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逻辑鬼才

武田信丰拽着信重的手,大步流星地走进御殿的大广间。

松宫清长和香川盛久紧随其后,生怕他有什么其他企图。好在殿内一切正常,众人这才稍稍放松警惕。

武田信丰自顾自地在上首坐下,并示意信重坐在他旁边——就在早上,那还是武田信孝的位置。

待众人沿着房间两侧坐定,武田信丰立即命人端上酒水佳肴,说要好好犒劳信重一行。

“这……”看到武田信丰这般表现,香川盛久不禁怀疑他是真傻还是装傻:现在的形势,轮得上他设宴犒劳么?

信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伸手做了个往下按的动作,示意他稍安勿躁。

此刻,信重也不知武田信丰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便想先观察一下再说。

“彦五郎,这次真是多亏你了,还有在座的诸位大人。今晚我们开怀畅饮,不醉不归!”说罢,武田信丰高举酒杯,示意众人举杯痛饮。

可尴尬的是,在场众人除了他身边的平八郎等几名侧近,竟都无动于衷,松宫清长、香川盛久乃至山县盛信,都注视着同样一动不动的信重,想看看他会如何应对。

武田信丰见此情形,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轻轻咳嗽一声,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但却只是让现场多了几分诡异和压抑。

“哈哈哈,诸位这是何意?”武田信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赧至极。

“诸位大人,主公给各位庆功,可不要坏了礼数。”平八郎操着一口娘娘腔,阴阳怪气地说道。

“这里哪轮得到你这小厮说话?”山县盛信厉声呵斥道,他本就是武田信丰的弟弟、信重的哥哥,况且继承了重臣山县家的家名,因此在武田氏内部拥有不可小觑的话语权,以至于连武田信丰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平八郎,住口!”既然山县盛信开口,武田信丰也不得不给他这个面子,将自己的闷气撒在这位平时宠幸有加的小姓身上。

平八郎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地退回武田信丰身后。

“这酒么,什么时候喝都行,想必诸位忙活了一天也是累了,这样吧,咱们来聊点开心的。”武田信丰再傻,此刻也估摸出下面坐着的这些人是何意思,只见他别有深意地瞥了眼身旁的信重,继续说道:“既然右京亮战败身死,宫川殿切腹自尽,我决定将他们的知行地全部拿出来,赏赐给在座诸位。”

此话一出,刚才还有些沉闷的场面,确实泛起了一阵波动。

“没想到,我这位兄长,竟能想出这般毒计,看来之前是轻视他了。”信重看得出,武田信丰是想用这次封赏挑拨他和众人的关系。

武田信丰仍是名义上的家督,他来进行战后评定确实合情合理,但如此一来,主动权也就掌握在了他的手中。

试想一下,如果分给重臣的知行占大头,信重若是答应,损害的是他和武田氏的利益;若是不答应,便会得罪这些跟自己出生入死、冒险支持自己的势力,这正是武田信丰想看到的,他也可以趁机拉拢他们,坐稳自己的宝座;

如果分给重臣的知行只有很少一部分,分给信重的是大部分,那显然信重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武田信丰同样可以挑拨双方的关系,再一次实现相互制衡,自己仍可以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稳坐钓鱼台。

因此,只要抢先掌握了主动权,武田信丰便能立于不败之地,只是这么做要么会牺牲武田氏的利益,要么就是让若狭继续沦陷在混乱分裂之中。

当然,信重清楚,武田信丰为了坐稳当主的宝座,这些他都可以不顾。可自己不行,为了改变“主弱臣强”的局面,为了武田氏的复兴,为了若狭的统一,他必须让武田信丰回到他应该属于的位置上去。

“那么,首先是彦五郎,你居功至伟,宫川及周边原属信孝的知行地,就赏给你了……”

武田信丰话还没说完,一名身着甲胄的年轻武士,迈着迅疾有力的步伐,兴冲冲地走进殿内。

“主公!”来人看都没看武田信丰,直接向着信重跪拜道:“谷小屋城已被夺取,臣还趁着防守空虚,率兵夺去了小村城和大盐城!”

众人惊讶之余,这才看清来者身份,原来是早先被信重派去夺取谷小屋城、阻断粟屋元隆后路的熊谷家的五子,熊谷茂五郎隆直。

“就这一天功夫,茂五郎连夺三座重镇,真不愧是三方殿的儿子啊!”

“那小村城可是右京亮耗费毕生精力经营的坚城,就这么被攻克了,要我看,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是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从众人的夸赞声中,武田信丰也知道此人是熊谷胜直的儿子,正所谓投桃报李,他便打算重赏熊谷隆直,从而借机拉拢熊谷氏。

“茂五郎,干得漂亮!”武田信丰谄笑着对熊谷隆直说道:“既然如此,我就把小村城赏给你了,今后你便替本家镇守西远敷郡吧!”

“多谢殿下好意。”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熊谷隆直并未如武田信丰预想的那样对自己感恩戴德,反倒是他接下来的一席话,让在座众人无不大跌眼镜。

“殿下,俺是奉主公之命前去阻敌后路的,要赏赐也应该赏赐主公。况且,殿下不是已经退隐了么,怎么还以当主自居?

这夺取谷小屋城、小村城、大盐城,以及发心寺、本承寺之战,哪一战跟殿下有关?

俺实在不明白,殿下怎么好意思堂而皇之地坐在殿上,对吾等进行封赏的?”

这一连串的提问,不仅让当事人武田信丰面红耳赤、汗如雨下,在场众人也是惊愕不已,他们没想到,熊谷家的这个小儿子竟然能说出这样一席话,真不知是该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亦或是年少轻狂。

熊谷元直也用一种错愕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弟弟,一直都是低调地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臭小子,何时有了这种胆识和魄力,敢当众顶撞武田信丰?

其实,熊谷隆直在内心深处也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后怕,但后怕并不后悔。他说的都是实话、都是心里话,之所以这么口无遮拦地当着大庭广众质问武田信丰,既是对他不满情绪的爆发,也是给信重的一封投名状。

前者好理解,他早就对武田信丰这个庸君暗主心存不满,今天正好借此机会释放一下情绪。

后者就较为复杂一些:之所以立下这般大功,多是因为三城的主力都被调往前线,后方空虚罢了,这说到底是信重运筹帷幄、部署得当,自己方才那么说虽是实话实说,却能获得信重的好感;

况且战前军议,信重就已经表明了心意——有意对武田信丰取而代之,现在自己替信重把他不好说的、不能亲自说的话说出来,就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对信重的坚定支持,也意味着他愿意把自己托付给信重,这不就是一封投名状么?

至于熊谷隆直为何宁可不要小村城,也要示好信重,其实也好理解:作为熊谷家的小儿子,即便获得小村城,也只能作为熊谷氏的一门众而存在,依旧处在几个兄长之下,地位并不会得到提升。

相较而言,若是能成为信重的直臣,就能摆脱熊谷氏的影响,在信重的羽翼下发展壮大。因为经过这次“宫川之乱”,他绝对相信,信重不是一般人,是能改变若狭武田氏,乃至改变天下的奇男子。

后来事情也证明,他确实“压对宝”了。

“真是好大胆子,竟敢这么跟主公说话!”平八郎再度跳了出来,扯着嗓子嘶吼道。

“诸位,稍安勿躁。”这时,又是那个存在感极低的云峰龙兴,慢悠悠地开口了。

“这位高僧是?”武田信丰看着云峰龙兴身上的袈裟,料定他不是一般的僧侣,语气也就相对柔和一些。

“在下,建仁寺,龙兴。”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云峰龙兴大师,久仰久仰!”

“殿下客气了,贫僧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云峰龙兴慢条斯理地说道。

“大师请讲。”武田信丰以为面前的这位高僧,是想化解当前尴尬局面的,便点了点头让他畅所欲言。

“贫僧觉得,这些大人说的有几分道理。殿下既然已经退隐了,再在此主持评定,是不是不太合适了。”

武田信丰一听,脸“唰”地黑了下去,语气也变得冷峻起来:“大师这话也就不对了。我之所以退隐,乃是受信孝那逆贼胁迫,如今逆贼已除,我自然还是武田氏的当主。”

“殿下可知道‘成王败寇’?”云峰龙兴平静地问道。

“知道又如何?”武田信丰没好气地回答道。

“那不论是胁迫还是自愿,今天渡让仪式后,三方殿便是武田氏的家督,这说得通吧。”

“这……”武田信丰不知云峰龙兴问这个有何深意,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若是没有信重殿下出兵平叛,那这家督,三方殿是不是就坐稳了?”

“……”

“殿下不说话,贫僧就当您是默认了。也就是说,有了信重殿下,三方殿才没做成家督。因此,殿下能不能成为家督,是不是取决于信重殿下?”

此刻,武田信丰已经被云峰龙兴的诡辩搅和得云里雾里,除了眉头紧锁,就是一脸呆滞。

“大师的意思是,我能不能继续做家督,取决于彦五郎?”

“难道不是么?”云峰龙兴报之一笑,心想:“信重啊,贫僧只能帮你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