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地下世界

洞口

我看到岩洞入口的第一反应便是恐惧。这种激动的情绪汹涌而来,如潮水般在血管中漫延,让我明显感受到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我本能地把目光转向别处,让自己想些别的事情,假装岩洞入口并不存在。关于那天的细节,我已记不太清,但有张照片曾经记录下这个场景:画面中,外公外婆、我的母亲和我的姐妹们在一起,四周岩石环绕。母亲带着她的相机盒,我和姐妹们戴着老旧的塑料头盔(头盔的直径足足是我们脑袋的两倍),而我的手指间,还握着一个铜铃。回想起来,那天我似乎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因为倘若进入洞穴后遇险,可以摇铃求救。我害怕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这座洞穴别名“狐狸洞”,于是这种恐惧便具象化地成为一只狐狸。作为一个四岁的小孩,我不禁想象,在山洞里匍匐前行时要是遇到狐狸该怎么办?它肯定不乐意看到我们进它的窝,兴许会咬我们呢。这个时候摇铃铛能让我们得救吗?

我们穿过摇摇晃晃的岩石,爬过洞穴入口。父亲鼓励我们不要怕,还告诉我们,再过几米就能进入一个可以起身行走的大洞穴,空间中那未知的黑暗就会随之消失。但这种无力的安慰适得其反,更加放大了在黑暗面前无能为力的感觉。某种程度上来说,黑暗压倒了一切。想到这里,我不禁哭了起来。姐妹们还在向前爬行,而我却转过身,朝向昏暗的出口方向,寻找母亲的声音。就这样,我迈出了第一步,跨过了洞口。而恐惧却占了上风。

沃尔佩山洞坐落于维罗纳的普雷阿尔皮地区,是莱西尼山众多山洞口之一,也是喀斯特地貌分布地区。在这里,水渗入地下,将石灰岩慢慢溶解,在数千年的时间里造就了一个神秘的洞穴网络。而地下的暗河则沿着不为人知的路线悄然流淌,一直到维罗纳北部的蒙托里奥村,才从一个旺盛的泉眼处重新钻了出来。

小时候,每逢周末和假期,我们都去山上的爷爷奶奶家。在那里,无论是和父母去林间散步,还是偷跑去离家几百米远的地方秘密旅行,沿途总会发现许多地面上的洞,山里人管它们叫作“斯普鲁加”(splughe)。这些洞口的内部,是几近垂直、极度危险的无底深渊,所以一般用铁丝网把它们围起来。在当地,这样的洞口不计其数,在夏天放牛的高山牧场上尤其多。一旦有牛掉入这些洞里,就成了牧民的噩梦。一次,我们从家出发,走了很远很远,回来时告诉奶奶我们发现了这样的一个洞。奶奶听后害怕极了,担心我们在外面会不小心坠入洞穴迷失方向,再也回不来了。

山洞、峡谷和地下洞穴从来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那里危机四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而为确保安全,最好不要凑近观察。人们常用从田野里收集的石头、泥土和树枝树叶堵住洞口,直到它们从记忆里消失。然而,一旦下起雨,它们总会再次打开——显然,在洞口之下有一个极为巨大的洞穴,那些琐碎杂物根本无法将其填埋。

和世界上其他山脉一样,莱西尼山也不乏关于洞穴的传说。小学快毕业的那年,我在爷爷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书,书名叫《Filò的故事》(I racconti del Filò)。“Filò”一词指的是傍晚时分山里人一家子聚在牛棚马厩里的时刻。这个时候人们还没上床休息,牲畜的鼻息温暖了整个屋子。男人们谈论着当天发生的事情,女人们忙着纺纱,女孩们则会等待附近的心上人来约会。而孩子们最期待的则是讲童话故事。后来,随着电视的发明,这个传统几乎完全消失了。所幸当地一位先生把这些故事记述了下来,又将那本书传到了我的手中。就这样,每天晚上,我都会在睡前读一个故事。这些故事相当吓人,“地下世界”也常被提及。在当地方言称为“科沃洛”(cóvoli)的洞穴中,住着食人妖法德和奥尔科,他们会迷惑进入此地的探险者,以永生作为诱饵引诱他们进山。一旦不知情的登山者屈服于诱惑,进入山洞,身后的岩石就会立刻关闭,把他们永远困在这里。在其他洞穴里,还藏匿着强盗和歹徒,建造了能把人熔化的熔炉。如果走夜路时路过一些山洞,还可能会招引蛇怪。蛇怪头顶鸡冠,不仅会飞,还能把遇到它的人统统变成哑巴,让他们再也无法描述所看到的东西。每个故事的发生地都是现实里真实存在的,这些地名,连同那种惊悚的、令人着迷的印象,就这样留在了我的脑海中。其实这些传说的初衷不过是为了告诫孩子们远离危险,虽然我心里害怕,但这些故事还是深深地吸引着我,让我久久不能进入梦乡。

大概在我七岁那年,一天,父亲决定带我们去坎波西尔瓦诺。那是位于莱西尼山区的一个小村庄,因斯芬吉山谷而闻名,那里有一片草木丰茂的洼地和风雨侵蚀而成的石林迷宫,一个巨大的洞穴坐落在盆地中央。想要进入洞穴,就得从一座古老的石屋出发,沿着一条短短的小路前行。一位老先生坐在入口处的树墩上,仿佛一个守门人。他的脸上褶皱纵横,粗大的手里夹着一支烟,升腾起浓浓的雾,在空中盘旋。他叫阿蒂利奥,是我父亲的朋友。看得出来,他见到我们很是高兴。在房门一侧,有块巨大的红石板。那是一块岩石中薄薄的一片,上面有圆盘和尖牙的印记。在它周围,其他赭红色的石头则呈现出各式各样奇怪的螺旋形状。阿蒂利奥看出了我的好奇,走到我身旁说:“喏,你看,这是一条大鲨鱼的脊骨,它生活在恐龙时代、白垩纪时期。这些是蛇,它们被史前大洪水吞没,变成了化石。”

就这样,科学和童话交织在一起,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当我得知我面前的这个老先生就是阿蒂利奥·贝内蒂——那本伴我入梦的故事书的作者时,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让我更心虚的是,他笑了笑,接着说道:“走,到科沃洛里面去,去看看洞穴的顶部是什么样的,那里也有这些螺旋形状的玩意儿。等你回来,我再给你讲讲它们是什么东西。”

与沃尔佩山洞不同,这里没有黑暗泥泞的通道,一个巨大的洞口向外敞开。穿过树林,先要进入一个庞大的露天围场,几十米高的岩壁环绕四周。在林立的巨石之间,一条小路蜿蜒其中。沿着小路一路前行,才会到达真正的入口。洞口的景色简直是奇观——在这里,外界的热空气和停滞在山洞里的冷空气相遇,凝结出一片片翻涌的云层,一股神秘的气息悄然而生。迈入洞口,光明逐渐向黑暗过渡,和所有这些典型的大岩洞的入口一样,光线在这里玩着颜色的游戏。顺着碎石坡往深处走,是蕨类植物生长的密林。阳光穿越繁茂的草丛,反射出碧绿的颜色,在潮湿的岩壁上勾勒出神秘的轮廓。

坐落在莱西尼山脉的坎波西尔瓦诺洞。据说,这座洞穴曾给予但丁灵感,启发他写下了《神曲·地狱篇》。在洞穴的底部,有一处冰层,就像诗中位于地狱底部的“托勒密环”一样。

这一次,我体会到了与在沃尔佩山洞完全不同的感觉。这种地下的景致深深迷住了我,我不再那么抗拒恐惧的情绪。沿着岩石间湿滑的小路走到尽头之后,我转过身,回望身后逐渐消失的光线。从内部向外看,洞穴的景色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仿佛进入了一座神殿。在我的想象中,每一块岩石都变成了一件远古时期的雕塑,而空庭中央的那块巨石则化作一头鲸。再往里便是冰层,在半明半暗中向内延伸,直到消失在黑暗中。洞里寒气刺骨。入口处,太阳的光芒穿过树林钻入洞里,仿佛邀我们重新回归到光明的怀抱。可就在那一刻,我却把目光转回到黑暗中。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呢?我发现,与我心底的恐惧紧紧交织在一起的,还有一种无比强烈的好奇心。

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达·芬奇的话,才彻底领会了这一点。他曾面对一个黑暗的山洞口,对于人类面对未知的感受做出了极富美感的描述:“很快,我的体内有两样东西渐渐觉醒——恐惧和渴望。对黑暗、危机四伏的洞穴的恐惧,对发现神秘物质的渴望。”这种恐怖源于对看不见的、未知的、不可想象的东西的畏惧,但同时又潜伏着一种诱人的冲动。那片黑暗里藏着什么奇妙的东西?一旦我们察觉到它,一旦好奇心被点燃,未知的一切便会吸引着我们,让我们回转过身,去探索那片黑暗中的未知。这就如同在黑暗里点燃火把:在热量燃烧的同时,光线向我们的周围不断延伸,显现出物体的轮廓。从此,黑暗再也无法阻挡我们的视野,全新的视角就这样被开辟出来。

达·芬奇一定不会忘记他参观“黑暗洞穴”时的感受。对自然界未知事物的恐惧和迷恋凝结在一起,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在他所创作的宗教类作品中孕育成形——两幅题为《岩间圣母》的画作由此诞生。事实上,圣母无原罪始胎兄弟会委托给他的作品主题十分明确,画面也很经典:圣母衣着华丽,幼子在其身边;圣父在高处笼罩在金色的光辉里;两位先知连同其余人,被奏乐高歌的天使们包围着。然而,达·芬奇作品的描绘方式则完全不同,而且极其神秘——最突出的一点是,画面上方不再有圣父的形象,取而代之的则是山洞的拱顶,既有典型的石笋,也有硕大的石灰岩,上面遍布着被侵蚀的沟壑。这位佛罗伦萨艺术家的创作灵感来自他的洞穴之旅,也来自伪福音中的故事。根据记载,圣母玛利亚和伊丽莎白在逃离希律王的屠杀时被上帝拯救。上帝打开洞穴的入口,并派来一位天使帮助照亮岩洞以帮助她们逃脱。

每次想到恐惧和好奇这两种截然相反却又相辅相成的感受,我脑海里都会浮现出无数童年回忆。而山洞则以最强烈、最纯粹的方式,展现出人类每日面对大自然未知事物时的感受。我们是天生的探险家,启程探索世界,因为恐惧而却步,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继续前行。其实,我们这些大人早就忘记了这样的时刻——如今,我们躲在信仰的庇护所里,确保周遭的一切都是熟悉的、都是我们经验的一部分(也许是从别人那里学到的经验)、都能通过观察得到证实。为了维护我们作为成年人的沉稳智慧、我们对于现实的理性判断,我们假装不去感知未知的事物。只有从孩子的视角感受这一切,我们才能跨越岩洞入口,看到那些超越表面的东西。

我想阿蒂利奥肯定知道我在那段从光明走入黑暗的旅程中经历了什么。当我们从科沃洛参观回来时,他拿着一串钥匙,打开他家旁边一座小石屋的门,招手示意我进来。屋里,在布满灰尘的陈列架和玻璃柜中,存放着数以千计的菊石标本。原来,那些印在岩石上的螺旋形状,不是传说中石化的蛇怪,而是现已灭绝的贝壳化石。那些错综复杂的纹路则是它们从岩石内部穿透出来时所开辟的通道。我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个藏宝屋。阿蒂利奥满意地望着我——他看到我的眼里闪烁着不一样的光芒。在所有这些化石中,有一个标本深深地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块巨大的颅骨,嵌有锋利的牙齿,前额长而突出,下颌骨厚重且结实。说明牌上手写着:“Ursus spelaeus,于维洛山洞发现的洞熊头骨,1956年”。旁边的照片中,阿蒂利奥戴着头盔,手提电石灯,身着迷彩服,站在山洞里。周围遍布石笋和钟乳石。

菊石是一种已经灭绝的软体动物的壳。这些生物曾经在地球各处的海洋中均有分布。它们印刻在岩石上形成的螺旋形状,启发了许多关于地球深处的民间传说。

那次旅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每周我都会请求父母带我去那里拜访阿蒂利奥,参观他的化石收藏。11岁时,我经常独自穿越爷爷奶奶家与坎波西尔瓦诺村之间的山谷,骑着自行车到阿蒂利奥家去。到了那里,我一敲门,老先生二话不说就让我进去。他的屋里堆满了东西,有工具、化石、书籍、老照片、图画和地图,中间放着一台电脑。他一般在那里编撰一些科学文章,介绍他发现的新的菊石物种,他宽大的身影常常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墙上的画中印有歌德的话:“无论你能做或者梦想能做什么,去做吧。胆识将赋予你天赋、能力和神奇的力量。现在就开始!”我跑去找他是为了听他的探险故事。阿蒂利奥自学成才,他不是学术意义上的地质学家,但无疑是一位洞穴学家,从他身边的每一样东西都能看出他对地下世界充满兴趣。他讲故事的时候,一句话和另一句话之间,总会有长长的停顿,使他冒险历程的每一个情节都富有神秘气息。阿蒂利奥出生的地方在一个巨大岩洞的洞口附近,他是听着神话传说长大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移居比利时,从事煤矿工作。黑暗激起了他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于是,在1952年,他只身前往比利牛斯山脉。在那里,一些洞穴探险先锋正在探索当时地球上已知最深的洞穴,皮埃尔·圣马丁深渊。当时,一位名叫马塞尔·卢本斯的洞穴探险家在深达320米的石灰岩深渊中发生事故,引发了第一次大型国际洞穴救援。阿蒂利奥毛遂自荐,希望自己能够下降至深渊岩壁间的一个小平台上,引导抬升的担架沿石壁上行。不幸的是,他刚刚到达不过几小时,卢本斯就去世了,他也无能为力。这一事件是地下世界探索史上最惨烈的一页。悲剧之后,阿蒂利奥回到莱西尼山,在这里聚集了一群年轻爱好者,开始探索家乡的洞穴。

想来阿蒂利奥也知道,当他和我讲述他家附近那些山洞的时候,一粒顽强生长的好奇的种子就这样深埋在我心里。我虽然听他讲故事,却不敢提出那些萦绕在我脑海中的问题——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按耐不住,问起了那块硕大的洞熊头骨。

“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发现这块头骨没有带来任何的好处。”

“为什么呢?这块头骨多美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我有点失望。

“问题在于,很多时候,探索意味着要去揭开许多被未知保护起来的东西。一旦没有了那层保护,任何人都可以破坏它。”

“不过好在你把它收进了你的小博物馆,现在每个人都能欣赏它了。”他悲观的回答让我略感吃惊。

“听我说,孩子。不只这块头骨,在这个山洞里,其实有几十具骨骼,而且不只有洞熊的。这些都是在我探索维洛山洞的过程中发现的。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曾听过山里人编的故事,于是这些洞口就一直吸引着我。据说在这些洞穴里,有被史前大洪水淹没的动物骨架。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经常沿着山谷左侧的小路往前走,直到望见山洞洞口。在我的脑海中,想要钻进那片黑暗的念头几乎是无法抗拒的。”

“那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进入科沃洛的?”

“上世纪50年代,从比利时的矿区回来之后,我带着一盏电石灯进入这里,穿过一条长长的地道,一直走到身体无法通过的地方。但那条非常狭窄的地道里吹出一股气流,说明里面还有其他洞穴存在。于是我决定拓宽它继续往前走。挖了几天之后,我开辟出很大一块地方,可以走得更远了。”

阿蒂利奥顿了顿,又点燃了一支没有滤嘴的烟。我被吊着胃口,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来打断他的沉思。差不多一分钟过去,当螺旋状的烟雾充满了整个房间,阿蒂利奥又开始了。

“通道那头是一个很大的空庭。脚下的地面由陶土堆积而成,土里埋着洞熊,完完整整的,有好几十只。”

我在心里想象着洞熊颅骨被阿蒂利奥的提灯照亮的情景。由于太过兴奋,我不禁问了一个幼稚的问题。

几个世纪以来,在维洛山洞(位于莱西尼山脉)中,人们挖掘出数以百计的洞熊骨架。

“那它们在哪儿?你没有带走吗?我怎么没在你的博物馆里看到那些骨架呢?”

阿蒂利奥摇了摇头。

“不,我是不会带走的。你看,这就像是一场穿越时空的旅行。那些大家伙早在三万多年前的冰河时期就已经死在洞里了。我是第一个进入那里的人,带去第一束照亮那里的光,我第一个发出声响,打扰到了它们永恒的睡眠。我绝不会把它们带走。非但如此,在发现这一切之后,我立刻封死了隧道,从那以后,任何人都无法进去了。”

“也就是说,那些骨架现在还在那里?”我一脸震惊,认为阿蒂利奥向我透露了他最大的秘密。

“就算面对未知,人类还是会不停地干些愚蠢的事。最开始在挖隧道的时候,村里有几个年轻人曾过来给我帮忙。虽然我叫他们别把这件事说出去,但消息还是传开了。几天后,我才知道,有非法商贩已经进入山洞,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我急匆匆地赶到洞口,发现他们正将一个完整的头骨装在盒子里往外抬——那还不是熊的,是一只洞狮的头骨。”

“你去制止他们了吗?”

“他们四个人,还拿着铁锨和十字镐,而我就一个人。我什么也做不了。那天,我只救出一个熊的头骨——就是你在橱窗里看到的那个。他们把它留下,预备随后来取,就在那个时候,我下决心把它带了回来,好让古生物学家用来研究。”

在他讲述的过程中,我体会到了那种内心的苦闷。这个发现曾经那么动人、那么震撼,却被一些贪婪无知的人剥夺了所有的魅力。于是我又问道:“你觉得还有其他洞室可以探索吗?是不是还有其他可以通往宝藏的地道呢?”

“很有可能……”

“后来呢,你发现别的东西了吗?”

“那次之后我就决定,如果在洞穴或者其他地方发现了什么新的宝藏,我就再也不告诉任何人。”他笑了,他知道这句话点燃了我心中的火花,把我带到维洛洞穴之外遥远的地方。

我再也按捺不住。我必须去看看,看看那些洞穴的模样,把我的幻想变成现实。当然,我肯定没法独自前往——一来我挺害怕,二来可能真的会有危险。

我开始打我表哥的主意。他叫乔瓦姆巴蒂斯塔,比我大两岁,是个胆大又有点莽撞的野孩子,也是我姐妹的噩梦——他总爱对她们搞点可怕的恶作剧。我也对他有点畏惧,但毋庸置疑,他肯定是跟我一起探险的最佳人选。他好像什么也不怕,我说起进入山洞的想法时他没有半点惊慌的神色。为了模仿在阿蒂利奥照片中所看到的装备,我们找来了泥瓦匠的头盔、电灯、一身机械师工作服和一身军用迷彩服,就这样我们向维洛洞穴的山谷出发了。我们用一把钩刀在丛林里开路,劈开荆棘和倒下的树枝。因为实在不知道洞穴在哪里,我们就沿着一条前人遗留下来的小道走——这路显然不太好走。虽然乔瓦姆巴蒂斯塔很适应他的“探险家角色”,但我觉得还不够:阿蒂利奥的故事萦绕在我的脑海,不断催促我继续前进,但在内心深处,我仍担心会碰上什么麻烦事。

当我们到达岩洞的壁脚时,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不是一个——而是足足五个岔口。哪条路会把我们引向洞熊的巢穴呢?我们立刻钻进最大的一个入口,穿行几米之后,来到一处地下空庭,几束光线从三两个更加窄小的入口里透出来。地洞向山里延伸,可以顺着走一小段,再往后就必须趴下身子匍匐前行。就这样前进一百多米之后,地道戛然而止。阿蒂利奥所挖的地道和藏有那些古生物骨架的洞穴,都不见踪影。我们只好失望地折回来。这些故事会不会只是那个老头随口编出来的而已?也许那个地下世界,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迷人、神秘?我们又钻进其他三个岔口寻找,依旧失望而归。不过,还剩下一个我们一直没太注意到的小洞口。

时至今日,每当我回想起把头探入那个小洞口的瞬间,那种奇异的感觉还是那么熟悉,恍若昨日。外面空气温暖,可进入那个小洞里,却明显感受到内部的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也完全不一样。与外面不同,在这里,可以嗅到鲜活的植被的气息,仿佛在一个矿物世界里呼吸。这和我们刚刚探过的那几条通道大不相同。穿过一条低矮的甬道,我们进入一个无比黑暗、像铁路隧道般宽阔的隧道中。到了——这里就是我魂牵梦绕的熊洞,但比我想象中的大得多,也神秘得多。

怀揣着激动的心情,我们一言不发地穿过隧道,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是的,这条路是对的。在隧道的尽头,我感到一阵微风袭来,这时我们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地洞,仍保存着明显的挖掘痕迹。置身泥泞而狭窄的通道,风飞快地掠过我们的脸。我们不再害怕,而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更多的东西。就这样,在隧道尽头,我们走进一处很高很大的空庭。一条极为庞大、由石灰岩凝结而成的瀑布坐落其间。我不禁想象这里曾经发生的场景:身躯硕大的洞熊们盘踞此处,正在酣睡。一头洞狮在其间悄悄徘徊,准备趁洞熊熟睡时来一场偷袭,让它们成为自己的盘中餐。在黑暗里,两种如此巨大而凶猛的生物之间,会发生怎样激烈的战斗呢?

当我沉浸在这些幻想之中时,乔瓦姆巴蒂斯塔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洞熊犬齿,差不多10厘米长。他骄傲地向我展示,仿佛手中拿着一件珍奇的宝物。原来阿蒂利奥的故事是真的。

从山洞出来之后,我们变得和从前完全不同了。去寻找其他类似的岩洞,去穿越时空的念头在我们的脑海里久久盘旋。跨过洞口,我们仿佛进入了永恒之地,那里的一切都不可改变,直到永远。我们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所有文明的传说中,进入洞穴的人们出来时都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几千年来,时至今日,洞穴仍然是摆脱蒙昧的地方。

在那之后的两年里,我们用了两个夏天,探遍我家附近每一个听说过的山洞。我们一起溜进无比狭窄的地道,通过不断向对方挑战,来克服自己的恐惧——毕竟在山洞里,没有人想当胆小鬼。有时,我们被迫在黑暗的深谷前止住脚步。黑暗中极易迷路,由于缺乏设备和经验,我们不敢贸然涉足这些深谷,只能扔下一块石头,听它消失在地球深处,传回弹跳的声音。把石子扔进深渊的那个瞬间,仿佛充满神奇的魔力一般,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历久弥新。石子不断滚动,越来越远,最终没入地心引力与黑暗所聚成的漩涡。那些从渺远的地方传回的声响,激发了无穷想象力的火花。下面会有什么呢?洞室里会是什么样的?也许会有一个宽广的空庭,一座湖,一个镶满水晶的房间。回到家躺在床上,临睡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比我的身体走得更快更远。我希望能够摆脱这种笨拙的探险方法,飘越所有这些障碍物,跨过黑暗,看到转角背后的东西。

起初,就像第一次去维洛山洞时,我们迈入洞口是受其诱惑,想要发现洞穴里蕴藏的东西。但很快,这种海妖歌声般的诱惑渐渐转变成了别的东西:一些关于地理的、未知的、本质性的东西。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疑惑:这些地洞通向哪里?我们到底能走多远?

一个新的地理环境呈现在我们眼前。没有地表上道路、小径、山脉和森林的限制,这是独属于我们的秘密花园。在那里,我们可以和一些“大家伙”做游戏,这样的经历是很难和同学或老朋友讲清楚的。

其实,这些探险都是偷偷进行的,每次和父母说起,我们总是含糊其词。其中有一次探险最为重要,它标志着我们真正踏上寻找未知的道路。而现在想想,那次旅程没有发生意外,实属侥幸。有人告诉我们,20世纪70年代,当地曾开凿过一条人工隧道,将河流改道以灌溉山谷。一旦大坝筑成,这里就会变成一座人工湖,为缺少地表河流的山区提供新的水源。然而,这个项目遇到了一些出乎意料的问题,当时的工程师和地质学家对此毫无准备。当时开凿的隧道分为两段,第一段长达3公里,第二段长达6公里,隧道一直深入到山体内部。在挖掘隧道的过程中,工人们发现了维洛山洞和其他许多人们不太熟悉的洞室。

隧道开凿到半公里左右的时候,一次爆破引发了第一个问题。在无数轮爆破的冲击波过后,工人们忽然感觉到隧道里吹过一股新鲜的风。他们赶到隧道的最前端,却没有发现阻挡的岩壁:一个巨大的洞穴出现在他们面前。在这深不可测的黑暗中,一道瀑布从70多米的高处飞流直下。现场的工程师们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一时间,整个项目都处于危险之中。或许他们可以选择再建一座桥,穿越这个岩洞,但为了真正了解清楚将要面对的困难,他们必须对这个地下空间进行测量。当时,在维罗纳,最为活跃的洞穴学家是由著名摄影师马里奥·卡涅尔领导的“猎鹰洞穴探险队”。他们自愿来此地进行勘探,为工程师绘制出实用的地形图。由于隧道挖掘工作刻不容缓,他们只有两天的时间用来勘测。于是,洞穴学家们绳降到空庭的底部进行测量。原来,岩壁上分布着不同的洞口,洞内的甬道一直向前延伸,没有尽头。这个空庭的直径超过50米,高约70米,地面上巨大的坍塌石块说明洞顶并不稳定。为了避免事故风险,工程师们决定不再进行人为干预,而是改变隧道的开凿路线。泰奥利隧道——那段通向空庭的人工隧道,从此被封堵住,再也没有人能够进入其中。

讽刺的是,这只是山脉对人类发出的第一个警告。第二条隧道竣工后的技术调查显示,这座山下还有其他中空的洞穴。倘若河流改道进入这片洼地,河水将无可避免地回流至地下深处。这种情况的后果是无法预见的,为了避免10年前瓦伊昂大坝滑坡那样的悲剧性事故,开发团队后来决定放弃了整个项目。

如今,当我们游览此地的时候,这个项目留下唯一的痕迹只有那幅猎鹰探险队绘制的地图。这张图纸汇聚了关于这个山体内部的洞穴所有已知的信息。我们在父亲的一本书里找到了它,细细地观察这张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在那短短两天的考察时间里,肯定有无数不为人知的洞穴支线没有找到。在没有任何通往地表的自然隧道的情况下,居然会有如此宽广的洞穴在山体内部出现,这一点让我无比着迷。事实上,这个现象超出了我们当时全部的经验认知。如果一个洞穴有一个入口,这个入口就是人类可以探索它的路线。可如果从地表根本没有进入洞穴的通道,那么人类又怎么可能知道它的存在呢?这个问题为我们打开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或许,每座山里都可能包含着完全未知的巨大洞穴。就这样,我心中的整个地下世界突然之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幻想,以及许许多多人类无法涉足的地方。

同样的念头无疑也困扰着其他曾经前来到访的人,当我们走近废弃隧道时,忽然发现封堵的混凝土间有一个缺口,一股猛烈的风正从那里吹出来。原来,在挖掘工作结束后的几年里,曾有人找到一位还记得洞口确切位置的工人,根据他的指引将那条通道重新打开过。因此,我们得以看到这个处于绝对黑暗之中的地下空庭。这次探索并不简单。为了降到空庭底部,我们带来了一些尼龙绳、一对施工用的安全吊索、几个八字环下降器,以及带有小功率头灯的登山头盔。顺着绳索降落在岩洞地面上之后,我们开始沿着地洞前行,但很快却发现,这条山洞并没有被猎鹰探险队的洞穴专家绘制在地形图上。山洞向上延伸,经过几个连续的泥泞的窄口,就到达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一条长长的甬道从这里开始,向远处蜿蜒。这是一条高而逼仄的走廊,把我们引向了尽头的深洞,深洞向下延伸,直至消失在黑暗之中。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探险,第一次游历地图上从未记载过的地方。我们意识到,就在此刻,我们超越了已知的极限——而这更坚定了我们继续前行、迎难而上的决心。第二个周末,我们带着两根30米长的绳索和岩钉回到洞里。我对乔瓦姆巴蒂斯塔非常信任,因为他把钉子敲进岩石间裂缝里的动作,看起来十分娴熟——但说实话,我俩谁也不知道这些岩钉是否真的能够承受我们的重量。然而,我们血液里的肾上腺素一路激增,就这样我们一点点下降到洞底,照亮了这个20多米深的竖井。当然,比起这个美丽的竖井,更有意思的还在前方,那就是被风裹挟着的狭窄甬道,以及那甬道后面等待我们探索的东西。即使对十四五岁的孩子来说,这条甬道也极为狭窄,不便通过。然而在未知的神秘召唤下,我们还是了克服这个难题。为了纪念我们克服它所做出的努力,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针眼道”。

这里不仅狭窄险仄,还遍布泥浆。我们的衣服、头盔和手套都粘在了墙上,像涂了胶水似的。后来的很多年里,我再也没有在任何一处洞穴里见过这种奇特的效应。在甬道那头,我们望见了一个宽阔的空庭,一道瀑布正从穹顶飞落下来。我们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忙把绳索拴在一块巨石上,降落到黑暗空庭的底部。岩洞很大,我们的灯光甚至无法照亮岩壁。我们就这样走下去,一直走到屹立在地底的巨石跟前。就在这时,眼前的一切把我们惊呆了:两个背包,正静静地躺在巨岩之间的地面上。有人先于我们到达这里?不可能!足足过了几秒钟,我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原来,面前的两个背包就是我们自己的——探险之前,我们把包留在最初的空庭中。这地方看起来像一个新的洞穴,但换个角度瞧,就会发现实际上还是原来的环境。地下世界和我们开了个玩笑。我们已经在地下漫游了几个小时,冒着生命危险在深井中爬上爬下,突破体格的极限钻过狭窄的缝隙。当时我们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但其实只是绕了一个圈。明白了这一点后,我们起初非常失望,但后来,当我们坐下来,看着彼此沾满泥巴的脸时,不禁又开怀大笑起来。这真是一场最精彩、最激动人心的游戏。

父母虽然已经看出我们有多么着迷于那危机四伏的洞穴世界,但直到那时也没有阻止我们。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曾探索过这里的许多洞穴,也清楚这件事有多危险。我想他们也希望我们能够获得同样的体验,但却没想到我们会用那点简易的工具走如此之远。从泰奥里隧道出来的时候,我们的工作服已经变成破衣烂衫,背包伤痕累累,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连内裤上都沾满了泥巴——父母是该管管我们了。但我们很清楚,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无法阻拦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为我们提供更恰当的工具,教会我们方法,从而帮助我们更好地探索地球深处。

我父亲邀请了两个朋友,莫妮卡和皮耶罗,到我们家来。作为洞穴教练,他们要和我们待上一个星期,教我们使用单绳升降的技术,使用相关器材的方法,固定安全钉和打绳结的技巧,以及基本的安全规则。爸爸将那顶带有电石灯的头盔送给了我。电石中的碳化钙和水发生反应产生的气体被点燃后会发出明亮的火焰,这种炼金术般神奇的现象让我感受到,水才是驱散黑暗的关键。那一周里,让我们印象最深的是皮耶罗讲述的关于洞穴的故事:其实,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都被地下世界的魅力所征服。人们聚集在一起,成立了俱乐部、协会和洞穴学研究小组,在意大利的各个地区展开探索。只有在探险过程中发生事故时,我们才会在电视上得知有关他们的消息。这样的新闻总会引起轩然大波,人们不明白是什么东西驱使着这些人如此充满激情地向地下探索。然而,在聚光灯外,洞穴探险者正是这个星球上最后的冒险家。即便经验十分有限的孩子也知道,地图册外,还有我们从未探索过的地方,那里有全新的知识,不再受学校老师的局限,是满足我们渴望的幻想之地,它们就在我们脚下的山洞里。

从第一次站在洞口的那一刻,从第一次体会到恐惧与好奇相互交织的感觉,一路走到今天,在这个星球上,我已经探索过许许多多未知的洞穴。然而,无论我走到哪里,这通往黑暗的入口,始终是点燃我想象力的第一束火花。进入洞穴,任凭自己被黑暗吞噬的过程,让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仍然有机会成为一个探险者。这是一个真实的游戏,我们可以步入从未有人真正涉足的地方。当然,它的吸引力不仅来自成为“第一人”的快乐,更来自“照亮一片黑暗”的魅力——照亮一片从未被人类文明记述过的地方,一片宇宙中原先并不存在的土地。

远古时期,土著部落和那些岩穴入口、深洞深渊一起生活了几千年。直到原始人用火把照亮了山洞的黑暗,一切从此变得不同。火的发现,唤醒了自然界所有的神秘谜团。神奇的火焰刺穿了未知的黑暗,就这样,一个由神话搭建的世界逐渐转变成了现实世界。

洞穴的入口也是我们人类进入地下空间的唯一通道。我们可以在卫星图像中看到这些洞口。它们有时坐落于人类极难到达的地带,譬如森林或沙漠的中心。许多洞穴学家夙兴夜寐,根据卫星图像寻找洞口可能存在的位置,那是最为伟大的发现。我自己就有几十个潜在的洞口坐标,这些地方从未有人到达或探索过。我总会望向图纸上在那些黑色的洞口,在那里,像素点变得完全漆黑,只有想象力可以进一步向内延伸。

在通往黑暗大陆的众多入口中,有一个洞口给我的印象尤其深刻。一个自然地理区域之所以能够衍生出神话传说,源于诸多因素,首先便是名字。近年来,一座叫作“世界之脐”的地表洞穴已经成为探险者的圣地。这里让无数冒险家魂牵梦萦,不可抗拒地被这座神秘的岩洞所吸引。

它的发现可以追溯到1993年。当时,一些意大利洞穴学家在查看墨西哥恰帕斯州埃尔奥科特森林的航拍照片时,注意到了一个巨大的地洞(西班牙语为Sotano)的存在。那是一个圆形深洞,将森林吞没到地下深处的黑暗之中。然而,更可怕的是,这个地狱般的深洞坐落于另一个地狱之中——人类难以穿越的热带雨林。这里神秘莫测、险象环生,有失落的玛雅文明,也有如美洲豹和瑙亚卡蛇的可怖猛兽。考虑到无法穿越丛林,1994年,安东尼奥·德威沃和加埃塔诺·博尔德里尼从墨西哥警方的一架缉毒直升机上降落到洞穴的边缘,展开探索。这是一次极其危险的行动。两人冒着直升机坠毁的风险,沿着一根百米长的绳索,最终降落在雨林的树冠上。这根绳索就像一根脐带,悬在世界的边缘,把探险者和洞穴连接起来。在安保人员到达前的几个小时里,他们只能下降到约100米的深度——但洞穴的实际深度却远超这个数字。这是一次让许多洞穴探险者梦寐以求的旅程,这些年来,很多人和我一样读着那些故事,从电视上看着那些画面,听着两位探险家接受的采访。那可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那样神秘,令无数探险家心醉神迷。也正因如此,我的兴趣所在也从莱西尼山的小洞穴,扩展到了更令人心驰神往的广阔区域。

1998年,几十个当地和国外的探险家组建了一支队伍,经过为期数周的不懈努力,开辟了一条全长35公里的道路,从陆路到达“世界之脐”,让两位探险者重新进入深渊,继续展开探索。他们的探索发现,穿过最外层的岩洞,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天然竖井坐落在洞的内部,外面的光线已经无法抵达这个深度,雨林里鹦鹉的叫声也已经消失在耳畔。关于这里的神话不但没有消亡,反而疯狂滋长,仿佛早就知道迟早会有人被吸引至此。

10年之后,我24岁了,已经在意大利和欧洲的洞穴探险中积累了不少经验。终于,我还是被那个遥远的洞口所散发出的,海妖之歌般的诱惑所吸引,来到了这片墨西哥丛林。我与意大利探险家詹尼·托迪尼和其他伙伴一起,在当地佐齐尔人兄弟卢卡斯和艾布拉姆·鲁伊斯的带领下,在森林中穿行了数日,寻找更短的新路线,来到“世界之脐”。这是一次无比美妙的远征,我们要在树林中找到那个庞大的洞口。这是一项艰巨但充满趣味的挑战:森林十分茂密,密密层层的枝叶将我们视野缩小到只有几米,地平线则被足足30多米高的大树挡得严严实实。詹尼对这样严酷的条件早有准备。他告诉我们,秘诀就是将自己忘我地融入雨林里,让雨林把我们吞没,忘记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经过几天的跋涉,土地变得越来越难行,我们的水源储备也降到了红线。然而,甚至在还没有真正亲眼见到那个岩洞的时候,我们就有预感——一大群绿鹦鹉一面叫着,一面从树顶上飞过。原来,它们被我们发出的声响吓坏了,从“世界之脐”——它们的巢里跑了出来。到了,就是这里!我们紧紧抓住藤蔓,望着眼前这个绿色的深渊。这是一幅难以言喻的景象:森林穿过雾气和阳光,逐渐沉入大地的深处,陷入越来越幽暗的阴影之中。没有人能够揭开“世界之脐”的神秘面纱,我们也不例外。沿着最外缘的深洞向内,一片塌方阻断了下行的通道。就这样,墨西哥最令人回味的洞穴将它的秘密永远隐藏起来。

与“世界之脐”一样,在地球上,还有许多其他巨大的洞穴(西班牙语为sotanosima)只被人类探索过一小部分,有些甚至从未被人类探索。如委内瑞拉萨里法马林中巨大的司马洪堡和司马马特洞穴,以及位于中国南方、体积多达数千万立方米的巨大天坑。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新不列颠岛上,纳卡奈山脉中,奥拉、明耶和纳雷山脉等巨型山脉之下,无人知晓的暗河悄然流淌。墨西哥著名的戈隆德里纳斯天坑,纵深高度为376米;而介于意大利与斯洛文尼亚之间石灰岩山区的茨多葛拉维察深洞,纵深高度达603米,创下了深度纪录。除了望不见底的深渊之外,还有洞穴庞大的入口,那是地球向外敞开的门户。在恰帕斯州里奥拉文塔峡谷中,坐落着名为“时间之门”的洞穴入口。在远古时期,当地土著琐克人会将他们的祭品带到此处,献给冥界的神灵。位于巴西圣保罗州的卡萨德佩德拉斯山洞,足足有173米之高。而坐落于加里曼丹岛的鹿洞,每当日落时分,就会有300万只蝙蝠从洞里飞出来。越南韩松洞的洞口更是辽阔无比,甚至可以穿越一架波音747飞机。在我们星球的表面,有数以万计的深渊与洞穴有洞口向外延伸。每一个洞口——包括我在儿时探索的莱西尼山的那个小小入口,都代表着进入地心之旅的开端。一旦迈入洞口,你的好奇心战胜恐惧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