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缘起之时

马车载着沈覃舟回公主府,梳洗一番,她便卧倒在床榻间,因着酒醉昏头昏脑,倒是没功夫去想那些糟心事儿,本以为能一觉到天亮,结果夜里睡不安稳,恍惚间忆起从前许多。

天元三年,莫耶山。

青山白头,飞鸟绝迹,短促深沉的钟声自顶峰急急撞开,不同以往的悠长深远,惊起林中一片飞禽走兽。

预料着白塔寺今日必有大事发生。

长廊依着山势蜿蜒其中,疾行的小和尚们两只耳朵不幸被山风刮得通红,青色僧袍的衣领袖口皆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右手肘端内侧更细细缀了块同色补丁。

“住持,打过来了!山门被朝廷的人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位郎君,自称陈郡谢氏,叫谢徽止。”

天元二年,豫州各地蝗灾泛滥,当时的太守不思良策治灾救民,反而听之任之,只为有理由贪污赈灾银。

孰料原定十万两雪花银,尚未封箱便被层层盘剥,那太守也是个黑心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只留三万赈灾,其余全进自己腰包。

官逼民反,沈铧起义了,义军北上损害了太多高位者的利益,可他人在军中且位高权重,那些人手伸得再长也进不去,便把主意打到他父母妻儿身上,就这样一场冲天火光送走了沈铧的老父老母,沈陆氏无奈只得含泪将一双儿女送上寺庙避祸,接着便执意去随军,后来也把自己的性命丢在北上途中。

“阿姊,住持师傅唤我们去静庵做甚?”少年微抿唇瓣,呼吸又轻又缓,才经历一番死里逃生,他仍有些惴惴不安。

“过去就知道了。”沈覃舟微抿唇瓣,额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她的脸色并不太好。

行至庵房便见外头整整齐齐立着许多人,有披坚执锐的兵卒,还有精致体面的宫娥,见两人到来纷纷叩首:“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再见室内也多了许多人,白塔寺最具名望资历的大师皆齐聚在此,其中只两位生面孔,一位穿着绯色圆领窄袖袍衫,袍下施一道横襕,右臂搭一拂尘,面容甚是白净。

另一人立在庵堂中央,却是位约莫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郎,仪态气质贵不可言,穿着件暗色云纹劲装,腰间系着枚犀角带,并缀着白玉组佩,身披着玄色狐皮大麾,风帽上的狐狸毛夹杂着尚未化开的雪,周身穿戴混无骄奢淫逸的庸碌俗气。

旁人都跪着,偏只他静静往那儿一站,笑吟吟端详他们,虽唇红齿白却龙章凤姿,眉宇间流淌的是其自成风流,一双偏冷的丹凤眼丝毫不见寒意,温煦的眼神比暖春还要熨帖。

少年眉眼柔和,斯斯文文行了个拱手礼:“谢氏徽止,奉陛下口谕迎二位殿下入京。”

沈覃舟用力将心底成片的别扭碾成齑粉,只将腰板挺得更加笔直,过堂风将她的发丝拂起:“多谢。”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画面一转,便已是景兆元年。

繁春转眼即逝,天气渐热,又是一年葳蕤夏景。

午后几场大雨,鸿文馆的潭水漫至岸石,绣线菊和美人月季花枝垂水,惹得鱼儿跳跃唼喋,潭中嫩荷摇曳,暗香沉浮。

沈覃舟怀里擎着两枝尚沾露水的青毛节,一手捧着只鎏金锦盒踏过门槛,即见屋内坐着一清华从容的男子,眉眼年轻新嫩,身上披着半爿日光半爿阴影,手里捏着本书,听见声响,淡淡抬眼,见来人是她笑容清朗。

小几摆在矮榻之上一壶一盏随意搁着,谢徽止放下书,踱步从里取出只青碧莲盏,搁在对面:“有几日未见殿下了,殿下请坐。”

沈覃舟唇边满是欢喜,将锦盒轻巧搁在他面前案上:“父皇命我来鸿文馆同阿湛一道进学,这是学生送与谢先生的见面礼,还望先生喜欢。”

“那这是只我有,还是大伙儿都有。”谢徽止看着盒子里的文房四宝,眼里兴味满满。

“这款式是我独为你选的,且旁人那儿都是云乔去送,只先生这儿,是我亲自来,所以先生是特别的。”沈覃舟目光真挚诚恳。

谢徽止不置可否,只轻笑着取出支湖笔,伸手撮平后,见其依旧齐如刀切笔锋如锥,不由半眯了眼,因眼中亮光过甚,神情带了几分冷艳,他点点头,声音带着半丝沙哑:“殿下有心了。”

沈覃舟观其神色,便觉得他是喜欢的,于是语调染上几分雀跃:“先生喜欢便好,也不枉我选了这么久。”

再睁眼时,天光已然朦胧,沈覃舟眨眨眼,撩开床帐,揉了揉脸:“丹蔻替我更衣,今日要去见个人。”

去岁冬雍州军饷贪污,陛下震怒,着户部严查,卫国公赵良上折奏请此案应直由大理寺主理,陛下应允,大理寺少卿陈真受理此案,半月后于刑部郎中耿谦名下外宅搜出白银两万两,朝野哗然。

入了春,天气便转暖了,只是地牢依旧阴冷腐臭,耿谦这两月住的一直是大狱里单独的小间,收拾的也算干净,他是死刑犯,在狱中熬了这么多天,身上气味发酸,可谓落魄狼狈至极,再不复当年沈覃舟初见时的神采飞扬、踌躇满志。

明日就是他行刑的日子,今日狱卒便该照例给他准备断头饭了。

耿谦倚在壁上,支起一条长腿搭臂,头微微仰着,一双深陷的墨瞳默默注视着她,咳了两声,嗓音沙哑:“殿下不该来的。”

“你今遭此横祸皆因我而起,如今这最后一程我自该来送你。”沈覃舟隔着栅栏,幽幽叹了口气,示意丹蔻将手中食盒打开,往前推了推,“你放心,你的母亲我已安顿妥当,定保她晚年无虞,至于你那小侄女我会送她进女学,她这辈子都会平安顺遂的。”

耿谦眨了眨酸涩的眼:“家母及婉婉能得殿下照料是臣之幸也,只是殿下的知遇之恩,微臣再无机会报答了。”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谢勋觊觎东宫之位已久,后宫亦频频传出喜讯。”沈覃舟垂下眼睫,嗓音发冷,“郎中一案,我愈深感有心无力矣,今日来此亦是想问郎中一句,扶持寒门这条路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耿谦瞳孔睁圆,情绪忽然激动,语调也急切起来:“如何不能,公主好容易才使陛下愿意顶住朝堂重压再开春闱,只待三月一到,天下学子齐聚上京,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总会有人鱼跃龙门助殿下破局的。”

沈覃舟拧着眉头,神色平静中带着冷酷,她不是什么善人,付出心血便总要见到回报:“本宫也清楚世上事断无一蹴而就的道理,可本宫等不及了!本宫早就收到消息,谢氏在着手挑选族中适龄女子入宫,一旦生下男婴,一切都迟了!”

都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很久之前寻常百姓便看不到入仕希望了,可耿谦不甘心,他知道长公主不是真心想给他们这些人开一条青云路,也清楚沈覃舟是无利不起早,她今日来见自己便是在下最后的通牒,自己若不能使她满意,她便要放弃寒门了,这是耿谦不愿见到的。

“公主若不想徐徐图之,不若下剂猛药。”

沈覃舟淡声问他:“何谓猛药?”

耿谦眉心阴郁,唇边却浮起一丝微笑:“魏长公主沈覃舟天潢贵胄,权势滔天,只是碍于后宫不得干政的旧制满腔抱负施展无门,许多你不能做、不方便做的事儿,不代表旁人做不得。”

沈覃舟看着他不以为意道:“你知道的我是有心扶持寒门、培植亲信,奈何这些年屡屡受挫收效甚微。”

“寻常寒士入朝皆从末流小官做起,撑死不过四品,便已至其仕途顶峰。今朝我败,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我人微言轻,位卑职小。”

耿谦撑起身子,唇边笑意愈发浓烈,这个年轻人好似又一次焕发出生机,他说:“自古夫妇一体,驸马都尉便不一样了,尚主便从五品,且免遭帝王、朝臣猜忌打压,又是皇亲国戚,这便是公主在朝最好的傀儡,有他在前吸引注意,相信后面通过春闱入朝的豫王门生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满室皆静,许久之后沈覃舟轻飘开口:“郎中以为何人可托此重任?”

谢徽止所居的闻渊阁是整座谢府景致最好的,园子四角皆有活泉流入,前庭遍植月桂,后院栽满碧竹,游廊小轩,窗牗门户皆朝东开,每室皆明,满地铺竹簟,冬暖夏凉,空旷又清幽,处处别具一格,错落雅致。

世家子们附庸风雅多有沐浴焚香、弹琴品茗的习惯,红袖娴熟地用御赐的博山炉点上郎君惯用的沉水香,琴声如鸣佩环应着墨池潺潺流水犹如珠落玉盘。

王珏才从外头回来:“正如郎君所料,耿谦行刑前一天,长公主去了刑部大牢。”

琴声顿停,“那耿谦死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未有,从容赴死。”

“这是想交代的都已交代完了。昭荣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这处吃了亏,定是要在别处找补回来的。”

谢徽止面色冷凝,起身行至窗前顺手在花架旁折了朵虞美人在手里揉碎,一点点撒在水面上,偶尔抬头,眼里俱是深沉:“如今三月春闱便是朝廷头等大事,你去李大人那儿要份章县考生的名录,重点要那些同耿谦有渊源的考生。”

“属下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