛存在。和黑洞不一样,它没有吸积盘,只能通过参照物寻找它。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只调皮的手,或者学我,我管它叫黑色图层,很贴切对不对?”小荷陶醉地说,“它真的很迷人......”
“它多久会离开?”
“你还要接着看吗?会不会待太晚了?”
“我想......我想再看会儿。”
“好吧,它很快就会走的,不过别错过末班车了。我先睡,有事给我打电话——如果你把房卡弄丢了,记得敲门。”
伍天然答应下来,在湿冷的草地上挪了挪身子,等待宇宙暗幕把星星还给她。
当第一颗星星受到释放时,伍天然感受到莫大的喜悦,不自觉继续等了下去,仿佛自己也重获新生。
结果雨云在这时飘了过来,把那方天空遮了个结结实实。看了眼时间,她只得匆忙下山,心中有阵奇妙的轻松,想象着有一只只黑色的手飘荡在宇宙中,随心所欲地遮挡星辰。
铃声却在此时撕裂了来之不易的幸福寂静,情况自此急转而下。
加班的电话、下山、跌落阶梯,错过公交车、雨中的哭泣和等候,压力一层层在她身上堆叠,把她推向崩溃的边缘。直到那抹奇妙的月光向她洒落,牵引着她抬起头。
就在那时,宇宙撤开了遮蔽她双眼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