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出道路还是死，不管是出现时机，还是选项上，这个问题都堪称精妙。
然而，处于自由落体中的伍天然根本没有阅读的心力。
眼看那片混凝土越来越近，淡蓝色窗口一闪，化作光芒钻入她眉心，一道严厉的命令在脑中炸响。
“把道路交给我方！立刻！”
恐惧替她做了选择，近在咫尺的地面顷刻间消失，变为深邃的水体。
漂浮在这片奇异的汪洋中，伍天然发觉自己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五感不复，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形容的轻盈。
密集的菌丝从伍天然体表剥落脱离，在水中溶解消失，她的感官彻底从束缚中解放，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清醒。与这些异常之物相关的记忆这才浮上心头，她不禁一阵后怕。
伊娃对她所说，为她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她迎来慢性死亡吗？
粼粼波光在她头顶闪动，有条桥梁般的光路没入海中，一端就悬在她面前。
“明智的选择，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方才向她应允回家的声音化作一只淡蓝色的手牵起伍天然，带她如精灵般穿越海洋，沿着光路破水而出，飞入水体外的无尽虚空。
熟悉的感觉从光路上传来，伍天然意识到它就是那条脐带似的生命绳。此前在她的感知里，它纤细若蛛丝，如今竟铺筑成一条带她回家的宽敞大道。
原来它就是【道路】，那个病毒和伊娃都如此在意的神秘事物......
周遭的恐怖黑暗没有尽头，若是失去了道路的指引，她肯定会永远迷失在这里。
伍天然将蓝手抓得更紧，当她向后回望，才发现将自己囚困其中的梦境领域，看起来像极了一颗水构成的星球，兀自漂浮在虚空中。
再也不见，伊娃。
她眺望向道路尽头，从对岸传来的归属感告诉她，家越来越近了。
终点很快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光路的另一端同样是颗浮动在虚空中的水星球，那就是她原本属于的地方吗？
月亮和太阳去哪了？
伍天然这才意识到，周围的虚空不符合她所学到的“宇宙”概念，这里实在是太过寂寥，连星光都不复存在。
“天然......”
从家的方向传来一声飘渺的呼唤，随着伍天然靠近，她眼前出现了古怪的重影，感受到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那似乎是......另一个伍天然。
蓝手领着她冲入家所在的球体，灵魂刚一触水，伍天然背后便传来一股难以抵抗的拉力，硬生生将她拖出水面。
蓝手从她腕上滑落，随即猛扑过来，重新抓住伍天然，用力一扯，把她的手臂重新拉入水下，却难再深入半分。
无形的阻挠者执拗地想把她拉回梦境，蓝手也寸步不让，力量远超于她的双方拿她相互角力，伍天然觉得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浸在水中的那部分灵魂传给她许多模糊不清的信息，她闻到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依稀听到有规律的“滴滴”响，还有许多微弱的声音。
“天然......求你...醒......”
“快醒醒......”
“医...我女儿......不可能......”
这些细微的片段给了她巨大的触动，即使她根本分辨不清它们的来源，心中也涌现一股巨大的悲伤。
当这些动静渐息，仿佛就要失望离去时，恐惧油然而生。
我还活着！别放弃我，我还活着！
伍天然尽全力想挪动自己的手指、眼皮，传达出任何一点信号，却无能为力，她太微小，根本驱动不了家那边那具死气沉沉的身体。
最终，蓝手放弃了她，任由背后那股力量将她猛拽出水面。
她倒飞过光路，坠向那层层嵌套的梦境世界。
途中，她惊觉周围还有许多和自己类似的存在，它们如道道流光，沿着道路瞬行于两个世界之间，对她艰辛的遭遇毫无察觉。
没等她想明白，就重新落入梦境所在的水球，光路、家、对岸的一切景象皆在灰白中朦胧了。
五感重新回归，伍天然的手脚抽搐了一下，恢复了行动能力，窗口的提示跃入眼前。
【强制回归失败，启动2号预案......】
“病毒？刚才那是......什么？”伍天然晕得厉害，她试着从地上爬起来，结果刚起身到一半就又歪倒下去，只觉得地面在摇晃，根本无法保持平衡，“我感觉到家了，为什么我回不去？我......”
【通讯员已更替，通讯员018514号已接入。】
【你先冷静一下，你安全了......暂时的。】
又摔了两回，伍天然终于放弃驯服不听使唤的灵魂体，在原地安静坐着，看面前的光幕上出现越来越多的字。
【这里是梦境的间隙地带，还是伊娃的地盘，它没有追过来，大概以为仅存的你消散了。短时间内，它不会发现你还活着。】
【坏消息是，现在无法把你直接带回原生位面。】
“那我...是不是...回不去了？”
想到这片氤氲迷雾仍是梦境的一部分，伍天然心中泛起一阵淡淡的绝望。她已经和伊娃彻底翻脸了，如果病毒无法兑现承诺，她就彻底孤立无援了。
伊娃夺走了她的记忆，是不是也把她灵魂中最重要的东西也夺走了？她是不是永远回不去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替代方案，前提是你保持理智，听从指挥，否则回家这事无从谈起。】
哪怕不知道这个“通讯员”的保证是否属实，伍天然也长舒一口气，她需要有人给自己带来希望，有个盼头就足够了。
她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明白了，我会冷静的......谢谢。”
【不客气。】
【请理解前一名通讯员过于严厉的态度——一名懵懂、楚楚可怜、还带着道路的无辜者太过可疑，我方必须进行审查。】
“我理解......不对，我不理解......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梦境，刚才阻止我回家的那东西，还有【道路】......”
从进入梦境，看到灯塔起，她就被绑上了一架失控的过山车，跟随车辆沿着未知的轨道狂飙。大量的信息噎在喉头，让她倍感窒息。
【根据交易，那条道路已经属于我方，你无需再关注它。等你安全返回原生世界后，我方会将报酬送至你处。】
【至于其他问题，你没有了解的权限，知道太多对你无益。】
伍天然后知后觉地想起坠落时病毒提出的交易，那颇有种趁火打劫的意味，她对道路还有所怀念，但这块烫手山芋离开是好事。
这个神秘事物把她带进伊娃的领域，病毒从伊娃手中救了她，代价是取走道路。
她这个不知道自己身怀【道路】的路人甲，意外把这两个神通广大的存在引到了一起，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那种夹在交火线上的感觉了。
现在，她只想回家......
她勉强理顺逻辑，朝窗口点点头。
对于这整场事件中的隐藏之秘......她可以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之前的情况很危险，鉴于你对位面和灵魂的概念一无所知，我用比喻来为你说明——
【假设【道路】是辆小汽车，你就是开着它乱跑的无证驾驶员，全部的“记忆”身家都塞在你的口袋里，离开躯体，准备来一场自在的旅行。】
【很快，你进入危险地带却不自知，伊娃作为强盗，在你路过时敲下车窗，想把你骗到车外的梦境里。原本它想徐徐完成这件事，发现我方前来搜救，就撕破脸皮，拽开车门硬把你向外扯。】
【你其他的灵魂体——连同你的行李——全都掉了出去，我方只来得及抓到你的一只手。这只手就是你了。】
【灵魂的牵绊不会因此断开，在把你拼回到躯体之前，身为手的你是无法抛下大部分的躯体，独自返回原生位面的。也没有时间等你长出完整的身体了。】
【你剩余的灵魂位置不明，有可能被伊娃放到了其他地方，我已经向玩家发布任务去寻找。】
【在此之前，我将引导你前往我方的中转点。那里是两个位面之间的过渡地带，绝对安全。】
灵魂是......可以这样拆分的东西吗？
我是一只有思想的手？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诡异的方式清晰了，伍天然不自觉动动胳膊，确认自己还拥有其他三肢。
她的固有概念受到了强烈冲击，脑袋里全是一只手上长出一个人的画面。
现在她的处境不妙，在脱离伊娃的魔爪之前，都称不上安全。
曾几何时，她还把伊娃当成自己的朋友，予以关心，谁知道如今闹成这样。
伍天然很快就断绝了这种伤感，伊娃终究不是人类，那些和善的言行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是潜移默化吞噬他人的恶行。它从未给过伍天然选择的机会。
打着对别人好的旗号来害人，比一般的恶行更加恐怖。
淡蓝色的窗口静静漂浮在她身边，等待她整理完心情。
入梦以来，伍天然首次感受到安心。病毒的存在提醒着她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有人站在她身后，让她得以放松紧张得快要崩断的神经。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当上“无证道路驾驶员”，卷入这么不得了的事件的......？
通讯员相当有耐心，见伍天然抬起头，才继续展示下一行内容。
【在向着中转点出发前，还有什么疑问吗，开路者？】
“开路者？我？是之前的我打开的道路？”伍天然讶异不已。
之前的伍天然是怎么搞到【道路】这种东西的？
【只是个临时代称，不必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
伍天然腹诽一句，没回嘴。她巴不得通讯员快点带自己离开此地，总觉得伊娃会突然从雾中跳出来。
“我们离中转点有多远？”
【事实上，你现在在梦境位面深处，除通讯外，我方无法提供太多帮助。你必须途径他人的梦境，抵达位面浅层，我才能将你接至中转点。】
“附近有没有其他人——我是指你提过的‘玩家’，能让我和他们一起行动吗？对了...那个道士是不是......”
【你无需担心玩家们的情况，遗憾的是，你也无法和他们同汇合。这里的空间存在异常，在顺利碰面前，伊娃很可能追上来。】
【出发吧，走这边→】
窗口漂浮着为她引路，伍天然遗憾地叹了口气，起身跟上它。
那些拥有奇异能力的人都被梦里的东西追着打，她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能耐闯荡梦境，她甚至都跑不过梦中人。
不过想到她已经成功从梦境中多次挣脱——虽然少不了【道路】的帮忙——又找回几分应对困难的勇气。从别人的梦里路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雾气中能见度很低，走了一阵，伍天然的发丝上都凝结出不少水珠，“病毒——”
【我方的正式名称为灵魂游戏。】窗口猛地贴近到她眼前，【不要再使用病毒这个诨名。】
“好......”
伍天然连忙点头，窗口这才退开。她从略微后仰的状态恢复，咀嚼着灵魂游戏这个称呼。
她现在就是灵魂状态，难道这个名字意味着让人用灵魂去玩游戏？
它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存在？
相关的疑问一个接一个跳进脑海，不过她还是问起更重要的事。
“我从别人的梦境路过，就可以到中转点了吗？”
【更复杂些——你得在梦中强行脱身，才能抵达位面浅层。】
【根据其他玩家的反馈，当梦境发生重大变化时，有可能出现‘裂口’，那就是强制脱离的契机。】
【我们到了，这就是最近的梦境。】
窗口从她面前移开，伍天然这才发现她已经走出迷雾。回望身后，雾气如墙一般竖起，在雾中圈出一片宽敞的圆形空间，不敢僭越半步。
空地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了张白纸。
【已向你发送探索助手，它会辅助你行动。】
【祝你顺利，开路者，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中转点见。】
【通讯员018514号已断开连接。】
窗口从眼前淡去，伍天然深呼吸几次，走向那张看似平平无奇的木桌。
从现在开始，就靠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