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起河阴

四月十三日，晴空万里，北风大作。

一只苍鹰追寻着无尽的血腥气味，从北方飞来，锐利的双眼贪婪地扫视着下方杂乱且铺满河堤的冠帽华服们，他们的每一处伤口都刺激着它的神经，迫不及待想要品尝这些美味。

骤然一声哀鸣，利箭穿身的剧痛让苍鹰疯狂振翅，在风的推动下向南逃去。

生机燃尽的一刻，它直直地坠入洛阳城西面寿丘里的东平王府偏院中。

院子很小，只有三间屋子，两排铺满兵器的木架和清澈的小鱼池让院子看上去更加的拥挤，只有铺满琉璃瓦的屋顶和精美的木雕纹窗还算符合王府的气派。

一名身形修长健壮的少年立在池边，水面上倒映出一张剑眉星目、线条分明的英武面容，只是少年对此毫不在意，反而对着倒影专心地调整着身穿的两当甲。

这名少年正是魏朝东平王元略的庶幼子元昭，他十六岁的人生履历列数了魏朝每一次剧变的影响，经历了如此波折的成长之路，他却活成了洛阳知名的游闲无知之徒。

突然坠入的苍鹰不仅乱了这池静水，也惊得元昭瞬间向后腾跃躲闪。

“郎君，吉兆！苍鹰落到咱院子里，可不是预示着您的仕途如云净天空般，必定是一片光明！”，元昭还在惊疑之中，他的书童赵纯已经跑到池边将苍鹰捞起举在手中，随即对着元昭笑嘻嘻地一通胡说。

“妄语！谁家将死鹰当吉兆？”，元昭知道他是有意缓解自己的不安，但依旧双眉紧蹙，无端而来的心慌，让他捧着苍鹰不断地口诵经文。

近日来，元昭的心中甚是烦闷不安，而源头来自博陵公尔朱荣。

虽说在以博学擅诗赋为荣的魏朝上层高门中，只识得千字文的元昭常被当作嘲笑的对象，但他父王仍是为他谋得以庶子兵的身份入直宫城的差事，算是把他送上了仕途。

正当元昭决心凭借武艺做出一番事业时，魏朝连续发生巨变，先是皇帝元诩被其临朝听政的母亲胡太后毒杀，而后魏朝北方最强军事集团首领尔朱荣以勤王的大义名号，在洛阳这群反对胡太后的王公高官的配合下，轻松进军到洛阳城外，成功地拥立魏朝宗室元子攸登临帝位，迫得胡太后主动削发出家，以期换取苟活。

东平王府作为胡太后在朝廷中的拥趸，已经让元昭为仕途烦闷，然而更让他不安的则是他父王与尔朱荣的关系，无论是政治层面还是个人层面，全部站在对立面。

为此，当新帝诏令百官前往尔朱荣大军控制下的西郊祭天时，即使元昭无资格参与，他也立即披上两当甲跟随，却最终还是被他父王阻止，只得留在府中焦躁地等待。

“咣当”

从苍鹰身上拔出的箭矢猝然坠地，元昭转身急忙一跃攀上院子墙头，警惕地露出半张脸，窥视着府外四方，见没有任何异常才跳下来拍拍胸，心道是过分紧张了。

他重新捡起箭矢，仔细打量着上面镌刻的鲜卑文“兆”字。

自魏高祖迁都洛阳以来，当前只有北地人会在刀枪上镌刻鲜卑文，至于这个“兆”字，让他不得不联想到尔朱荣大军的前锋都督，尔朱荣的从子尔朱兆。

转身瞧见赵纯一脸疑惑地望着他，元昭正要开口解释，忽地听到院外传来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他的心瞬间重新收紧。

他迅速拔起两支长枪，将其中一支扔给赵纯。

屏息紧握住长枪，元昭的心却更猛烈地冲撞着胸膛。

似是要印证他那不祥的预感，十六、七名身穿窄袖长袍、手持长刀的陌生人，一拥而入冲进院中，一言不发直朝元昭、赵纯砍去，双方的兵刃瞬间碰撞出了火花。

“人全死光了吗！有刺客要行刺王妃！”

呼救的呐喊声冲破小院，响彻王府，最终消散于天际中。

“逃”，见无人应答，两人不约而同地齐声呼喊。

可惜所有退路已经被封住，两人只得先自救，好在他们的枪术精湛，合力组成的枪花汇成一个圆圈，不仅让凶徒们无法近身，且连续将对方几人刺伤，然而受伤的凶徒不仅不退，最可怕的是反而配合的越加默契，攻势越加的凶狠凌厉。

反观元昭，眼见他刺死一人后，竟有了一瞬的怔住，敌人抓住机会猛地一刀砍中他的后背，另一人则趁势挥刀砍向他没有盔甲防护的手臂，幸亏赵纯及时用枪尖挑挡了下刀身，但偏离的刀锋依然将元昭的手臂砍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郎君！快逃！”，眼见元昭受伤，赵纯挺身挡在他的身前，再次催促。

元昭不及答话，单手握枪猛向前刺出，贯穿来人咽喉，不待拔出，先用枪杆勉强挡下从右侧袭来的刀锋后，终是被人一脚踹进鱼池中，只因盔甲沾水更沉，他竟无法立时起身。

眼见所有凶徒都向鱼池奔去，赵纯先是挥舞长枪连刺将他们逼退，随后转身倒转长枪递向鱼池，元昭趁势握住长枪，借力从水中腾起。

仅仅一瞬间，赵纯后背连中数刀，他的鲜血在元昭眼前挥洒泻地，终于将元昭的嗜血之气激发，只见他从地上抄起一口长刀，爆冲向前，仗着盔甲的保护，只攻不守，手臂再添新伤，却借此近身扬刀劈杀一人，顺势夺取那人手中的长刀，如同猛兽般扑向另一人。

赵纯见状，强忍疼痛，越加拼命地挥舞起长枪，拦、扎、刺、拨，与元昭两人远、近协同，配合无间地收夺着敌人的生机。

只是几息功夫，剩下的七名凶徒已然不敢贸然上前，只是将两人围住，显然是想耗死他们。

元昭明知他们所想，可后背传来的重量，让他也不敢轻易出击，只怕失去自己后背的支撑，赵纯再也站立不住。

双方僵持之际，院门外又冲进来八名服饰一样的凶徒，更让元昭绝望的，在他们身后出现之人竟是东平王妃的护卫——卢毅。

这一刻，元昭懂了，是王妃要他的命！甚至不惜调来了她本家卢氏的部曲。

“你们好大的胆子！今日我若丧命于此，王兄必被朝廷问罪，范阳卢氏也逃脱不得！”

元昭勉力站直了身子，血衣少年手中的长刀滴着血，赤目狼顾虎视，斥责声直击所有人心底，明明胜券在握的凶徒们一时间竟踟蹰不前。

“杀！”，听到元昭威胁的话语，卢毅瞬间红了眼，他一声令下，带头冲向元昭。

元昭知是凶多吉少，心中悲愤间，忽然被一股力量拖着倒退，耳边传来长枪疾射而过的呼啸声，转首间，他只看到一只断臂飞扬在空中，左肩血溅疾涌的赵纯已将两名凶徒撞开，一条绝地求生的通道就此出现。

“保住命！为我复仇！”，赵纯用单臂将元昭全力甩出后，留下了改变天下命运的一句话。

“阿纯！”

眼看着急速远去的赵纯转身扑向卢毅，元昭的悲鸣响彻寰宇，他倾尽全力将长刀掷向敌人，而后重重地撞在墙上，胸口和后背同时剧痛，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元昭双臂用力，却怎么也无法站起，急迫之下，他猛地咬向自己的腿，强烈的刺痛让他的双腿反射性地弹起，这才得以艰难地攀上墙头。

侧身避开飞来的长刀后，元昭终于狼狈地翻身逃出王府。

“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