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以物抵钱

如果说，比安卡同赵、周二位军人在靶场上玩枪，像夏夜荷塘边听取蛙声一片，欢快得很。

那么如今谈判桌上，气氛却凝滞得如同冬日清晨糊了层霜的窗纸，半点儿风都透不过去。

孔铭辉一手转着钢笔，一手敲着桌子，“笃笃”声一下下，正敲在比安卡的心尖儿上。

“比安卡小姐，斯柯达的军火，着实精良，令人叹为观止。”

孔铭辉拖长了声音，镜片后头，目光精明，又带了几分审慎，

“只是……这个价钱嘛，还可以再诚恳些。”

比安卡强忍着不耐烦，挤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

“孔先生，一分价钱一分货。敝厂武器的性能，您也亲眼见识过了，这价格，童叟无欺。”

“话虽如此……”

孔铭辉放下钢笔，十指交叉，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只是国府财政拮据，想来沃尔夫冈小姐也有所耳闻。

四川大水，河南旱灾，两广又闹腾得厉害，偌大一个华国，处处都要花钱，我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赵宝山和周文远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出焦急。

赵宝山咳嗽一声，想打破这僵局：

“孔先生，这批武器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

有了这些装备，我们才能更好地打击日寇，保家卫国！”

周文远也赶紧帮腔：

“是啊，孔先生，这可是关系到国家存亡的大事！”

孔铭辉摆摆手，语气里透着无奈：

“二位的心情，我理解。

只是国府的财政状况，也希望二位多多体谅。”

妈的，现在给我装可怜做什么。

孔铭辉这副悲天悯人的面孔，看得比安卡血压直冲天灵盖。

弗朗茨提供的情报让她胸有成竹，自己的价格比德国佬的军火便宜不是一星半点。

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自己若是再降价，不仅利润薄得无法向总部交代，更有可能扰乱市场，落得个被别国同行切齿痛恨的下场。

“孔先生，敝处倘若一味迁就，”

比安卡略一沉吟，眼波流转，仿佛蜻蜓点水般掠过众人，

“这价格么，倒也不是全无商榷的余地。只是……”

她拉长了语调，眼神里倏地添了几分锋芒，

“如此一来，诸位买主的权利，”

——“买主”二字说得格外清晰，目光依次在孔铭辉、赵宝山和宋逸轩三人脸上打了个转儿——

“可能就没法像之前保证的那样……满意了。”

比安卡话虽未点透，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如果还要降价，那份国府谈判惯例的百分之十回扣，将会随着价格的降低而减少，甚至消失。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

一时座中寂然，气氛微妙而紧张。

孔铭辉的钢笔停在半空中，赵宝山和周文远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宋逸轩则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掩饰着眼中的精光。

短暂的沉默后，见没人开口，宋逸轩放下茶杯，打破了僵局。

“唉，比安卡小姐，老孔他也是职责所在，还请您多多包涵。”

大家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谈生意嘛，难免会有讨价还价的时候，千万别伤了和气。”

他转向孔铭辉，语气温和地说：

“老孔，你看不如我们先休息一下，让大家缓和一下情绪，再继续讨论？”

孔铭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也好，休息一下，冷静冷静。”

比安卡也顺势接过话茬：

“那就休息一小时，我去准备一下接下来的资料。”

比安卡皮笑肉不笑地目送孔铭辉一行人出去，揉着自己笑僵了的腮帮子，踱回休息室去。

丽塔赶紧奉上热毛巾，一面替她擦脸，一面忧心忡忡道：

“小姐，国府这批人莫不是要变卦？

要不咱们干脆便宜点，把那一万条库存旧枪甩卖了事，好歹也算完成了总部的交代。”

比安卡冷笑一声：

“那点钱，还不够我这些天打点关系的开销！想什么呢？”

她本想痛骂几句华国人奸诈，又一眼瞥见孙茹低着头坐在角落里，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便把话咽了回去。

“孙茹，你这是怎么了？”

孙茹幽幽叹口气：

“我原以为这桩生意是两全其美，小姐得了名声又赚了钱，我的同胞也得了精良的枪炮，可以更好地抵御外敌。

谁知他们竟如此丑恶，一味地压价，连我都看不下去，真是羞与之为伍。”

比安卡安慰道：“好了好了，别难过。

华国人多数还是好的，只是国府这个大染缸，好人进去也变坏了。

和当官的打交道，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丽塔也帮腔道：

“可不是嘛，依我看，周文远和赵宝山那两个军人就挺不错。

周少校为人正直，理想主义；赵将军虽然贪财好色，倒也知恩图报，刚才在谈判桌上还替咱们说话呢。”

正说着，一个侍者走到比安卡身边，低声说道：

“比安卡小姐，林德维克经理请您过去一趟，宋先生也在他办公室。”

比安卡心中疑惑，却也跟着侍者去了副经理办公室。

宋逸轩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手里摇晃着小茶盏，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比安卡开门见山：

“宋先生，您该不会是嫌我出价太高，想找林德维克经理碰碰运气吧？”

林德维克连忙摆手：

“比安卡小姐，您这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又不是彼得拉舍克，怎么会干这种不守规矩的事？

请二位过来，自然是想做个和事佬。”

宋逸轩哂然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比安卡便敛衽坐下。

宋逸轩道：“比安卡小姐，这才几盏茶的功夫，怎的就生分起来了？

老孔也是奉命行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比安卡撇了撇嘴，嗔道：

“我能不生气吗？上午某人还以长辈自居，说是要替我这个小辈‘护犊子’。

如今这副压价的嘴脸，哪里还有半点长辈的模样？”

“宋先生若是还认我这个朋友，不如回去劝劝那位。

价格方面我实在不能再让了，最多在子弹、备用零件上多多赠送，发货速度也替你们催促一二。”

宋逸轩叹了口气，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唉，不瞒您说，国府如今财政拮据，实在是囊中羞涩啊！

四川水患，河南旱灾，两广又不太平，处处都要用钱，我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比安卡心中冷笑，这套说辞孔铭辉方才已经演过一遍了，如今宋逸轩又来唱双簧，真当她是三岁小儿不成？

“所以呢？”比安卡不动声色地问道。

“所以，我们想用实物抵押，换取贵公司的军火。”

宋逸轩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实物抵押？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

宋逸轩放下酒杯，踱到比安卡身边，压低声音道：

“比安卡小姐，跟您说实话，国府现在财政吃紧，实在拿不出那么多外汇。

委员长又催得紧，我们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比安卡故作沉吟片刻，然后说道：

“宋先生，您也知道，军火这东西特殊，利润本来就薄。

如果再用实物抵押，我们风险就更大了。

你们抵押的东西要是我们用不上，还得费心费力地找人脱手。

万一卖不出去，砸在斯柯达仓库里，我上面的人能把我脑袋拧下来。”

宋逸轩拍着胸脯保证道：

“比安卡小姐，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让您吃亏的。

我们抵押的都是硬通货，比如白银、钨矿、锡矿之类的战略物资。

贵公司生产军火，一定用得上，就算你们不想自己处理，转手卖给德国洋行，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找德国人卖？”

比安卡心中暗喜，她本以为这笔订单眼看要黄了，却又峰回路转。

但她还是得拿捏一番，不能轻易答应。

“很简单，德国人枪炮产量不够，他们自己也要用。”

宋逸轩坦然道。

“宋先生，抵押实物，这原则上我们是认可的。

只是这桩买卖金额委实不小，还容我们一日，也好请示上峰。”

送走宋逸轩，比安卡揉着太阳穴，只觉一阵脑仁儿疼。

实物抵押，说来轻巧，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她虽晓得民国政府先前有过类似操作，拿钨砂与德国人做军火生意。

可除了钨砂桐油，她还得琢磨清楚他们究竟还能拿出什么来抵押，还得估摸这些东西的价值几何。

“比安卡小姐，不必如此忧心忡忡。”

林德维克的声音恰逢其时，

“实物抵押并非行不通，南京分公司之前也处理过类似的交易。”

比安卡抬眼望向林德维克，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林德维克先生，可否细说一二？”

林德维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镜片闪过一道精光：

“比安卡小姐，您只管放心。

彼得拉舍克那厮只晓得吃喝玩乐，哪懂得什么经营之道。

为了让南京分公司苟延残喘，给员工们凑齐薪水，我可是煞费苦心。

实物抵押这种事，我们也不是头一遭了。”

林德维克顿了顿，压低声音道，

“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比如低价买进粮食，高价卖出。

像新稻收割的时候，粮价下跌，我们就大量购入，等到青黄不接时再出手。

仗着捷克领事馆这块招牌，地方官吏也不敢随意盘剥我们，地痞流氓也不敢上门滋事，一来二去也能赚些钱维持公司运转。

前两年，有个安徽的煤老板，想买我们的发电机和抽水泵，可又拿不出那么多现钱，最后就用煤炭抵押。

虽然煤炭在仓库里积压了几个月，但好歹在入冬后换成了现钱。”

比安卡眼中一亮，喜上眉梢：

“林德维克先生，您这可是雪中送炭！

依您高见，这次国府会拿什么来抵押呢？”

林德维克捻着下巴，沉吟半晌，像是在咀嚼什么难题：

“依我看，他们八成会用钨矿、锡矿、锑矿之类的战略金属来抵押。

这些东西德国人求之若渴，即便我们用不上，转手卖给他们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然，棉纱粮食啥的也并非不可能，不过价格嘛，恐怕就压的很低了。”

比安卡喜不自胜，没想到一个怀才不遇的小经理，居然懂那么多。

“太好了！林德维克先生，您真是帮了大忙了！”

林德维克摆了摆手，一副不值一提的模样：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对了，公司里有一条直通捷克驻南京大使馆的专线电话，平常只有总经理才配使用。

或许我们可以联系上大使馆，再通过大使馆的国际电台直接联系斯柯达总部，岂不妙哉？”

……

电话通后，听筒那头竟是瓦尔特参赞的声音。

比安卡三言两语道明原委，对方慨然应允。

几个小时过去，大使馆给出回复：

总公司原则上同意实物抵押，但现金部分不得少于总额的百分之二十。

“这个条件如何，我们是否能达到？”

林德维克的焦灼竟比比安卡更甚三分。

此时的比安卡早已回到中央饭店，听到林德维克打来的电话，她心里有些惊讶。

“林经理，这大晚上的，你莫非是留在公司等候大使馆电话，才有那么快的消息？”

“是的，毕竟是生意重要。”

比安卡大为感动，她仔细一算，考虑到弗朗茨还要购买三辆LT-35坦克，凑一笔现金达到总额的20%并不难，便答应下来。

“好，我知道了。接下来我会安排人查阅资料、探听行情，列出矿产和大宗商品的价目表，供谈判参考。”

“慢着，”比安卡握住听筒，

“林德维克先生，我对大宗商品和战略金属的估价不太懂，能否请您加入谈判团，负责和华方交流这部分的细则？

谈判结束后，我会如实向总部汇报您的贡献。”

电话机另一边，林德维克推了推眼镜，镜片一闪，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稍纵即逝。

这年轻的小姐竟如此慷慨，愿意分润这重要的谈判功劳。

他看向窗外，此时的公司里只剩一盏孤灯，其他员工都已经下班回家。

在斯柯达，像他这样怀才不遇的中层管理者比比皆是，彼得拉舍克那个草包又怎会重视真正干活的人？

“比安卡小姐，蒙您如此信赖，鄙人荣幸之至。”

林德维克欠身一揖，语带谦恭，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自得，

“定当竭力效劳，不辱使命。”

比安卡嫣然一笑，仿佛春风拂过莱茵河畔的杨柳：

“林德维克先生，我以为评判一个人，不在肤色亲疏，唯才是举。

依先生之才，执掌南京分公司，游刃有余。”

林德维克默然，人至中年，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面上波澜不惊。

“鄙人即刻着手，务求尽速。”

“若人手不足，先生可自择十人以内的小组，与中方商榷实物抵押的细则，诸如物资的种类、数量、成色、交货期限等等。”

比安卡放下电话，丽塔不解地问道：

“小姐，为何要将林德维克拉入谈判团？

此人先前算计小姐，小姐不予追究，已是宽宏大量。”

“丽塔，此番交易，金额巨大，断非常理。

华国岂会仅以一两种矿石抵价？

最终牵涉的物资，少则十几种，多则几十种，亦未可知。

再加之海运，自华国至欧洲，工程浩大。

仅凭我三人之力，要拟定如此繁复的合同，恐怕明年也未必竣工。”

“小姐欲令林德维克效力，何必将他纳入谈判团？”

“丽塔，好马力足，还需饱腹。

我不过到时替林德维克美言几句，于我并无损失。

反倒谈判时人多了，咱们也能轻松几分。

他若得偿所愿，亦是他应得的；

若事与愿违，我便权当替德国举贤，将他引荐给弗朗茨。”

“小姐英明。”

丽塔心悦诚服。

接下来的几天，林德维克仿佛打了鸡血，一股子劲头上来，带着他那班人马，日以继夜地忙活。

他埋首故纸堆里，到处寻访专家，甚至动用了他捷克大使馆里的关系，搜罗各种矿产和大宗商品的价目表，一心想炮制出一份滴水不漏的方案。

比安卡也没闲着，一方面跟那四个国府代表花天酒地，探他们的底细，一方面又留心着南京的风向。

西北的局势，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中央军调兵遣将，两个师开进了山西，一个师到了甘肃，对着陕北磨刀霍霍。

再加上马家军、十七路军、东北军、晋绥军等摩拳擦掌的各路诸侯，一场新的混战，眼看着就要拉开序幕。

“希望还能赶上西安睡衣登山大会吧，”

比安卡小姐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叹气里，也不知包含着多少无奈与讽刺，

“好消息是，那位主角常凯申先生还没有入住他那忠诚的华清池——那可是个好地方，适合吟诗作对，也适合兵荒马乱。”

她心想，无论如何，都得抓紧时间了，这乱世之中，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就在这时，林德维克先生拿着一叠厚厚的资料，走进比安卡小姐的临时办公室：

“比安卡小姐，以物抵款的方案，我们已经拟了个草稿，您瞧瞧。”

比安卡接过资料，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方案中巨细靡遗地列出了各种矿产和大宗商品的国际市场价格、运输成本、储存费用以及潜在的风险，并根据不同的情况制定了相应的估价策略，简直像本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

比安卡小姐不得不承认，林德维克先生这次真是不负众望，这份方案，即使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钨，用于制造高速钢，广泛应用于制造枪炮的膛线、炮管、枪栓等部件，以及穿甲弹的弹芯。

锡，用于电子设备和武器装备中各种零部件的焊接，还可制成合金，用于制造各种机械零件、轴承等。

锑，用于制造子弹和炮弹的弹壳，还可用于制造榴霰弹等爆炸物，增加爆炸时的杀伤效果。

汞，用于制造各种精密仪器和仪表，还可用于制造雷汞等起爆药。

锌，用于军工装备的镀锌处理，如武器、车辆、舰艇等的金属结构件和零部件，以延长其使用寿命。

锰，用于制造高强度合金钢，应用于制造坦克装甲、枪炮管、发动机部件等重要军事装备。

铬，用于镀铬工艺，常用于制造枪炮管、发动机活塞、枪管内壁等部件，提高其使用寿命和性能。

钼，用于制造高温合金，用于制造航发的高温部件，还可制造高速钢和工具钢，用于制造枪炮的零部件。

……”

比安卡放下文件，揉太阳穴，满纸的专业术语像蚊蚋般嗡嗡作响，扰得她头昏脑涨。

这些矿产的重要性她约略知道，但要弄清它们的具体用途和市场行情，没几个月怕是下不来。

幸好林德维克的方案写得详尽，即使她这样的门外汉也能略窥一二。

“林德维克先生，您做得着实出色，”

比安卡真心实意地赞道，

“这份方案专业性极强，有了它，我们定能为斯柯达争取最大的利益。”

林德维克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仿佛猫儿偷了腥。

“分内之事罢了，比安卡小姐。为了公司，我愿肝脑涂地。”

比安卡微微一笑，林德维克的小心思她自然明白，无非是想往上爬。

但只要他能把事情办好，比安卡也不介意帮他一把。

“接下来，就让我们一起努力，争取早日达成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