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抹去瞬间
传统艺术哲学有个“时空圆点”问题。在体验过程中,消弭心物对境关系,于当下(时)、此在(空)突然“跌入”无物无我的纯粹境界中,时空似凝聚成一个点。中国艺术讲瞬间永恒,讲一即一切,都涉及这“时空圆点”。
研究界有将这“时空圆点”和海德格尔的“枪尖”理论进行比较,认为“时空圆点”是一种体验境界,这境界是历史的凝固形式,是过去与未来的交叉点和集中点,体现出与“枪尖”理论相近的内涵。有的研究认为,作为“当下”的“时空圆点”,就意味着一个特定时刻从连续的历史过程中“爆裂出来”,是一种“历史缩略物”。
其实,中国境界哲学的“时空圆点”,既不是“枪尖”,也不是“历史缩略物”,其基本特点在时空之截断,它是非时空的,也是非历史的,不与过去和未来“作对”,这一圆点不是经验、知识、记忆的累积,也非未来的“先在”形式。
宋代僧人道璨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感,作诗云:“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九。”1明沈周有诗云:“千古陶潜晋征士,乾坤独在此篱中。”2道璨和沈周所谈的就是这“时空圆点”。天地无边,时间绵延,无限的时空,都会归于重九东篱下这瞬间的飘瞥中。元杨维桢诗云:“万里乾坤秋似水,一窗灯火夜如年。”3灯火阑珊,我在窗前,月下一汪湖水,波光潋滟,万里乾坤,千载绵延,就在这清浅如许的波光中闪烁。他所感会的也是这“时空圆点”。这就如同禅宗所说的:“无边刹境自他不离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出于当念。”4前一句说无限空间凝结于一点,后一句说绵延时间归于刹那一念间,说的是一沤大海、微尘大千的道理。
中国诗人艺术家心目中“一即一切”的“时空圆点”,并非知识意义上的“量”的广延,其理论核心是时空超越。大体包括四个层次的内涵:一是“无时”,不是短暂的片刻,它是“非瞬间”的体验境界。瞬间即永恒,意思是,没有瞬间没有永恒,去除瞬间永恒的“量”上驰思,才是真正的觉者。二是“有时”,即“存有之时”。生命体验臻于无遮蔽状态,豁然澄明,此为“有时”。“有时”之“有”,乃是生命依其真性而存在。“时”,与其说标示的是时间的节序,倒不如说是一种非时间存在。三是“此时”,纯粹体验中生命境界的形成,是唯一的,不可重复。乾坤独在此篱中,千秋唯在此刻里,所谓“斯时矣有斯感”。它不是什么“高峰体验”,而就是生命依其真性而展开的平常心。四是“及时”,艺术的根本价值,在于让人恢复饱满的生命状态,“及时”,避却知识的追寻和功利的角逐,在超越时空的纯粹体验中,契合大化生命,“及”于天,“及”于生。
“时空圆点”所具有的四层内涵,一就抹去瞬间而言,二就归复真性(“有”)而言,三就境界成立(“此”)而言,四就生命意义实现(“及”)而言,反映出传统艺术哲学对“瞬间性”理解的独特思路。本章围绕这四个层次,谈一些认识。
1 [宋]道璨:《潜上人求菊山》,《柳塘外集》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九”这联诗曾受到美学家宗白华的关注(宗白华:《中国美学史论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3页)。道璨(?—1271),临济宗大慧派僧人,吉安(今属江西)人,号无文。俗姓陶,渊明后人。曾于饶州(今江西鄱阳县)荐福寺开堂,后任庐山开先华藏禅寺住持。工诗文,著《柳塘外集》等。
2 [明]沈周:《题五柳庄图》,[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三,第2072页。
3 [元]杨维桢《访倪元镇不遇》:“霜满船篷月满天,飘零孤客不成眠。居山久慕陶弘景,蹈海深惭鲁仲连。万里乾坤秋似水,一窗灯火夜如年。白头未遂终焉计,犹欠苏门二顷田。”杨镰主编:《全元诗》,第255页。
4 [明]瞿汝稷编撰:《指月录》卷二十五,德贤、侯剑整理,成都:巴蜀书社2012年版,第755页。